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教師的學生評價活動探微
——以孔子為例

李祥珂

沈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學生評價活動是評價學生學業成果的有效措施，科學的學生評價活動能在教育過程中起到“長善救失”的作用。在學生評價活動中，尤其是以教師所開展的學生評價活動最關鍵。在中國傳統教育中，教師的學生評價活動較為豐富，這些活動背后蘊藏著獨特的教育智慧。梳理這些活動，不僅有利于教師從歷史中汲取先賢的教育智慧，為當代的學生評價活動提供借鑒，更為重要的是能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新性發展”［1］。中國傳統教師的學生評價活動中，孔子的學生評價活動最具開創性，但學界尚且缺乏關于孔子學生評價活動的系統研究。筆者以孔子為例，探究孔子所開展的學生評價活動的產生基礎、具體方式、呈現特點、教育成效、深層邏輯及其對當下學生評價活動的啟示。

一、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基礎

學生評價是評價者在某種教育理念的指導下依據一定的標準，對學生的某方面特性或整體發展狀況進行價值判斷的過程。［2］盡管學生評價是現代教育概念，但在春秋時期，孔子已開展相關學生評價活動。如《論語· 先進》（此后凡是論語中的篇目將簡化為篇名）篇提到孔子對子路、冉有、公西華、曾點的志向予以分別評價，并明確肯定了曾點的志向，這個教育活動就包含了評價者教師、學生、評價標準以及價值判斷，是學生評價活動。孔子之所以能順利開展學生評價活動，主要基于兩個原因。

一是孔子源于有“長善救失”的思想，這是孔子能進行學生評價的思想基礎。孔子曾強調“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述而》），“不貳過”（《雍也》），“過而能改，其進矣乎”［3］。這體現了孔子“長善救失”的思想，即通過對學生的言行進行價值判斷，鼓勵學生發揚優點，引導學生改正缺點。孔子“長善救失”思想暗含著對“善”“失”進行界定，即暗含著學生評價活動的評價標準。該評價標準與孔子教育目的有緊密的聯系。孔子進行教育的目的是將學生培養成為德才兼備的君子［4］，孔子學生評價的標準就是基于培養君子的目的而設立。孔子以君子的表現作為標準對學生的“德”和“才”予以評價，采用肯定或否定的方式，激勵學生揚其長，告誡學生避其短。

二是源于孔子對學生有全面了解，這是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實踐基礎。孔子對學生的個性特點、心理特征有全面細致的把握，能做到既知學生之長，亦明學生之短。概括而言，孔子通過“言”“行”兩方面建立起對學生的全面了解。孔子對學生進行全面了解首先是“聽其言”，孔子通過與學生的對話交流，了解學生的所思所想。這是孔子常用的一種方式，在《論語》中有86 次師生“問對”的情境［5］。但僅僅采用“聽其言”的方式了解學生存在片面性，孔子曾自述“以辭取人，則失之宰予”［6］。因此，孔子在“聽其言”的基礎上“觀其行”，通過觀察學生的言行是否一致，對學生進行判斷。除此之外，孔子從“視其所以”入手，采用“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為政》）的方式，從正向方面考察學生，或者是通過“觀過”（《里仁》），也就是分析學生所犯錯誤的負向的方式考察學生，確立了對學生評價的實踐基礎。

二、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方式

（一）正向評價和負向評價

根據評價活動的情感方向，可以將孔子的學生評價活動分為正向評價和負向評價。凡是學生的言行能夠符合君子之風，孔子給予正向評價。否則，孔子會對學生進行負向評價。考慮到孔子進行評價的方式，可以將正向評價和負向評價進一步分為直接正向評價、間接正向評價、直接負向評價、間接負向評價。如評價閔子騫，孔子以“孝哉”給予肯定（《先進》）；評價宓子賤，孔子以“君子哉若人”給予贊揚（《公冶長》），這即為孔子直接的正向評價。而孔子進行間接的正向評價則多采用隱喻的形式，如孔子以“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的隱喻形式稱贊子張，以“式夷式已，無小人殆”稱贊子夏。［7］同時，孔子對于學生的一些言行也會進行直接的負向評價，如孔子曾評價子路“野哉，由也”（《子路》）以表示對子路不知禮的評價。孔子進行間接的負向評價也同樣多采取隱喻的形式，如評價子貢為“瑚璉”（《公冶長》），盡管瑚璉珍貴，但是在孔子的語境“君子不器”（《為政》）中就暗含了對子貢的否定。

