涼州雪（組詩）

古馬

冬日黃昏

欲雪的黃昏

城里行人稀少

幾處蒸汽散入暮靄

燈火漸次亮起

寒枝失羽而栗

哪還有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

說著話，喝著青菜湯

爐子上水壺咕咕冒著熱氣

母親頭發依舊很黑

笑語輕柔

道路灰白似帶魚

隱身郊野

雪，在記憶里生發

春節站立門口

渾身雪花

睫毛挑著水珠

涼州雪

熏醋和曲酒燙滾的黃昏

風雪入東門

鼓樓上檐馬叮當如兒童歡暢

唯大云寺鐘肅穆莊重

白雪裝飾的屋頂

輕艫萬艘泊在夜的港灣

燈火悠悠 我心悠悠

買早點的人總比清早還早

風雪出西門

野蔥花的熗香勾著

臊子面的沁芳熱竄街道

西郊有鹿 白楊立雪

冒雪出操的學生隊伍里有不甘掉隊的女生

翠巾飄飄 雪花飄飄

老僧說經 立不化之舌為千年寶塔

風雪彌北門

關門見門

僧人求法如雪花舍身入海

海藏寺寺藏寶卷如擁千樹萬樹梨花

彈不去的青云在夫人臺的琴弦上

琴心切切 我心切切

吹開梨花的北風掠地而過

風雪破南門

天梯懸冰 天梯不可登

佛在冰冷的石窟里燃燈捫虱

何以捫虱自責 何以自度

大雪覆蓋的壟畝中有我先人的墳塋

睡夢渺渺 我心渺渺

中秋志

天上皓月

存著人心里的秘密

青衫香襟樽酒紅云

歡樂總是有歡樂無與倫比的模樣

西窗剝蟹的日子

醉眼賞菊

笑指斜陽是一朵帶露的金菊

有心人皆可簪戴

——那是一曲延醉月下的清平樂

猶如夢里，只在天上

桂影婆娑，玉兔夜夜搗藥

最是今夜

空洞的聲音寒徹了

青海一顆無眠的芳心

一人枯坐思酒

到草原去

——為馬頭琴所作的歌謠有贈

我多么想到草原去

大哭一場

一個人大哭

無需下雨

無需八月九月的閃電陪我慟哭

山岡上有云

云很白 云中馬頭

眼眸濕潤又黑又純

風吹過青草

風的形象留在草的腰里

年年草根為何總能盼綠風聲

我把所有心血和淚水交給野花

野花把紅顏交還給大地

只有大地有情有義

冰霜至時默默收留下我們

把一棵山楂樹移栽到龍王廟里

幾次去廟里

都很少見出家的僧人

柏樹的影子

如凈水滲入地面

潮潤新鮮

兩個打雜幫廚的居士

在寺廟一角

披著暖陽

細細切菜

蘿卜白菜

生生切斷的聲音

應和著燃香的輕煙

飄過寺院

一只打瞌睡的小花貓

幾只嘰喳的雀兒

——這是一個秋日下午

尋常情景

我非香客

進廟妄念

要是把一棵山楂樹

移栽到廟里

火紅的山楂果

一定會為清靜

更添歡欣的色彩

小廟背倚市聲

門對長河

落日和山楂互不見外

在飯香飄蕩之際

都已將經文念至熟稔

問候

十年流水朝花夕拾

十年一夕花月纏枝

蓮房已冷

殘荷垂首問候水中雁影

云不知憔悴

云不知老之將至

送些云頭如意紋給你

釘子進入木頭

沉默是最深切的問候

偶憶

日影自交錯的枝柯間投入林地

恍惚是琥珀色的茶湯微微蕩漾

一只斑鳩于草間尋覓

如一人負手散步，側目凝睇

山楂正紅

紅似海底珊瑚和秋日的思情

莫讓流水冷了這一席虛待已久的綠茵

松下無琴，蟲吟亦可助酒

我來非我一人獨來

你已來我心上

重陽嘆

小時候倒爐灰

母親總讓把沒有燒透的煤核

一粒一粒撿回來

大雪至時菜缸里結了薄冰

那爐灰似乎還溫熱

還能用鐵夾子扒拉到半黑不白的煤核

母親啊你的骨灰卻已冷了許多年

許多年你再也不知冷熱

夕陽明滅

一粒總也燃不盡的煤核

撿著秋天的空落和我滿頭的霜雪

①弗里德里希·埃因霍夫，德國藝術家。

②來自巫昂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