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在動蕩變革期,國際權勢在國家之間、國家之上和國家之下均呈現出分散化趨勢,其催生的普遍焦慮情緒使當今時代稱得上是一個“戰略焦慮時代”。同時,美西方基本國際態度的嬗變和以民粹主義為表征的自利化戰略傾向,直接沖擊著國家間關系。進入21世紀后,美國的首要地緣戰略關切發生了由陸向海的歷史性轉變,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海洋國家對華聯合陣線的形成。上述戰略環境的變化,決定了中國國家大戰略的締造必須高度重視國內發展,這是其賴以成功的基礎,同時也要高度重視外部戰略環境的優化問題,并切實增強戰略思辨性,客觀理性把握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掌握好力量運用的藝術。因此,在中國國家大戰略的締造過程中,需要對國內和國際兩個維度都予以足夠重視,并將其視為一個需要不斷調整和優化的過程,從而確保其內在的動態平衡。
【關鍵詞】??動蕩變革期??中國??國家大戰略??地緣政治??國際權勢
【作者簡介】??宋德星,國防科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郵編:210039)
【中圖分類號】?D822???K901.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4)02-0001-23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402001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作為與和平穩定相對應的概念,動蕩變革意味著矛盾、挑戰之嚴峻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在此基礎上衍生出的情勢之緊迫性及重要性,使得主要行為體不得不采取不同于以往的治國方略,體現出了顯著的變革趨向,當然仍有傳承的一面。其中,結構性因素作為關鍵變量所生發出的動能與變化,足以根本改變國際政治的基本面貌,而這主要涉及國際權勢結構、地緣戰略首要關切和美西方的基本國際態度或國際政治文化。上述要素既系統作用于國際戰略環境,又深刻影響國際戰略心理,從而不可避免地在客觀形態和主觀認知兩大方面牽引著主要國家的大戰略締造與實施,使得動蕩變革期國際社會的治國理政方略與政策行為邏輯不同于以往。因此,當今中國國家大戰略賴以實施的國際環境、國內基礎和決策素養等均需要與時俱進地進行優化,如此才能在動蕩變革期中贏得先機和主動。據此,文章將重點探討四個問題,一是國際權勢分散化大趨勢及其戰略效應,二是民粹主義蔓延及其催生的美西方自利化戰略傾向,三是美國地緣戰略首要關切由陸向海的轉變對其打造海洋國家對華聯合陣線的意義,最后闡釋中國國家大戰略應重點關注的幾個問題。
一、國際權勢分散化及其催生的戰略焦慮
在談及現代國際關系時,阿米塔·阿查亞(Amitav?Acharya)和巴里·布贊(Barry?Buzan)這兩位非同凡響的學者強調指出,國際關系的現實世界已經從一個權力、財富和地位差別很大的殖民主義國際社會,轉變為一個更加多元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財富、權力和文化權威的分配在西方和其他國家之間變得更加均衡。對國際關系的思考也從中心和外圍之間的分離,轉向日趨一體化。?也就是說,從整體上把握國際關系及其發展變化成為時代的必然要求。其中,作為國際體系核心要素的國際權勢結構為我們對現代國際關系進行系統把握和整體思考提供了有益的路徑。當然,不同于冷戰時期人們所熟悉的那種高度結構化、具有相當穩定性的權勢結構——美蘇兩極,冷戰后國際權勢結構走向了另一面,即日益分散化,其帶來的不確定性直接催生了普遍的戰略焦慮情緒。
(一)國際權勢分散化在國際關系中的映射
國際權勢分散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發展不平衡規律,以及先進技術、管理和理念的擴散。據此,在論及冷戰后這種結構性變化時,阿查亞和布贊作了如下歷史性總結。首先是在1989年之后,國際關系中的中心和外圍國家之間財富與權力的不平衡開始被打破;其次是在20世紀90年代,這種不平衡因美國“表象上的”單極化得以短暫維持,但很快就中斷了,隨之而來的是中國、印度以及其他國家不同程度的崛起;再次是21世紀初,由19世紀現代性革命引發的不平衡與綜合發展遺留下來的中心與外圍之間的財富和權力差距明顯消失。到2017年,“西方的全球主導地位已經接近尾聲。一種后西方世界秩序正在形成,在這種秩序中,西方已經不再是唯一的或占主導地位的財富、權力和文化合法性的中心”。
