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廣西忻城莫土司衙署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建筑遺存,分析其建筑裝飾紋樣折射出的土司制度變遷歷程與民族文化交流軌跡,以及禮制象征、審美表達和工藝傳承的內在邏輯,基于文化遺產活化視角,提出萃取經典紋樣打造文化標識、創新表現形態拓維應用場域、依托數字技術促進保護傳承等路徑,以期為民族地區建筑遺產保護提供新樣本,也為傳統文化資源的當代價值重構注入新動能。
[關鍵詞]傳統建筑;裝飾紋樣;土司制度;文化遺產;活化利用
廣西忻城莫土司衙署,作為中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壯族土司建筑群,不僅是研究土司制度、地域文化、建筑藝術等的重要實物例證,也是壯漢文化交流交融的代表性產物。莫土司衙署建筑群兼具壯族建筑特色和漢族文化元素,依附于建筑之上的裝飾紋樣同樣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在文化遺產活化利用的視角下,以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為切入點,探討其歷史淵源、文化內涵、藝術特點,以及在現代生活中的活化利用與轉化應用,以期為民族地區建筑遺產保護提供新范式,同時為傳統文化資源的當代價值重構注入新動能。
一、莫土司衙署的歷史探源
(一)莫土司衙署的建制背景與歷史沿革
土司制度是中國歷史上元、明、清三朝在邊疆少數民族地區推行的一種特殊的國家制度和民族政策,中央政府通過授予少數民族首領世襲官職的制度形式,以此來在“政治上利用各少數民族中舊有的貴族分子進行統治;經濟上讓原來的生產方式繼續保留,通過當地貴族分子進行貢納的征收”1,從而實現對邊疆地區的直接治理與有效管理,同時保障少數民族地區的穩定與發展。土司制度在邊疆治理、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促使土司地區各民族民眾共同開拓疆域,共同發展經濟,共同促進社會發展,培養少數民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和對國家的認同,為中華民族‘自在’共同體鑄牢了物質、制度、行為、精神諸方面的基礎”1,成為全國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維度上形成“大一統”格局的助推器,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展歷程中的重要因素之一。
土司制度的影響范圍廣泛,覆蓋了今西南地區的20多個少數民族。明代的廣西是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人口高度集中的地區之一,因此,中央政府重點在這里實施土司制度,莫土司衙署應運而生,始建于明萬歷十年(1582年),成為忻城縣莫氏土司家族世代居住的官署,在土司時期長期扮演著桂中地區政治權威象征、地方財稅樞紐與民族文化傳承載體的復合角色。
(二)莫土司衙署的建筑布局與空間形態
莫土司衙署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來賓市忻城縣,地處風景秀麗的翠屏山北麓,背山而建,坐南朝北。莫土司衙署由忻城第七任土司莫鎮威于明萬歷十年(1582年)將治所從落喇院(今板縣)移建于此,建成衙署主體建筑,經過歷任土司多次拓建,附屬建筑逐漸增多,建筑群總面積達38.9萬平方米,其中建筑面積4萬平方米,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土司建筑群,被譽為“壯鄉故宮”,于1996年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莫土司衙署整體建筑采用抬梁式與穿斗式結合的磚木混合結構,建筑布局嚴謹,功能分區明確,嚴格遵循了中國古代建筑的傳統布局原則,沿著縱軸線與橫軸線進行設計,左右兩側的建筑對稱分布,形成了層次分明、錯落有致的空間布局。整座衙署以庭院為基本的結構單元,各個區域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形成了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經過歷任土司多次擴建和修繕,莫土司衙署的功能分區日漸豐富,核心建筑主要由衙署廳堂、東西花廳、祠堂、官邸、練兵場、三界廟等組成,這些建筑各司其職,共同構成了一個集政治決策、軍事訓練、日常生活于一體的綜合性建筑群。莫土司衙署的建筑風格莊重而典雅,巧妙融合了中原古典建筑和壯族傳統建筑的特點。
二、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文化內涵
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遍布衙署的飛檐、挑脊、斗拱、梁枋、門窗、瓦當、山墻、照壁、屏風、枕石、柱礎等建筑構件之中,體現了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藝和獨特審美,不僅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而且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
(一)壯漢文化的交融與互鑒
