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太空電梯修理記 亞歷克斯·施瓦茨曼

恩戈齊·施歐拉常年漂泊，對現在的生活興趣索然。在勘探艦隊的那十個年頭里，他在格利澤832上見過3000米高的瀑布，也在小天狼星的衛星上見過遷徙的飛鯨。在他看來，我們身處的這老掉牙的太陽系，根本無法與宇宙中的那些奇跡相媲美。

恩戈齊把太空飛船停靠在名為“北京西站”的太空電梯站，然后走過高懸在乘客層上方的船員通道，透過兩側半透明材料制成的墻壁，他得以目睹此生所見最壯觀的景象。

從他的位置向下鳥瞰，熙攘的人群勢不可擋地向前移動，仿佛一條緩緩流動的大河。成千上萬的人拖著行李、拽著孩子，穿過航站內堪比航空母艦大小的人行步道，從停靠的亞光速運載飛船走向位于航站中心的太空電梯組。人流把步道上的每一個空隙都塞得滿滿當當，旅客彼此間的距離不及一臂。他們衣著鮮艷，聚在一起就像連綿起伏的大花被面。

“您沒事吧，先生？”

直到帶路的人戳了他一下，恩戈齊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停下腳步，將臉緊貼在塑料墻壁上了。他邁步走開。

“抱歉，在勘探艦隊待久了，還真不習慣這么多人。”

年輕女子笑了，接著明顯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以免這位高層訪客誤會了她的禮貌姿態，以為她在獻殷勤。“先生，現在正是一年的那個時候。”她說，就跟這句話能說明什么問題似的，“船員走廊禁止旅客入內，所以走廊里暢通無阻，非常方便。您很快就能到陳站長的辦公室了。”

站長帕特里克·陳在辦公室旁邊的會議室里等他，還有十幾位高級管理人員陪同。他們那一連串名字和頭銜向恩戈齊襲來，在他的腦子里攪成了一團糨糊。好不容易一個個都介紹完了，陳站長說：“感謝您的到來。”

恩戈齊微笑著，禮貌地點了點頭。他十分討厭這個任務。這些人要他來能干嗎呢？他應該在遼闊的太空，為剛剛開拓的行星建造太空電梯，好讓那里的人參與星際經貿往來，而不是跑到這么一個銀河系最大的商業旅游區的老古董航站來排除故障。但自己的上司們答應了陳站長的要求，既然來了，再怎么抱怨也毫無意義。于是他問道：“站長，勘探艦隊有什么能幫上忙的？”

“我們遇到了間歇性電力故障，”陳站長說，“備用系統啟動防止了服務中斷，目前來說還靠得住，但故障頻率正以驚人的速度增加。”

恩戈齊瞪大了眼睛。連接空間站和地面的碳納米支撐線纜竟然會斷電？！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但如果確實如此，他可以想象，當磁場發生故障時，巴士般大小的攀爬裝置就會滿載著乘客和貨物從支撐線纜上脫開，墜向下方的航站大樓，完成長達數千米的自由落體運動。管理層所謂“服務中斷”其實就是災難。

“這怎么可能？”恩戈齊問道，“這項技術是經過時間考驗的，太空電梯投入使用以來從未有過一起事故。”

“我們正盼著您能講明白。”陳站長往自己的電腦里輸入了一個指令，數據文件夾就被復制到了恩戈齊的平板電腦上，“請。”

聚在一起的高管們都盯著恩戈齊，神情混雜著希冀和盼望，就像孩子們等著魔術師把那只消失的兔子變回帽子里。恩戈齊腦海中又閃過人行步道上旅客遷徙的盛況，心中一陣恐慌。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

“我想立即看看這些文件。請問有人能帶我去住的地方嗎？”

恩戈齊花了兩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研究了拿到的數據。他搞不懂為什么上司們要將自己叫到這里來——即便對于尚在學習的研究生來說，這結論都顯而易見，更別提在航站工作的專業人士了。他在平板電腦上查到能避開乘客走廊的路線，往工程部走去。

首席工程師黃蘭芬沖他招招手，請他進了辦公室。她身體結實，身材相對矮小，只有一米八高。這說明她很可能是在充滿重力的地球上出生的。

“肯定有什么誤會，”恩戈齊對她說，“問題的起因再明白不過了。”

“我們當然知道這些小毛病是怎么來的，”黃蘭芬說，“電梯的運載量超過了安全載荷的三倍。超載導致支撐線纜承受的壓力超過了納米機器人修復的速度，而我們每天的用電量已經超過了太陽能電池板的發電能力。”