如果說蘇聯的解體意味著兩極格局的瓦解和美國單極霸權的確立,那么以中國和印度為代表的非西方國家群體性崛起則意味著新的國際權勢結構開始生成,且以一種中短期內東西方實力日漸接近、遠期則可能是東升西降的趨勢發展變化著。概言之,這大體上需要經過三個歷史階段,即兩極和“單極時刻”的結束、東方崛起及其與西方實力的接近、東方成功超越西方三個階段。其中,國際社會已經見證了其中的兩個關鍵性歷史階段。一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東歐劇變、華約解散、蘇聯解體等一系列重大國際事件,直接宣告了美蘇兩極權力結構的終結,世界隨之進入到美國的單極霸權時期。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從一個由美國和蘇聯主導的高度結構化的兩極世界,走向了一個美國單極獨霸的、充斥著新的不確定性的世界。?二是21世紀國際權勢結構再次發生歷史性變化。在冷戰結束后的第一個十年中,國際權勢結構體現為“一超多強”,核心是美西方占有主導性優勢地位;?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后,在新興大國崛起、國際金融危機、新冠疫情等一系列因素的影響和推動下,國際權勢轉移進程明顯加速,國際力量格局出現新的顯著變化,其中最具時代意義的是東西方之間(特別是中美之間)的權勢轉移在全球范圍內漸次展開,美西方原有的主導性優勢地位難以為繼。
上述兩個關鍵階段的權勢分散化進程,直接沖擊著美西方的權勢優勢地位。恰如布贊所稱,從短期看,美國自二戰以來所取得的非常態統治地位一直受到歐日復興和新經濟大國崛起的雙重削弱。從長期看,現代化通過國際體系得到了越來越廣泛的傳播,西方在19世紀的那種壓倒世界其他地區的巨大優勢在持續衰減。權力基礎的不斷分散不僅造就了新的大國,而且使任何國家都越來越難以獲得超級大國地位所需的相對實力。?如今,國際戰略界的一項基本共識是:隨著新興大國的崛起,美國一度擁有的單極時代已經結束,?取而代之的將是世界多極化,在這種多極化趨勢中,美國和中國的關系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對雙邊關系。究其原因,在于以下頗具說服力的論斷,即隨著新興大國經濟實力的增強,它們將有能力、有意愿把資源投向戰略軍事領域,從而顯著增強其軍事實力。
(二)國際權勢分散化在行為體中的反映
國際權勢的分散化不僅在大國關系中有著鮮明的映射,而且在行為體之間也體現得十分明顯,集中表現為冷戰的結束不僅帶來了國家之間關系的調整,還帶來了國家、市場和公民社會之間的新型權力分配。在全球化的經濟中,國家需要與企業、國際組織、眾多的公民團體這些非政府組織分享權力,包括分享作為主權權力核心的政治、社會和安全權力。從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開始,權力穩步集中在國家手中,但這已經結束了,而且已有一段時間了。
所以毫不奇怪,在冷戰后的國際體系中,開始出現所謂的主權國家行為體與非國家行為體之間的“深度聯合”(deep?coalition),?即它們共同作用于國際體系的方方面面。出現的結果是,全球化時期國際事務的決策和各種關系的處理已趨于在一個包容政府、企業、政府間的和非政府的國際組織等角色的復雜體系中來進行,僅僅把視角投向國家的職能和政府間的關系,已很難從整體上把握時代發展的現實和趨勢。
對于這種權力轉移,杰西卡·馬修斯(Jessica?T.?Mathews)將之歸因于組織結構的變化:從等級結構到網絡,從強制中心到自愿聯合。這種轉變的引擎則是信息技術革命,因為它賦予了個人和團體急劇擴大的交往能力,同時削弱了傳統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股強大的全球化力量,它們也會產生負面的效果,通過使分散在全球各地越來越多元化的認同和利益團結和壯大起來,從而放大了政治和社會的分裂。
由此產生的結果是,非國家行為體的增長及其能動作用引發了關于國家行為體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繼續行使其主權的新辯論。至少在數字網絡領域,已然存在著不同形式的“主權對話者”,它們不僅受到國家的巨大影響,而且還因非國家行為體(包括但不限于私營企業、非政府組織甚至個人)的能動作用而被強化。?因此,在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關于國家主權是否受到互聯網侵蝕的爭論成為國際政治中討論最多的話題之一。
今天,信息技術革命對于國際關系的影響日益增強,?并正在塑造一種復雜的權力分配模式,導致在“多中心次體系”(multi-centric?subsystem)中,非國家行為體被賦予了新型權力,從而有能力影響國家在國際體系中作為主要參與者的地位。
(三)國際權勢分散化催生了普遍戰略焦慮
就國際權勢結構而言,在冷戰結束以來的三十多年里,中國、印度以及全球南方國家的復興與崛起進程作為歷史發展的必然,正在深刻改變著國際權勢的基本面貌,因而會不可避免地催生新一輪大國競爭。一方面是中國、印度等非西方新興大國的崛起勢不可擋,另一方面是美西方不甘心喪失自己在國際權勢格局中長期占有的主導地位。為維護自身霸權,美西方對崛起的新興大國(主要是中國)從警惕和疑懼,發展為肆意遏制和打壓,從而導致國際關系緊張。正是因為國際權勢轉移與美西方的霸凌政策交互作用,使得大國戰略競爭將在很長時期內成為國際政治的主題之一。
與此同時,非國家行為體日益發展,并充分利用國際體系結構性權勢控制的松弛、某些弱國的主權失能甚至是“國家失敗”、非傳統安全議題的涌現、對人類整體安全的關切催生的國際輿論張力等諸多問題,開始與主權國家共同作用于國際政治和國際體系。進入21世紀以來,信息技術革命對非國家行為體的賦能尤為明顯,其中特別是“互聯網技術的出現及全球擴散在短短幾十年內從根本上重塑了社會,在國際政治中,它正迫使外交官們重新思考治理、秩序和國際等級制度等核心問題”。
上述兩方面的變革趨勢催生的不僅僅是危機感,而且使得當今時代稱得上是一個“戰略焦慮時代”。