（二）絕對評價和相對評價

絕對評價是以預先制定的目標為參照標準，評價每個對象達成目標的程度。［8］孔子是以君子為培養學生的目標，而君子的特點之一是能達到“仁”的水平。在《公冶長》篇提到，孟武伯詢問子路、冉求、公西華是否達到“仁”的水平，孔子直接評價“不知也”。“不知”并非孔子真的不知道，而是否定的另一種形式。［9］孔子是告訴孟武伯，子路等三人未能達到“仁”的水平。這是孔子以“仁”為標準對學生的絕對評價。除此之外，孔子曾以“禮”為標準評價林放和冉求的行為，以“孝”為標準評價閔子騫的行為等。孔子進行絕對性評價的標準是將“君子”的言行具體化，基于君子具體化的言行，對學生的言行進行判斷。孔子通過絕對化的評價樹立了一個明確的參照標準，學生通過與標準進行對照，能夠了解自己的優點和不足，實現自我完善和發展。

相對評價是指在評價對象團體中確定一個基準，對團體內的個體成員在這個團體中所處的相對位置進行評價。［8］孔子常以顏回作為學生群體中的相對標準對其他學生進行相對評價。孔子曾強調，顏回能夠“語之而不惰”（《子罕》），其他學生則達不到這個標準。正是通過這種相對評價，孔子知道在學生中唯有顏回能與自己能做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述而》）。孔子這種對學生的相對評價，既包含了對顏回的評價，也包含了對其他學生的評價，即只有顏回能踐行孔子的理念，其他學生還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孔子通過相對評價，一方面實現了對符合標準學生的鼓勵，另一方面也能起到激勵其他學生的作用。

（三）診斷性、形成性和終結性評價

學生評價中的診斷性評價是教師在進行教育活動之前，為使教育活動有效實施而對學生的個性特征、知識水平等方面進行的評價。［10］教師進行診斷性評價的目的，是對學生進行全方位的了解。而孔子一般通過“聽其言”“觀其行”等方式對學生的身份地位、個性特征和心理傾向等有全面了解，進而進行因材施教。如《論語· 先進》提到針對“聞斯行諸”問題，子路和冉有收到了孔子截然相反的回答。其中原因在于子路性格魯莽，孔子因此教導他多聽別人意見，然后行動。而冉求遇事退縮，因此孔子鼓勵他立即行動，這就是一種經過診斷性評價后的教育活動。孔子通過對學生進行診斷性評價，能夠對學情有所了解，進而做到“因材施教”。

學生評價中的形成性評價是教師在與學生進行不斷互動中，為了不斷了解教育活動的效果而進行的評價，目的是根據評價結果對教育活動進行調整。［11］形成性評價能夠提供給教師一種即時性反饋，促使教師調整教育方式。如針對宰予白天睡覺的問題，孔子改變了對宰予品德較好的看法，并將了解學生的方式改為“聽其言而觀其行”（《公冶長》）。孔子通過對學生的形成性評價，一方面能夠對學生有更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能獲得即時性反饋采取最佳的形式進行教育。

學生評價中的終結性評價是教師對學生開展的某一活動階段性完成或最終完成后進行的評價。［12］這是為了評價學生是否達到教育目標，或達到目標的何種程度。這種評價活動是一種階段性的總結，能夠起到讓學生總結經驗的作用。如孔子用“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評價宓子賤治理單父的經驗［13］，用“善哉！由也”評價子路治理蒲地的成果［14］。孔子這種對學生做事結果的評價是一種終結性的評價，孔子通過終結性評價對學生近期活動的進行總結，為學生下一階段的學習或工作提供一種可行性方向。

