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2023年9月5日,一場特殊的審判在日本京都展開,這場審判將持續進行數月,一共會有32場公開審理。那么,接受審判的嫌疑人到底是何人?時間回溯到4年前。
2019年7月18日上午10點31分,一名身穿紅色短袖T恤、淺色牛仔褲、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闖入了安靜的日本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他從攜帶著的水桶里向外傾倒了10公升的汽油,隨后用打火機點了火,并大喊著“抄襲”“去死”等咒罵性語句。大火引燃了工作室里包括畫稿在內的易燃品,迅速產生了大量濃煙,引起附近居民注意并報警。
案發時,這名男子不慎被燒到,他迅速逃離現場,隨后在動畫第一工作室100米外的地方被抓獲。在縱火現場,有人發現了該男子攜帶的裝有幾把刀和一把錘子的帆布背包。由于男子點火的地方在螺旋梯附近,煙囪效應導致火焰迅速躥升并產生了燃爆現象。由于火勢迅猛且濃煙蔓延過快,導致在工作室內的大部分人沒法及時逃生。
這場大火,造成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1層到3層被完全燒毀,并造成36人死亡、35人受傷的慘劇,工作室內的電腦和保存的紙質歷史原畫幾乎都付之一炬。一家孕育夢想與愛的動畫工作室,幾乎被這場火燃燒殆盡。
男子焚燒的這家動畫工作室叫京阿尼,其作品以細膩優美的作畫描,創作傳遞溫暖與善意,描繪青春、友情與愛的故事著稱。京阿尼的代表作,如《日常》《吹響悠風號》《輕音少女》《紫羅蘭的永恒花園》《涼宮春日的消失》……在豆瓣上幾乎部部都有著9分以上的評分。但因為這場大火,許多動畫再也沒有了續集,那些講述少年少女們青春熱血的故事再也沒有了結局,永遠地停留了在2019年的那個夏天。
作案男子名叫青葉真司,1978年出生于埼玉縣浦和市,他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小時候的他本是個“可愛且活潑好動”的孩子,可小學三年級時,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從青葉真司的母親開始工作后,他的父親便懷疑母親有外遇,家暴成了家常便飯,父母離婚后,三個孩子被判給了父親。
自此,青葉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可以用“黯淡無光”四個字來形容。父親把自己婚姻與人生的失敗全部歸結于孩子的身上,他口上說著青葉他們需要“嚴格的管教”,可實際上就是在虐待他們。青葉的父親會逼迫他長時間跪坐,并用掃帚毆打他。冬天,青葉的父親會讓他光著身子站在室外,并往他身上潑水。晚上,不管幼小的青葉有多困,父親都不會讓他睡覺。上初一的時候,青葉的父親失業了,家里陷入了赤貧狀態,付不起房租的他們被趕了出去。
上初中時,青葉曾遭受過同學的霸凌。他的同學們對他印象都不算深,有人說自己是看了報道,翻到了畢業紀念冊,才知道曾有青葉真司這個同班同學。
即便生活在貧窮艱苦的環境中,青葉真司也曾是個品學兼優的少年。他憑借自己的努力考進了一所高中,并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之后青葉用打工的錢買下了一把樂器和一輛摩托車,結交了一些朋友,還進入東京的一所音樂學校學習。可還沒學到半年,他就輟學了,接著便開啟了他在便利店打零工的八年生活。

當地時間2019年11月25日,日本京都,日本京都動畫起火建筑進行拆除的前期工程。此前,京都動畫決定,將拆除當年7月因被人惡意縱火而燒毀的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大樓,拆除的前期工程于當年11月25日開始。(來源:CFP)
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慰藉的青葉真司,在網絡世界上可以稱得上如魚得水。隱藏在化名的ID下,青葉肆無忌憚地在網絡上的匿名論壇上輸出著自己的觀點。也正是在同一時間,青葉真司開始接觸京阿尼的動畫,并受其影響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小說家,以此來養活自己。
青葉真司曾說,“我傾向于認為發生在我周圍的事都是別人的錯,而不是我的錯”。檢方認為,正是他這種“極端的利己主義和自戀性格”導致了他的第一次犯罪。
2012年,感覺受到“同事背叛、老板欺壓”的青葉真司持刀搶劫了一家便利店,搶了2萬日元,被判處三年六個月的有期徒刑。公寓管理員為他清理房間的時候,發現他的家中到處是敲擊破壞的痕跡,門窗被破壞,碎片落了一地。