首先,就大國關系而言,盡管構建一個可預期、穩定的大國關系基本框架實屬必需,但因國際權勢轉移不可避免會格外困難。結果是我們正從一個良性的全球化時代,進入一個大國競爭的新時期。我們將迎來一個更加分裂的世界,一個更加不確定的世界,會有更多的外部風險、更多的波動和更多給全球經濟帶來巨大不確定性的動蕩事件。?也就是說,盡管自近代國際體系形成以來,大國競爭乃至大國戰爭就成為國際政治的一個永恒主題,但今天大國競爭的戰略風險已非過去所能比擬,它首先沖擊的是大國關系基本框架。在這方面,中美關系所受的沖擊最為明顯。面對國際權勢轉移和中國的崛起,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首要目標不僅是維持而且是要增強其實力,并以各種方式遏制中國的崛起。正是基于這樣的戰略邏輯,中美關系出現了令人擔憂的急劇變化,并在政治、經濟、外交、軍事、金融、科技、教育、社會、意識形態等諸多領域展開競爭。
其次,對于主權國家來說,大變局同時也是一個有待重新認識、重新適應、重新掌控的嶄新局面。恰如布贊所述,“在高度緊張但相互依賴的體系內部出現真正全球化意義上的權力分布這一前景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在歐洲崛起前,我們曾有過全球性的權力分布,但當時所處的場景是一個相當薄弱且相互依賴程度非常低的國際體系。歐洲崛起后,我們也曾有過一個緊張卻相互依賴的體系,但幾乎所有權力集中在西方國家和俄國手中。因此我們當前面臨的局面是全新的。”?也就是說,直面變局、動蕩和不確定性將是國際社會的新常態,因而需要不同于以往的戰略指導。
再次,上述權力的分散化趨勢必然導致權力游戲規則的變化,并充分體現在全球治理領域。如今,國際體系變得更加復雜,造成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是越來越多獨立的國際和跨國行為體在國家、區域和全球的多個層面上玩權力游戲。?正如時殷弘教授所言,“大量非國家行為體和所有國家各自在各功能領域的存在與活動,連同它們互相之間縱橫交錯、形式繁多的合作、抵觸和沖突,形成了一個遠比過去時代廣泛和豐富的世界政治構造——當代全球‘復雜聚合體系(complex?conglomerate?system),非國家行為體在其中起著先前難以比擬的重要作用。作為在國家‘之上和‘之下的角色,它們的存在、增生和作用聯系使得世界政治大大地復雜化了。”
上述結果投射在戰略領域,必然使得大戰略固有的協調功能明顯弱化。在談及冷戰后美國的國家大戰略時,保羅·米勒(Paul?D.?Miller)就感嘆戰略環境的復雜性,越來越使得“大戰略不可能是一個協調‘整個國家諸多努力的計劃,這樣的概念似乎不切實際,我們也不應該指望大戰略是一個解釋一切的總概念(master?concept),同時又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標簽來進行概括”。
二、美西方基本國際態度的嬗變與自利化戰略傾向
就美西方的國際政治思想而言,自由主義一度被奉為圭臬。冷戰的結束更是被西方冠之以“歷史的終結”?和“自由主義的勝利”。但事實恰如艾倫·卡漢(Alan?S.?Kahan)所說,自由主義的勝利并沒有持續多久。2001年“9·11”事件凸顯了極端主義的挑戰,許多人將2008年的金融危機歸咎于新自由主義,再加上激進民族主義的復興,所有這些情況共同促進了全球民粹主義的發展。?正是在民粹主義的驅動下,美西方基本國際態度出現了新的變化趨向,自利化成為其主要的政策取向,并直接沖擊著國家間關系。
(一)民粹主義的全球蔓延
民粹主義盡管不是什么新鮮事物,?但在21世紀,民粹主義的興起與新的動蕩變革期相疊加,直接催生了普遍的保守情緒和急躁情緒。其中,2008年的金融危機成為重要的轉折點,其不僅嚴重沖擊了經濟全球化,而且顛覆了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的整個世界觀,即對自由市場的崇拜。這場意識形態危機在處于資本主義體系中心的許多國家,尤其是歐洲和美國,催生了一個保衛民族國家的“民粹主義時刻”。?人們發現,在民粹主義的支持者中,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這種失落感糅合了文化和經濟因素,而這些因素往往又在地理空間上得到集中映射,即一些邊緣化、衰落中的村落、城鎮、工業中心甚至是國家,其經濟、文化和政治影響力一直處于下降趨勢,使得某一部分人口不僅在物質上受到擠壓,而且在社會尊嚴和社會地位方面受擠壓感更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民粹主義不僅僅是意識形態鼓動的結果,而且是整個社會乃至世界動蕩變革的結果。因此其產生的影響不僅深遠,而且短時間內難以消除。如何應對民粹主義帶來的挑戰,也就成為主要國家的一大難題。有觀點甚至認為,到了2020年,人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民粹主義的崛起是自蘇聯解體以來對戰后秩序造成的最根本的挑戰。
在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之后,民粹主義浪潮與金融危機、難民危機、逆全球化相互影響,并最終在全球蔓延。就美西方而言,作為西方民主自身投下的陰影,“民粹主義并不僅僅在于提供了特定時機的怨情的社會背景,而且在于民主存在著無法克服、相互沖突的兩個面向,即救贖(redemptive)面與現實(pragmatic)面。前者是指代表人民主權、平等與自由、人民有同等的機會參與政治的理想,后者是指讓民主政治得以運行的法治、代議政治、政黨競爭、利益團體、周期性的選舉等。”?所以毫不奇怪,“無論是在美國、英國、法國、奧地利、匈牙利、波蘭、俄羅斯、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玻利維亞、以色列還是印度,民粹主義者都把他們的敵人視為自由主義精英。”?相應地,反建制和反精英的民粹主義“大反叛”成為西方政治的“新常態”。