三、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特點

（一）以培養君子為評價目的

孔子曾以“仁”“禮”“勇”“好學”“道”“知識”“德行”等為維度評價學生的言行。這些評價維度是君子言行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孔子看來，君子是具有仁德、智慧的人，是好學、守禮的人，是有勇氣能弘揚大道之人。因此，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目的是培養君子。孔子將君子的言行進行了可操作性的處理，并以此為評價標準對學生言行等進行肯定或否定的價值判斷，使學生建立起對君子的正確認知。在實踐過程中，孔子通過肯定學生符合君子之風的言行，對學生進行激勵；通過否定學生不合君子之風的言行，對學生予以告誡。也正是有了培養君子的明確目的，孔子的學生評價活動才能實現“長善救失”。

（二）重視診斷改進的功能

孔子一直強調要肯定學生的進步之處，指出學生的不足之處，讓學生能夠做到選取別人優點學習，發現別人缺點進行自我反思。由此可見，孔子所開展的學生評價活動主要發揮了診斷、改進功能。結合孔子學生評價的實踐活動看，其學生評價活動確實發揮了診斷、改進的功能。孔子對學生的評價行為，并非僅僅給出“對”“錯”這種抽象的價值判斷，而是根據實際情況給出具體、可操作的價值判斷。孔子在對學生進行評價時，會明確指出學生哪些方面值得肯定，哪些方面又必須否定，從而能夠讓學生知曉自身言行的長處與不足。如孔子評價顏回時指出了他好學的優點，評價子路時指出了他魯莽的不足。這反映孔子每一項學生評價活動都力求指出學生的長處或不足，指明了學生未來努力的方向。

（三）采用質性評價的方法

質性評價是教師和學生通過互動的形式收集信息，對學生的狀況做出描述和分析，最終進行價值判斷。［15］從現存史料看，孔子所有的評價活動從本質上說都是質性評價。這是因為孔子了解學生的方法主要是通過“聽其言”和“觀其行”的方式。該方式是建立在與學生互動的基礎上。孔子經常與學生談論各種問題，在與學生談論過程中，孔子能夠全面深入了解學生的基本狀況，了解學生的學習過程，并根據學生的特點做出合理的價值判斷，并予以個性化的指導，促進學生成為君子。盡管孔子進行的是質性評價，但是也存在科學性，主要體現在孔子在開展學生評價活動時，秉持客觀性原則。孔子強調“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因此孔子進行學生評價活動的時候都是有根據的，該根據或者是建立在長期交往基礎上，如孔子對學生性格的點評；或者是根據學生的提問及時反饋評價。由此可見，其評價是具有客觀性，是能令人心悅誠服的。

（四）評價內容具有綜合性

孔子對學生的評價不局限于一隅，其評價內容具有綜合性。這與孔子的評價目的有關，孔子評價學生是為了讓學生能夠揚長避短成為君子。孔子曾強調“君子不器”（《為政》），即君子應該無所不知，在這種思想的引領下，孔子對學生進行多方面評價，力圖讓學生成為無所不知的君子。具體到學生評價活動，孔子曾對學生的德行、知識、勇氣、性格等進行評價，涉及諸多方面內容。孔子尤其注重評價學生的從政能力，學生能夠從政，是擁有綜合性能力的體現。孔子曾對子路治理蒲地，宓子賤治理單父、子游治理武城等行為進行評價，這種對從政能力的評價就是一種綜合性的評價。盡管孔子評價內容具有綜合性，但是我們也能發現孔子對學生的評價多為“社會人事”及“文事”［16］上的綜合，偏重于“形而上”層面。這與當時的社會分工及孔子的教育目的等有關，孔子看來“君子”所追求的是形而上的“道”，重視精神方面的精進，而非“形而下”的物質享受，因此孔子的評價內容更加偏重“形而上”層面的綜合。