恩戈齊愕然地看了她一眼。

“我們又不是白癡，”她說，“那些數字和事實我能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堆，但我認為您已經讀了足夠的文件，應該知道問題所在了。

“既然這些您們都知道，那為什么不干脆把航站關了，或者至少把運載量限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呢？”他問道。

黃蘭芬嘆了口氣：“您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嗎？”

恩戈齊搖了搖頭。

“您來自某個殖民世界，對吧？”

恩戈齊點了點頭：“飛船上出生的。”

“后天春節就開始了。”

“啊，農歷新年，對吧？”

“對，不只是新年，”她說，“這是人們回家和家人團聚的節日。對太陽系各地的許多人來說，只要是來自中國和東南亞國家的人，這對他們就是最重要的節日。”

恩戈齊腦中浮現出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從整個太陽系的一顆顆行星、衛星和空間站上匯聚而至，回家。

黃蘭芬繼續說：“這座航站是用中國那座以繁忙著稱的火車站來命名的，就叫作‘北京西站’。每年春天，都有千百萬人從這里經過，去與家人團聚，然后再返回工作和學習中去。”

恩戈齊疑惑道：“我沒搞明白，地面航站樓不是在印度尼西亞嗎？”

“這已經是赤道一帶還算可以的站點了。巴東站在春節期間會異常繁忙，就像齋月的索馬里摩加迪沙車站和圣誕期間的巴西馬瑙斯車站一樣。隨著地球外人口數量持續增長，每過一年，每座太空電梯的負載壓力又會增大一些。”

“交通的季節性變化我是知道的，”恩戈齊說，“可這解釋不了為什么您和站長還沒有采取行動，確保系統和乘客的安全。”

“技術問題您是了解了，文化問題卻還沒搞懂。春節能回家過年對這些旅客來說特別重要。我們要是承認無力負擔激增的運載量，運營電梯的公司就會相當沒面子，地方政府也得跟著丟臉，您見過的一部分管理者就是他們任命的。如果……”她停頓了一下，凝視著他半暗示半強調道，“如果我們按規章辦事，公司的股票會暴跌，這兒的好多人可就保不住飯碗了，而取代他們的人多半更沒良心，會繼續增加運量，直到災難發生。可現在呢，假設勘探艦隊派來的大牌太空電梯專家發現了這個問題，并下令緊急停運，以便納米機器人能對支撐線纜進行適當的再生維護，那么公司就別無選擇，只能勉強答應了，同時再抱怨一下艦隊過于謹慎。”

黃蘭芬沉默了，看著正消化這些信息的恩戈齊。

“這么說，找我不是因為我的技術專長，而是您們需要一個替罪羊。但這種情況下，替罪羊可不只是我，而是整個勘探艦隊。”

“您以為您那些上司不知道嗎？”她坦白道，“他們打哈哈罷了。更重要的是，您的‘發現’并沒有錯。您，還有艦隊，從中斡旋，可以避免一場真正的災難發生。”

恩戈齊腦子轉得飛快。他無法確定，上司們派他到這兒來，究竟是為了解決技術問題，還是作為一種政治籌碼。不過說到底，這有關系嗎？他的任務是甄別和修復任何影響航站運行的故障。他明白故障所在，也知道為了解決問題，必須采取哪些措施。至于他的行動是否會為電梯運營商提供某種掩護，則根本不應影響他的決定。

恩戈齊緩緩點了點頭：“很好。我要求所有電梯立即中止運行，為期48小時。我將向您提供列有診斷測試和維護流程的清單，希望交通停運時，您的團隊立即按清單執行。基于執行結果，我會決定電梯能否在兩天內恢復正常運行，并對今后的每日運量進行嚴格限制。”

黃蘭芬吐了口氣，緊張情緒有所緩解：“我們這就開始。”這讓恩戈齊不由得懷疑，她原先是不是以為他會更頑固些。

“會有很多人非常不爽的，”恩戈齊說，“我希望您們的安保團隊能應付得了控制乘客的任務，以防發生暴亂。

“我們已經為這種偶發狀況準備了很久。雖然沒法兒確保一切都會順利，但我想，我們能夠和平渡過難關。人性本善嘛。”

“個體的話，倒是人性本善。烏合之眾卻不可預測，非常危險。”

黃蘭芬以一種古怪的神情注視著他：“飛船上出生的人和遙遠行星來的人，一般都患有恐群癥——對人群抱有恐懼。我注意到您對聚在陳站長辦公室里那些人的反應。要不然，您把乘客們想象成一大群個體.而不是烏合之眾，這樣就會在我們這座繁忙的航站里感覺自在一些？”