(二)民粹主義興起對國際政治文化嬗變的影響
21世紀民粹主義的興起與蔓延,直接導致了包括美國在內的主要大國國內政治生態和政治文化的歷史性變化,并以一種異化的方式作用于外交哲學和國際關系,其產生的消極影響甚至不亞于國際權勢轉移所催生的普遍戰略焦慮情緒。
在西方,人們越來越感受到新自由主義所推動的全球化的負面影響,特別是中產階級自感面臨著一個無望的未來。究其原因,就像一項研究所指出的,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暴露了戰后相關共識的潛在脆弱性。冷戰后新自由主義并沒有恢復1945年之后幾十年的廣泛經濟活力,而是不成比例地為西方社會的某些群體恢復了日益增長的繁榮,?結果是西方中產階級在整體經濟生活中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而信息革命不僅使社會不再受精英、政黨和傳統大眾媒體的控制,而且為民粹主義者提供了表達自身觀點和維護利益的平臺,這一點在美國尤其明顯。許多傳統的美國中產階級無視建制派精英控制的常規影響力渠道,投票給了能夠表達他們的觀點、恐懼和擔憂(但可能不是利益訴求)的非標準總統候選人特朗普。正是這種不受控制和特朗普作為一個反對建制派的候選人的勝利,反映了席卷大多數美國精英的近乎瘋狂的憤怒。?盡管民主黨人拜登取代特朗普執政,但美國仍將深陷國內政治極化與撕裂之中,且不得不直面由此造成的雙重后果:國內政治斗爭不斷與國際焦慮重重。
在日本,自民黨政府一度希望在穩固國內執政地位的基礎上,積極尋求修憲和進行以“印太”為核心的外交大布局,但同時也不得不直面全球力量平衡變化、國家間戰略競爭加劇、現有秩序面臨挑戰等困局。為此,日本強調當前國際社會正面臨二戰以來最嚴峻的考驗。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們已經進入了21世紀一個新的危機時期。實際上,對于國際社會來說,新的危險還來自日本國內政黨政治和政治文化的潛在變化趨向,其核心就是日本開始表現出新的一輪“外交政策第一”的政策取向,將急切地參與國際權勢大爭斗視為戰略要務。?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Josep?Borrell?Fontelles)也表達了同樣的戰略擔憂,認為在缺乏規則和“主要玩家”無法就全球問題達成一致的情況下,世界秩序將在安全、技術和經濟一體化領域分裂成相互競爭的集團。
就非西方大國而言,俄羅斯自2022年2月24日發起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以來,便深陷與美西方的直接戰略對抗之中,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科技、金融、文化、社會乃至民族心理各個方面。導致的結果是,“今天俄羅斯不再是國際秩序的締造者,而淪為一個被動地接受自己的角色和地位的國家,至少俄羅斯人擔心大國會這樣看俄羅斯。”?在被美西方全面孤立和打壓的背景下,俄羅斯民族主義的回潮也就不可避免。此外,自2014年執政伊始,印度莫迪政府就出臺了一系列頗具政治膽識和改革勇氣的政策舉措,成功推動了印度作為新興經濟體的迅猛崛起勢頭,強化了穩固執政的國內基礎,但其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同樣激起了國內的反對聲浪和國際社會的警覺。全球南方國家特別是一些中等強國在烏克蘭危機之后展現出了一定程度的戰略自主性和戰略能動性,其傳達的集體聲音使得主要大國也不得不給予應有的關注,但它們在綱領性政策共識和制度化平臺上的缺失不僅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其戰略發展空間,而且使其戰略實施同樣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建立在民族主義之上的廣泛政治動員。
(三)美西方自利化戰略傾向及其對國家關系的沖擊
從某種意義上講,民粹主義的興起、大國政治生態的變化、國際政治和世界經濟的內在緊張、美西方國家內部政治撕裂與混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全球和區域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同時出現了某種變化。盡管這種變化已經醞釀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直到過去十多年才全面顯現出來。也就是說,國際秩序及其基本結構已經開始松動。
第一,最顯著的變化是國際政治權勢結構的松動,即國際權勢轉移進程的加速,表現為西方(首先是歐洲,然后是美國及其盟友)在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領域五百多年的主導性統治地位的終結。盡管美西方在國際體系的某些方面仍占有較為有利的地位,但是中國、印度和全球南方國家的崛起并作為一個整體已經呈現出足以塑造國際秩序的強大能力。