四、孔子學生評價活動的成效與當代啟示

（一）孔子學生評價活動的成效——以子路為例

子路是孔子的早期弟子，所受孔子評價較多，如《論語》中提到子路（包含由、仲由等）名字共74 次［17］，是諸弟子中被提及次數最多的。同時子路獲得的改進也是較大的，因此以子路為例具有典型性。初時孔子對子路評價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18］，隨著與子路交往的增多，孔子對子路的能力、性格獲得了全面認知。孔子獲得認知的過程就是一種診斷性評價和形成性評價的過程。孔子在形成性評價及診斷性評價的基礎上，基于子路的性格和能力實行教育，使子路在學識、道德、性格上發生巨變。

首先是子路的學識獲得增長。從學識上來說，子路初時學識并不高，也曾公開反對讀書，孔子一方面對其反對讀書觀點進行直接否定評價；另一方面基于其性格特點，主動教導子路“六言六弊”（《陽貨》），告訴子路讀書學習的意義。盡管子路通過學習，其學識并未達到顏回、子夏等的程度，但孔子仍然評價“由也升堂”“未入于室”（《先進》），對子路后期學識增長予以肯定，并引導他向更高層次努力。

其次是子路的道德獲得提升。子路道德獲得提升的最大標志是從不知禮的“野人”變為懂禮的“士”。孔子初時評價子路為性鄙不知禮，后來子路針對此進行改正，并能將司禮工作做到“室事交于戶，堂事當于階”，以致孔子直接評價子路做到了知禮的水平。［19］

最后是子路的性格得到某些程度轉變。孔子曾對子路魯莽的性格進行了負向評價，子路也曾針對此作出相應的改變。《公冶長》篇記載子路能做到有所聽聞后，暫時不行動，其性格在某種程度上獲得改變。總體而言，孔子是通過與子路交往的方式進行診斷性和形成性評價，并根據評價結果進行因材施教，使子路在學識、道德、性格上發生改變，最終成為后世所仰慕的“十哲”之一。

（二）孔子學生評價活動的當代啟示

盡管孔子所處時代與當今相距甚遠，孔子面對的教學實際情況與當今也有所不同，但如若要考察孔子的學生評價活動背后的深層邏輯，能對當今教師的學生評價活動提供一定的啟示。

1.從評價目的看，孔子的學生評價活動是以培養君子為目的。在孔子視野中，君子是人，而非器皿，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人。即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目的是讓所有學生成為理想中的人。2.從評價功能看，孔子通過學生評價活動獲得即時反饋后，對學生因材施教，從而使學生能夠揚長避短，這反映了孔子將學生評價活動中診斷、改進功能置于首位。3.從評價方法看，盡管孔子所有的評價方法都屬于質性評價，但孔子仍然采用質性評價體系內的多種評價方法對學生評價。這既說明了質性評價的不可替代性，也說明多元評價的重要性。4.從評價內容看，孔子主要基于“德”“才”兩方面對學生進行綜合評價，而“德”“才”是“君子”的必備品格，這也說明孔子學生評價活動的內容源于評價目的，是基于評價目的的綜合性評價。

五、結語

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富有深層邏輯，孔子希望將學生培養成為最理想的人。因此，其重視學生評價活動的診斷、改進功能，采用多種方式對學生進行綜合性評價，使學生成為其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當下的學生評價活動，受“升學率”及“唯分數論”等影響，部分教師將學生視為“分數”的附庸，僅僅重視評價的選拔功能，多采用量化評價的方式，僅關注學生的“平均分”“優秀率”“及格率”等智育學習結果，在某種程度上會造成學生的畸形發展。基于孔子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的經驗，教師未來應在以下方面做出改變。第一在評價目的上，教師應以學生為本，圍繞“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這一關鍵目，開展學生評價活動。第二在評價功能上，教師要重視學生評價的診斷、改進功能，將學生評價作為“長善救失”的工具，促進學生全面發展。第三，教師一方面應該增加質性評價方法的使用，關注學生的學習動機、學習態度、學習困難等，實現對學生進行個性化的指導；另一方面則需要運用多元的評價方法，實現質性評價與量化評價相結合，做到既關注學生發展的結果，又關注學生發展的過程。第四，教師要基于評價目的，建立起涵蓋德智體美勞各育的綜合評價體系，對學生進行系統全面的評價，實現學生的全面發展與個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