根據警方的調查,青葉真司幾乎不與其他人來往,他的鄰居們時常被他凌晨播放的高分貝游戲和動畫聲驚醒,為此他們曾多次報警。在縱火案發生的4天前,青葉曾無故敲擊對面鄰居的門,還扭動對方房門的把手,并不斷敲打墻壁。在受到警告后,青葉瘋狂地一邊抓住鄰居的衣領一邊抓住他的頭發說“殺了你,我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嘴里不斷重復著“吵死了”“殺了你”等咒罵式的話語。而警方在調查青葉的房間時,也震驚于他那極其惡劣的生活環境:冰箱里存儲的食物都腐爛發臭了,有些都流出了汁水,而他的屋內處處都是被破壞后留下的痕跡。
在案發前幾日,青葉曾在京都車站附近的網吧收集京阿尼建筑物的信息,并在離案發地5公里處的五金店里購買了小推車和2個攜帶式汽油桶。受到縱火案的影響,自2020年2月1日起,日本施行了汽油銷售實名制,以防止汽油用于縱火。
再說2012年搶劫便利店的那次犯罪行為,正是它讓青葉的生活徹底墮入了谷底。青葉在現實世界里越是感到被孤立,他的內心便離幻想的世界越近。根據當時監獄醫生的診斷,青葉患上了精神分裂癥。青葉堅信自己被一個稱為“二號人物”的黑暗人士所監視,并與監獄聯手對他進行騷擾。
出獄后,青葉真司在埼玉的一所康復設施里待了6個月,出院后被納入日本國家保障系統,并接受了精神科探視和家庭護理等福利服務。之后,青葉便埋頭于小說創作。2017年,他向京阿尼組織的輕小說獎提交了一篇短篇小說和一部長篇小說,可惜都落選了。投稿的失敗深深刺痛了青葉,這種挫敗感讓他產生了更深的幻覺,他覺得自己的作品被京阿尼的一名導演偷偷剽竊并使用,并認為自己的投稿失敗是被人背叛的結果。
看著京阿尼作品一部接著一部地熱播,處在精神崩潰邊緣的青葉真司開始想著策劃一起大型謀殺案,他說“自己是被那個名為‘二號人物的黑暗人士指使的”。在案發的4個月前,他開始拒絕所有的福利支持。在縱火案發生的一個月前,青葉購買了6把菜刀,準備在埼玉縣大宮站策劃一起隨機砍人事件,盡管他后來并未實施。
2020年5月27日,日本警方以殺人及縱火等嫌疑逮捕青葉真司。同年12月,日本檢方正式起訴青葉真司。經過法院、檢察廳、辯護律師三方商議,該案在2023年9月5日正式開庭,判決結果將在2024年公布。
在庭審現場,青葉真司說道:“我沒想到會死這么多人。”這是這名造成36人死亡的兇手首次在公開場合談及該案。庭審時,青葉滔滔不絕地講述了自己過往人生的不幸,更多的時候他會談論自己腦海里的那些“妄想故事”。他會邊講著邊做出夸張的手勢和表情配合著,他的“雄辯之姿”給在場的記者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檢方披露的調查報告上,我們得到了更多關于青葉真司妄想自己作品被剽竊的細節。根據日本產經新聞的報道,法庭上播出了3段動畫片段,這些都是青葉真司號稱自己小說被抄襲的段落。在播出的動畫《Free!》里,有這樣的一個場景:學校的校舍里雖然掛著游泳部的條幅,但風一吹便露出了下面柔道部的條幅。青葉真司聲稱在自己的小說中也有一條雖然老舊但因象征著自由便仍懸掛在墻上的橫幅。然而,在青葉真司提交給京阿尼的小說里,這一場景并未出現。在庭上受到質問時,青葉承認自己提交小說時把這一段刪除了。面對律師“既然你都刪除了,京阿尼從何處抄你的”的質疑時,青葉卻堅稱“那一定是他們抄了我的原稿,這是唯一的解釋”。而他認為的其他幾處抄襲則是女主角在超市里搶購打折菜、男主人公留級等在動畫中極其常見的場景。
在京阿尼縱火案發生后,日本近幾年也頻發無差別殺人的惡性行兇案件。2021年12月17日,61歲的谷本盛雄在大阪市北新地的一棟大樓內縱火,并造成25人遇難,而他的目標是位于4樓的心理內科診所,他本人也是該診所的患者。谷本盛雄的縱火行為也被懷疑是對京阿尼縱火案的一次效仿。而谷本盛雄本人也和青葉真司有頗多相似之處:谷本幾乎從不接觸親友,手機里沒有一個聯絡人,長時期失業且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
日本媒體發現,在這些公共惡性事件中,兇手多為被社會孤立、生活在社會邊緣的男性。日本中央大學人文科學所研究員高橋聰美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人們希望以京阿尼縱火案的審判為契機,督促日本政府了解并重視更深層問題。就青葉真司的經歷而言,“生活在單親家庭、幼年曾受父親虐待、經歷巨大家庭變故,在此成長環境下的人群容易對自身現狀不滿,自殺風險相對較高。由于生活貧困,如果在社交和工作方面不順或受不公對待,一個自認為‘失敗者的人會產生報復‘勝者和不公平社會的心態。但是,這不意味著符合孤立、貧困和有自殺風險等特征的人群就會無故濫殺,這種可能性不大,但解決這些社會問題是防止無差別殺害的最佳方法”。
縱火案發生一年后,日本NHK電視臺播出了一部名為《你已不在那里:京都動畫縱火事件》的紀錄片,它記錄了遇害者家屬們不為人知的痛苦日子。