第二,世界經濟領域的結構松動。眾所周知,戰后自由主義經濟秩序由美國主導建立,并在20世紀90年代后向整個世界擴展。在自由主義經濟秩序擴展的過程中,美西方一廂情愿地希望新興經濟體最終能按照西方的經濟和政治模式改變自己,并作為“學徒”加入西方,完全無視發展道路的多樣性和是否適應各自國情的問題。然而,冷戰后不斷累積的矛盾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中集中爆發,并充分暴露了西方新自由主義的嚴重弊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西方經濟復蘇乏力。在1999年達到峰值后僅僅10年,西方在全球產出中的份額就縮水了四分之一,由占全球產出的80%降至60%。盡管隨著各國政府和央行為經濟發展注入大量資金,危機最嚴重的直接影響很快得到了遏制,但西方國家自2008年以來一直未能恢復過去的增長率,而發展中國家的增長率仍保持在高位。結果是,西方在全球生產總值中的份額繼續下滑。?與經濟問題相比,更為嚴重的則是“曾經輝煌的西部‘品牌已經失去了光環,現在經常給人留下一種民主國家內部嚴重分裂、優柔寡斷的印象,這些國家的發展越來越多地只給少數人帶來好處”。
在此背景下,由西方大國主導制定的規則不能完全反映新興大國和全球南方國家的利益,它們在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過程中,堅決反對美西方以國家安全為由推行帶有濃厚保護主義色彩的經濟政策。所有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直接導致了美西方自由主義經濟秩序的崩塌。當美西方發現新興大國的崛起對其經濟、金融和科技優勢地位構成挑戰后,又開始采取“去風險化”“小院高墻”這類冷戰式脫鉤、封鎖、打壓政策,從而導致經濟政治化、安全化、民粹化趨勢愈加明顯。
第三,在戰略軍事領域,美西方同樣處于美國《2018年國防戰略報告》中所稱的“戰略萎縮期”。該報告指出,“美國軍事優勢面臨的挑戰代表著全球安全環境的又一個轉變。幾十年來,美國在每個行動領域都享有無可爭議或主導性的優勢。我們通常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部署軍隊,在需要的地方集結部隊,并按照我們想要的方式采取行動。今天,每個領域都出現了競爭,包括空中、陸地、海洋、太空和網絡空間。”?為此,美國把矛頭直接指向了中國和俄羅斯,誣稱“美國的繁榮和安全面臨的核心挑戰是重新出現的與修正主義大國之間的長期戰略競爭”。
由于美西方國際政治文化的異化及其基本國際態度的逆轉,世界上最大的發達國家美國已經成為政治上最不正常的富裕國家。作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中美關系惡化的速度比美國領導人修建“新護欄”的速度還要快,而且今天的國際機構不再能夠反映世界上真正的力量平衡。?而更加令人擔憂的是,在民粹主義的持續影響下,像“美國優先”這樣的自利化政策傾向開始成為美國新的政治正確。因此,特朗普政府在涉及美國盟友利益的地區安全事務上,也要求相關國家承擔更多的責任和成本,“發達國家之間的緊密合作曾經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國意志和權力的產物,這一權力中心如今卻在拋棄支撐這一理念的價值觀和利益觀,這幾乎會改變一切。”?美國對盟友與伙伴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對其他國家的影響與沖擊了。
有鑒于此,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非西方國家更加積極地推進國際政治多極化進程,并且相信以下基本判斷:“雖然向真正多極化的轉變——不僅體現在經濟上,而且體現在軍事上和議程設置能力上——會讓許多人感到不安,但后西方的多極化終將比以往任何秩序都要民主得多。”?就中美關系而言,“管理競爭”成為一項重要的戰略任務。這是因為與冷戰后期中美關系相對穩定完全不同,今天的中美關系因美國政治生態的變化和國家大戰略的調整再也回不到過去,“最有可能的是,我們將看到一種不斷變化的‘有管理的競爭(managed?rivalry),這需要不斷適應變化的關系和條件,也意味著持續重新談判和調整”。
三、美國首要地緣戰略關切的歷史性轉變與新一輪戰略大角逐
上述體系結構的松動和國內政治生態的變化,使后冷戰時代成為“戰略焦慮時代”。在這樣的時代特質下,世界主要大國、強國之間不僅展現出了較強的戰略博弈傾向,而且圍繞世界秩序問題的競逐正急劇撕裂國際社會。為此,國務家們也遵從地緣政治的邏輯,從權勢對比的變化出發,反復闡釋政治地理的時代意義,希望借此來揭示國家關系的空間邏輯,并將之貫徹到對外戰略和國家關系的運籌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拉開了新一輪世紀性的戰略大角逐。
(一)西方針對歐亞大陸的“大歐洲”戰略及其困擾
就美歐國家而言,在冷戰后很長一段時期,其首要戰略關切在于阻止一個敵對國家或國家集團控制歐亞大陸。毫無疑問,這個所謂的敵對國家就是俄羅斯。因為對于美歐來說,“作為冷戰的勝利者,西方不會滿足于正在贏得的勝利,這就是它的問題所在。”?為了防止俄羅斯未來向西擴張,美國和歐盟制定了一個明確的“大歐洲”擴展戰略,即歐盟和北約的“雙東擴”。這一戰略的內在邏輯是:蘇聯解體后,新獨立的中東歐國家通過加入歐盟和北約,在政治上和地理上將是跨大西洋體系的一部分。而體系之外的任何國家(包括俄羅斯)都無權阻止符合條件的中東歐國家加入跨大西洋體系。