恩戈齊交叉起雙臂：“我們有工作要做，可不可以專心點兒？”

“當然。”黃蘭芬的手指在桌子的觸屏上舞動起來。她既沒道歉，也沒收回剛才的話，但恩戈齊覺得，她直率的評價帶給他的氣惱很快就消散了。他欣賞她的坦率，勝過陳站長字斟句酌的城府。

接下來的48小時，恩戈齊除了工作，幾乎沒時間關注任何事。他要求完成的一系列測試和小修原本得花上一周，而不是兩天，但他決心要完成自定的時限，讓交通恢復正常。雖不情愿，但他不得不說，作為一群出生在地球上的人來說，黃蘭芬手下的工程師們都很不錯，對工作充滿熱情。他們全都只靠打盹兒、喝咖啡和吃營養片劑過活。盡管工作量很大，恩戈齊仍然在自己的屏幕上保持了一個開放通道，以獲取安全通知。被困的旅客中，有少數幾個刺兒頭，還有幾個滿腹牢騷的人在抱怨，但像恩戈齊預想的那類暴亂或暴力事件，航站的安保隊伍卻壓根兒沒報告過。

安保工作人員干起活兒來跟工程師們一樣賣力。他們把部分乘客轉移到備用太空電梯里，又安排航天飛機把另一部分人送回家。至于成千上萬仍滯留在北京西站的人，他們則提供了免費通信頻道，以便這些人與地球上的朋友和親人們聯系；他們還為所有耐心等待電梯恢復運行的人提供了餐食和毯子。

任務終于完成，再過幾小時，經過縮減調整的運量將恢復。此刻，筋疲力盡的恩戈齊只想癱在宿舍里。但他還沒來得及離開工程部，黃蘭芬已經手拿一個紅紙包著的小包向他走了過來。

“新年快樂！”她說。當他困惑地看著她時，她笑了。“在春節，交換小禮物是習俗。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地球巧克力，我最喜歡的牌子。”

恩戈齊接受了禮物：“我……我可什么也沒給您準備。”

“您可以幫我一個小忙，算是禮物。”

“幫忙？”

“陪我去人行步道那邊。”

他皺起眉頭，她則緊扣住他的肩膀：“拜托！如果您覺得不舒服，我們馬上就離開。”

恩戈齊不情愿地跟她沿走廊向前走去。

人行步道已經被改造過，折疊桌縱向排開，桌上堆滿了吃的，甚至還沒等他們靠近，恩戈齊就已經嗅到了味道，有餃子和芋頭糕，混著柑橘和蜜餞的香氣，還有些恩戈齊在這里待了好幾天還是不認識的菜。但最吸引他注意的，不是琳瑯滿目的食物，而是人。

餐桌旁，步道上，被困的旅客們成群結隊，正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手拿塑料杯，正在說笑。有些人在看墻上大屏幕播放著的地球春節聯歡晚會。孩子們互相追逐，繞著大人閃避。盡管在站上困了好幾天，家和親人離得雖近卻夠不著，白白叫人心焦，可人們還是想方設法很快交上了朋友，一起慶祝新年的到來。

雖然一開始很焦慮，但恩戈齊發現，這位首席工程師先前的建議其實還真有效：當他額外花了些時間，把周圍的人當作個體來看待時，雖然他們人數眾多，卻并沒有讓他心跳加速、呼吸困難。相反，盡管恩戈齊累得不行，卻非常開心，受到了周圍節日氣氛的感染。

恩戈齊想知道，太陽系還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驚喜。在返回艦隊之前，他還有好幾天時間。也許他可以去尼日利亞西南部看看——那是他父母的祖國，他們在他出生前幾年就離開了那里。

“您還好吧？”黃蘭芬問道。恩戈齊不由得回想起一位少尉，在他剛剛抵達北京西站的時候，那個人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很好。”他告訴她。恩戈齊意識到，自己的感覺可比很好還要更好。他到這兒來原本是想把航站給修好的，但反過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位首席工程師把他給修好了。接著他又加了一句：“謝謝您！您本來說要我幫忙的，結果卻成了送我的第二份禮物，對我來說，這比第一份還要棒。”

她笑了：“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

他們一道走著，這兒吃吃，那兒嘗嘗，聽著大家嘰嘰喳喳的對話。周圍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抬起頭，看了看這幅生動的景象，一切預示著攀援車即將恢復運行，重返地球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