遇害者津田幸惠是在京阿尼工作了20余年的上色師。她幼年患有哮喘,每次發病都很痛苦,畫畫讓她在病痛中找到了快樂。津田幸惠在高中后便去了專科學校學習,后來加入了京阿尼。縱火案發生后,由于遺體損毀過度,工作人員建議家屬最好不要去看。但幸惠的父親還是決定見女兒最后一面,他無法想象患有哮喘的女兒是如何一點點在烈火與強煙中迎接生命終結的。女兒去世后,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縱火案發生后,京都動畫工作室遭受重創,動畫創作幾乎陷入停滯狀態,多項動畫制作與征文比賽均決定暫停,線下的動畫商店也被迫關閉。然而這場大火并沒有燒滅這些動畫人的熱愛。京阿尼仍在努力恢復動畫制作,在火災中受傷包括受重傷的人里有30人在一年后回到了自己的動畫崗位。
根據讀賣新聞的報道,在2023年11月4日的庭審現場,檢察官陳述道:“這是一場無與倫比、駭人聽聞的大規模縱火案。在量刑的時候,應充分考慮犯罪的策劃、危險性和動機。 此外,還必須考慮到損害的嚴重性,包括大量受害者的死亡,失去親人的家庭所遭受的損失、絕望和悲痛,以及對京阿尼造成的損害。”

日本京都街頭。(來源:攝圖網)
在這場歷時數月的審判中,庭審的一個環節是受害者及其家屬的陳述。在歷時5天的被害人舉證過程中,有18名遺屬和5名被害人站上了法庭。
一位失去了女兒的父親說:“那天和其他早晨沒什么不同。我們互相道了‘早上好,我走了,以及‘再見,然后就離開了。從那天起,我們剩下的人就在悲傷和孤獨中度日。我每晚都會看京阿尼過往制作的那些動畫和電影,因為我要在里面找尋我女兒的名字。我再也沒法聽到她跟我說‘我回家了。”他還說:“事發前 10 天左右,我們一家四口曾去北海道旅行。我女兒在小樽的玻璃制作工坊制作了一個杯子,但我從未想過這個杯子會成為我女兒的紀念品。她說她還想去北海道的其他地方,因為北海道太大了,一次旅行去不了。可現在我們再也去不了了。”
一位失去女兒的母親說:“我女兒每天都很享受她的工作,她很高興自己能實現做動畫的夢想。我沒有一天不想念我的女兒。我清楚地記得見到女兒(遺體)的那一天。當我見到她時,躺在小床上的確實是我的女兒,但我只能看到她的臉,她的臉又黑又臟,嘴巴痛苦地扭曲著。我和她說了很多話,我哭著說:‘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很痛苦,是不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對不起。”
一位失去了丈夫的妻子說:“我的丈夫這么努力地工作,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我們的女兒,她當時只有1歲零4個月大,只知道她的父親死于火災。但最近,她開始問我‘爸爸是個怎樣的人呢?因為她朋友的父親都能參與幼兒園的歡迎會、運動會、演奏會等活動,而她只能感到羨慕和深深的孤獨。”
讀賣新聞的記者表示,整個法庭都被巨大的悲痛所籠罩,當遺屬說到動情處,連有的法官都忍不住落淚了,可與現場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加害者青葉真司那輕率的態度。
有多位參與了審判的遺屬表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只會感到很深的徒勞感,因為我們覺得被告人并沒有意識到許多人因他而死。他從未正視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是在逃避。”
在前半場庭審里,青葉真司一直辯稱自己的犯罪動機是覺得京阿尼抄襲了他的作品,他多次在現場當著受害者家屬的面“批評受害員工,認為他們收了通過剽竊賺來的錢”。面對毫無悔意的青葉,檢察官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在這里,我們聽到了這些失去了親人的受害者的聲音,他們的夢想被燒毀,生命被剝奪。對這一切的發生,你有什么感受?”
青葉真司說,“我只能以道歉的方式來表達”。這是在審判開始三個月后,青葉第一次在法庭上正式向受害者及其家屬道歉。而面對著“為什么不早點跟受害者道歉”的質疑,青葉則繼續推托著回答,除了“對不起”,他沒有再說任何其他的話,也沒有表達出任何悔恨和贖罪的意思。據讀賣新聞記者的報道,青葉似乎并沒有認真地向死者家屬道歉,也沒有覺得自己必須做出補償。
受害者的家屬表示,在這場審判中,他們受到了更深的傷害和挫折,但他們仍然想向前邁進。一位幸存的京阿尼員工在采訪中表示:“即便是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動畫和小說仍能傳遞希望。我們會繼續活下去,我們會懷著悲痛的心情展望未來。青葉真司,你在聽嗎?有些人想活卻活不了,而你卻還繼續活著,請你想想這究竟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