遵循這樣的政策邏輯,自1999年北約實施東擴以來,共有14個中東歐國家加入北約;2009年5月,歐盟與阿塞拜疆、亞美尼亞、白俄羅斯、格魯吉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這六個國家正式啟動“東部伙伴關系”計劃。美歐的“大歐洲”方案不僅旨在從政治上拓展和鞏固其盟伴關系,而且旨在削弱俄羅斯對后蘇聯空間的影響力,自然引起了俄羅斯的敵意。
對于冷戰后的俄羅斯來說,其地緣環境的一大現實就是歐亞大陸外圍勢力向核心區域滲透,而不是傳統上的核心地區影響歐亞大陸的邊緣地區。?盡管俄羅斯也有自己的“大歐洲”戰略方案——歐亞聯盟戰略,并擁有針對美歐的某些反制手段,但在與美歐的戰略博弈中,俄羅斯有很深的挫敗感和危機感。2021年12月,在就烏克蘭問題發表講話時,俄羅斯總統普京的結論是:“當我們就原則問題進行平等對話而實際上沒有得到美國和北約的回應時,當我國面臨的威脅明顯上升時,俄羅斯完全有權采取回應措施以確保自己的安全。”?直接結果就是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對烏克蘭采取“特別軍事行動”,并一直延續至今。就像美國大戰略理論家布熱津斯基(Zbigniew?Brzezinski)指出的那樣,“俄國從地緣政治和歷史的角度對烏克蘭的分離地位的疑問,正好與美國關于一個帝國型的俄國不可能是一個民主的俄國的觀點迎頭相撞。”
2022年4月,美國學者撰文指出,“盡管西方國家尤其是與俄羅斯存在復雜歷史關系的中小國家對俄羅斯抱有強烈的負面態度,但是敵對從來不是實現和平的最終方式。西方國家如果不能團結一致、不能在長期戰略規劃中接納俄羅斯,那么短期的沖突、長期的區域和平將無從實現。”?也就是說,在處理歐亞大陸問題時,美歐的主要戰略困擾有二:一是與具有戰略雄心且實力猶存的俄羅斯之間的戰略碰撞因雙方“大歐洲”戰略方案目標的根本對立而不可避免;二是在“大歐洲”規劃中以接納方式“消化”俄羅斯問題是美歐的戰略必需,但中短期內難以實施,更不用說確保其戰略成功。正是由于存在這兩大戰略困擾,導致美國難以從歐亞大陸事務中完全脫身。
(二)美國首要戰略關切由陸向海的轉變和對華聯合陣線的構建
作為一門理論學說,“地緣政治就是研究核心大國和霸權國家的國際政治空間化問題。”?據此,當我們對冷戰結束以來的地緣政治進行整體性思考時,就會發現美國地緣政治的焦點發生了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變化,即從冷戰結束后早期聚焦歐亞大陸到21世紀第二個十年聚焦“印太”地區,完成了從大陸向海洋的轉變。美國地緣政治焦點的變化,不僅總體上塑造了其由陸向海的戰略趨向,而且在這種趨向中強化了美國及其領導的海洋國家聯合陣線與崛起的中國之間的戰略博弈。也就是說,在“印太”地區應對所謂“中國的系統性戰略挑戰”和“贏得新的世界秩序之爭”成為當下美國思考地緣政治的核心。不同于特朗普政府的單邊主義政策思維,拜登政府在對華戰略競爭問題上重視打造國際聯合陣線,核心是美日澳印“四國機制”,其中又以優化對印關系和對日關系為主。
對于印度來說,“印太戰略”架構下大國關系特別是對美關系的優化是其在國際權勢轉移背景下實現強國復興的關鍵,核心是構建美日澳印“四國機制”。該機制首要的作用是可以滿足印度與美西方主導的國際海洋體系之間的合作,其次可滿足印度對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基建等諸多戰略資源進行有效整合的戰略訴求,最后可滿足印度借助主要大國力量來制衡中國的戰略需要。當然,印度也認識到這一機制的難點在于把握平衡,一方面要充分彰顯其作為大國制衡中國的戰略價值,另一方面又不能成為美國的戰略棋子陷入被動。
對于日本來說,地理和文化之間的內在張力及其衍生出的地緣觀念、權勢思想和賭徒心理,促使日本總是在歷史關鍵時期急切地參與國際權勢大爭斗,?這也是日本大肆鼓吹“印太戰略”的原因所在。實際上,該戰略不僅放大了美日同盟的意義,而且放大了制衡中國的意義。據此,日本既可實現多向聯合制華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其獨自處于對華抗爭一線的不利局面。這樣,在“印太戰略”下,美日間的海權合作有了新的、更加強大的動能。
(三)對陸海兩大方向國家關系的管理成為新的戰略難題
上述歐亞大陸事態和“印太”海洋事態所引發的地緣戰略大角逐,使動蕩變革期的大國關系管理既成為一項戰略必需,又是一項戰略難題。
第一,俄羅斯被美西方“孤立”已是不爭的事實。?正因為如此,俄羅斯致力于“融入”歐洲、成為有影響力的歐洲大國的戰略選擇,在很長時期內都將難有實質性進展;而圍繞烏克蘭危機隱現的集團對抗趨勢,使得其他國家發展與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正常國家關系也備受考驗。
第二,在英國脫歐和烏克蘭危機發生后,法德軸心在歐洲的主導地位得到了強化,一是其應對危機的能力相對較強,二是兩國的政策影響力更大,三是在對熱點問題的調解上作用明顯。但與此同時,新歐洲也在積極發出自己的聲音,歐盟的團結始終是一大現實難題。
第三,美國作為西方世界的領袖,其主導地位因“印太戰略”和烏克蘭危機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強。盡管拜登政府強調“美國的外交至關重要,美國的決心至關重要”,?但問題是重點解決歐亞大陸問題還是聚焦于“印太”事務,這同樣考驗著美國的戰略智慧。
第五,隨著“印太”架構下主要大國戰略整合行動的展開,中美印三邊關系及其戰略運籌隨之也具有了世界意義。在未來相當長時期內,美國和印度勢必將對華海權之爭納入較為寬泛的國際政治權勢斗爭的軌道,同時納入相對具體的對華海上軍事斗爭的軌道,進而在全球層面放大海權之爭的戰略意義,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歐亞大陸的地緣價值。
總之,大國戰略競爭決定了陸海兩個方向大國之間的復雜關系,如何管理復雜多元的大國關系也成為國際社會不得不面對的一大現實問題。
四、關于中國國家大戰略的幾點思考
在新的動蕩變革期,大量未能解決的問題、不受控制和不負責任的行為體的增長,新興戰略領域規則和規范的缺失,國際輿論撕裂和觀念分歧,意味著不確定、難預料的因素增多。對此,美國鼓吹全球極化和意識形態的分裂,并在其國家安全戰略和政府文件中把中國和俄羅斯描述成“致力于破壞現有國際秩序、反對美西方的‘修正主義大國”,其目的是在戰略上捆綁盟友和伙伴,以便贏得所謂的“第二次全球對抗”。這顯著增加了中國締造國家大戰略的難度。對于中國而言,國家大戰略的締造事關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中國作為現代化強國的世紀性崛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高度重視國家大戰略成功所依賴的國內基礎
就國家大戰略的締造與實施而言,其成功取決于能否實現既定的戰略目標,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堅實的國內基礎。也就是說,戰略資源的投入、戰略力量的部署、戰略共識的形成、戰略決策的優化、戰略素養的提高,這些內部因素的意義不亞于與外部力量之間的戰略博弈。為此,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堅持國家利益為重、國內政治優先,保持戰略定力”。
堅持國家利益為重,核心是要厘清國家利益的層次,特別是要闡明核心利益之所在。也就是說,要闡釋清楚什么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什么是重要利益;對國家利益不僅需要作系統的闡釋和具體的分析,而且需要就核心利益、重要利益達成廣泛的共識和一致認知,防止抽象地使用國家利益概念,特別是要避免對國家利益作工具性解釋的、嚴重違背戰略理性的傾向。
堅持國內政治優先,這是由大戰略的本質屬性決定的。正如英國大戰略理論家利德爾·哈特(Liddell?Hart)所言,大戰略在于調節和指導一個國家或幾個國家的所有資源,以達到戰爭的政治目的;而這個目的,正是由基本政策即國家政策所決定的。?基于此,無論是調節和指導戰略資源的投入,還是確定戰略目標,都取決于國內政治。對于中國而言,堅持國內政治優先就是致力于推動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使其具備更為堅實的物質基礎、更為完善的制度保證、更加昂揚的奮斗精神和更加堅定的必勝信心。?因此,在思考中國的世紀戰略時,需要銘記國家大戰略的力量源泉在于中國自身。從這個意義出發,國家大戰略的國內維度優先于國際維度,這既是中國基本國情使然,也是大戰略自身邏輯的結果。
保持戰略定力,關鍵在于秉持現實主義的戰略信條,即通過采取盡管不受歡迎(甚至遭到國際制裁)的戰略舉措,來促使世界認識到作為大國的中國不僅僅是概念和字面意義上的,而且確實是一個按照基本的戰略規劃不斷邁進的戰略現實。?今天,保持戰略定力很重要的一點,仍然是要“把國家和民族發展放在自己力量的基點上”,?不落圈套,不落陷阱,按照既定戰略目標和戰略部署穩步推進各項工作。
(二)高度重視外部環境優化問題對國家大戰略的重要意義
就國家大戰略決策而言,一國能否穩步實現自己的大戰略目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政治家們怎樣認識其所處的國際環境以及怎樣進行國際政治斗爭。如前所述,今天的世界更加多元、復雜、能動和動蕩,這一外部環境給國家穩步實現大戰略目標增加了難度。
更加多元的根本原因在于國際權勢的分散化。結果之一是涌現出多個力量中心、多種行為模式、多元價值取向、多維戰略博弈;結果之二是國際體系、主權國家、超國家行為體和非國家行為體各自的能動作用得到充分釋放,相互間關系及戰略效應同時在多個向度上映射。這對于國家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機遇在于其可選擇性增多了,挑戰則是整體的掌控力不可避免地下降了。
更加復雜的原因在于分野與融合這對矛盾被日益放大。也就是說,在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傳統戰略領域與新興戰略領域、傳統議題與新生議題、傳統力量建設運用與新質力量建設運用等諸多方面,決策者既要堅持二元思維,又要強調跨域融合;既要堅持科學籌劃,又要善用經驗判斷;既要追求單維目標,又要實現整體優化。不僅如此,在戰略決策方面,國務活動家、專家(包括但不限于外交、軍事、國際關系、國際法等)和科學家(包括但不限于工程、技術、生物、醫藥等)“三位一體”共同參與也勢在必行。
更加能動的原因主要是體系層面高度結構化的權勢控制明顯松弛,使21世紀國際體系的特點不同于過去的多極、兩極或單極體系,未來國際體系可能囊括“多重秩序”從而形成一種“秩序間”關系(inter-order?relationships)的復雜網絡。?在這樣的網絡中,國家的能動性顯著增強,因為它們都能找到使自身力量和作用得以發揮的領域。
更加動蕩的原因在于國際權勢的分散化趨勢不可避免,民粹主義作用下國際政治文化的異化趨勢不可避免,大國地緣戰略首要關切的歷史性變化催生的世紀大角逐趨勢不可避免。加之國際規則、規范的失序,不負責任行為體的增長,新舊矛盾問題的疊加,世紀疫情的深遠影響,都使得世界經濟復蘇乏力,局部沖突和動蕩頻發,全球性問題加劇。
上述外在環境的系統性變化,決定了當今時代避免戰略冒險行動的難度也顯著上升了。原因在于“戰略焦慮時代”與激進的民粹主義情緒,使得審慎、克制和戰略耐心這類關鍵性的戰略素養無法得以彰顯,國家渴望的是力量優勢以及憑借力量優勢實現戰略突破,而不去充分考慮力量運用背后隱藏著的巨大風險。?正因為如此,戰略審慎作為一項重要的大國戰略素養,需要大力堅守;?并且,優化國際戰略環境應被作為戰略審慎的重要方面,這是因為大國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們指揮航向,而在于它們提供了一個穩定、安全的框架,讓各國在其間能航行自如。?如此,國家大戰略才有可能少一些外部阻力,多一些戰略追隨者,其成功的幾率也就大為增加。
(三)動蕩變革期國家大戰略運籌需要把握的關鍵環節
在新的動蕩變革期,中國國家大戰略的運籌將不得不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展開,去直面巨大的不確定性;將不得不在大國戰略競爭格局中展開,去直面諸多強勁的對手;將不得不在各種價值取向并存的時代大潮中展開,去直面思想觀念的碰撞。?因此,作為一項重要的使命,運籌國家大戰略尤需把握好以下關鍵環節。
第一,增強戰略思辨性。新時代既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又是一個“戰略焦慮時代”。一方面是國際危機事件不斷發生,另一方面是國家在總體上還沒有做好應對重大危機事態的心理準備,結果是危機感和挫折感同時增長。?恰如布熱津斯基所述,“我們正處在全球政治覺醒的時代,因此,政治思想大概會越來越重要,它要么成為精神凝聚力的源泉,要么就是混亂之源;要么成為達成政治共識的基礎,要么就是沖突的禍根。”?因此,強化戰略思想引領,增強戰略思辨能力,對于國家大戰略而言不僅至關緊要,而且任重道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時代呼喚偉大的戰略家。
第二,客觀理性地把握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對于世界來說,崛起的中國作為國際政治中的關鍵性變量,已經并將繼續作用于國家關系、國際體系和世界秩序;對于中國來說,國家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的維護與拓展已經與世界大勢不可分割。這是因為中國的崛起作為歷史必然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中國改革開放事業作為歷史必然已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中國力量走出去作為歷史必然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作為歷史必然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上述歷史必然決定了中國走和平發展道路不是權宜之計,?中國將始終做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
第三,掌握好力量運用的藝術。力量運用是千百年來持續不斷的國際政治現實,因此警覺的政治領導人就必須持續地計算權力,并仔細辨識和把握各主要力量手段的本質屬性。這是因為作為實現戰略目標的手段,它們在戰略締造和實施過程中的工具價值各不相同,且功能各異,因此只有把握其特殊屬性,才能發揮好它們各自的戰略效用。?21世紀國際社會對于中國國家力量的累積與運用格外敏感和關注,這是因為中國賦予了自身一個全新的身份——“強起來”的中國。盡管這一新的身份屬性既基于歷史認知的邏輯,又基于現實發展的邏輯,是客觀和主觀的有機統一,但其也不可避免地使中國的實力增長和力量運用成為國際社會和世界輿論關注的焦點,從而增加了調節和使用大戰略手段的困難。有鑒于此,掌握好力量運用的藝術,不僅是對力量進行戰略運籌的應有之義,也是國家“取勝之道”的要義所在,核心是在戰略必需與適度之間保持適當的平衡。
美國著名的國際政治學家約瑟夫·奈(Joseph?S.?Nye,?Jr.)曾指出,一個成功的戰略必須包括四個基本要素:一是恢復國內經濟實力的基礎,特別是提高國際競爭力和把權勢資源轉化為有效的影響力;二是保持地緣政治上的軍力平衡;三是管理開放的國際經濟,這有助于在維持全球范圍內的相對優勢的同時不損害國內長遠利益;四是倡導各種多邊體制和制度,以組織國家間的集體行動,應對跨國問題和防止過度伸張。?顯然,這對于中國來說同樣適用。因此在對國家大戰略進行思考和締造時,需要對國內和國際兩個維度都予以重視,也就是胸中要裝著國內國際兩個大局,并將大戰略締造視為一個需要不斷進行調整、優化以確保其內在動態平衡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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