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是壯漢文化交融與互鑒的生動體現。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壯族與漢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互動從未間斷,這種交流促進了文化的多樣性和包容性,也在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中得到了深刻且生動的展現。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中不乏漢族傳統文化的典型元素,如龍鳳呈祥、喜鵲登枝等寓意吉祥的動物紋樣,以及象征長壽與幸福的“壽”“福”等文字紋樣,都是其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同時,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也兼具了壯族文化的獨特元素,如極具壯族特色的壯錦紋樣等,展現了壯族工匠的精湛技藝和獨特審美。這些紋樣的巧妙結合與交織運用,不僅豐富了莫土司衙署的藝術表現力,而且成為壯漢文化交融與互鑒的鮮明例證,體現了中華民族多元文化的包容共生與和諧共存。
(二)歷史變遷的見證與縮影
從歷史制度主義視角考察,建筑裝飾的形態演變與政治制度的生命周期呈現顯著耦合關系。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作為文化表達的重要載體,承載著豐富的歷史記憶,隱含了相應的歷史變遷軌跡,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土司制度的興衰歷程。莫氏土司世襲統治忻城410年,在這期間,土司制度經歷了從興盛到式微的過程,而衙署的裝飾紋樣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莫氏土司統治期間,不僅“為戍守南疆、抵御外侮、維護國家統一做出了卓越貢獻”1,而且積極推動地方發展,如推廣壯錦、修建山隘、開辟鄉道、架設橋梁、創辦義學,這些措施不僅促進了地方經濟的繁榮,也豐富了當地的民俗文化與傳統習俗。這一時期,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豐富多彩、工藝精細。隨著土司制度的衰落,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逐漸趨于簡化,其中的政治寓意也逐漸弱化,映射出明顯的“禮制降格”現象,這一變化印證了土司制度由盛轉衰的歷史軌跡。
三、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類型解析
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通過精湛的石雕、木雕、泥塑和彩繪等工藝得以巧妙呈現,題材廣泛、內容豐富,壯漢文化元素交織運用、和諧共生。(見表1)這些紋樣不僅展示了高超的技藝水平,而且生動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和審美追求。
(一)動物紋樣的藝術特征與禮制象征
莫土司衙署的裝飾中,動物紋樣占據了重要地位。如大門正吻兩端的鰲魚,二堂花窗的鹿、喜鵲、蝴蝶,以及垂脊中間的蝙蝠等,石柱礎的八邊形基座上雕繪了牛、羊等圖案,龍頭銜象鼻蓮花頭挑手是壯族建筑的一大特色。這些紋樣不僅具有裝飾作用,還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盼。尤為值得一提的是,衙署屋脊上雕刻了一種名為草龍的圖案,在等級森嚴的中國封建社會,官階只有七品的土司,巧妙運用了似龍非龍、似鳳非鳳的變形圖案——草龍,既滿足了土司對祥瑞之物的追求,又避免了與帝王象征的沖突。
(二)植物紋樣的文化表征與審美表達
在衙署的花窗、山墻、墀頭、影壁、柱礎等的裝飾中,植物紋樣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它們主要源自于壯族對花圖騰的崇拜,通過諧音、象征等手法,傳達吉祥寓意和美好愿望。這些紋樣往往以組合的形式出現,通常以二方連續或四方連續的構圖方式有序排列,通過重復、對稱、漸變等構成手法,形成具有顯著秩序感、節奏感和層次感的裝飾序列。植物紋樣的表現形式靈活多樣,有的追求細膩逼真的寫實效果,有的則經過抽象藝術的提煉升華。
(三)幾何紋樣的結構秩序與視覺邏輯
幾何紋樣的線條簡潔明快,流暢而不失力度,富有鮮明的節奏感和韻律感,通過線性元素的動態平衡構建出獨特的視覺語言體系。莫土司衙署的裝飾中以回紋、云紋、套方紋以及步步錦等圖案為主,這些紋樣集群遵循建筑裝飾的模塊化組合原理,通常以二方連續或四方連續的形式有序排列,通過單元紋樣的標準化復制與延展,形成既規則又豐富的大面積圖案基底,較多用于花窗之上,巧妙襯托其他動植物等更為復雜的紋樣,使得整體的裝飾效果更加豐富立體。
(四)文字紋樣的符號轉化與認同建構
文字紋樣是漢族建筑裝飾中的一大特色,特別是西周時期出現的文字瓦當,更是將文字與建筑裝飾緊密結合。莫土司衙署中的文字紋樣裝飾就充分體現了壯漢文化的交流交融,“壽”“?!薄跋病钡仍⒁饧榈奈淖州^為常用,且通常出現在較為顯眼的位置,往往與動植物紋樣巧妙融合,共同構成寓意深遠的圖案主題。如頭堂的正脊之上,鐫刻著紅色篆書“壽”字,兩側輔以蝙蝠圖案,共同象征著吉祥與福祉。此種“福壽雙全”的意象組合,在《尚書·洪范》“五?!敝f中已見端倪?!跋病弊旨y多運用于木質家具之上,兩側有如意云紋縈繞相伴。二者結合,凝聚著人們對諸事順遂的期許,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文字紋樣的巧妙運用,不僅為衙署空間注入濃郁的人文氣息,更成為邊疆民族建構文化認同的物質載體。
(五)壯錦紋樣的在地基因與工藝傳承
莫土司衙署中最為獨特的文化表征,當屬其建筑構件上高度符號化的壯錦紋樣裝飾。忻城縣作為廣西壯錦的發源地之一,織錦技藝廣泛流傳、深入人心,無論是土司家眷,還是當地百姓,皆以織造壯錦為日常。明朝萬歷年間是忻城壯錦最為繁榮的時期,莫土司衙署常常遴選上乘的壯錦作為貢品呈獻給朝廷。據《莫氏宗譜》記載,早在明弘治時期,第四任土司莫魯便在家訓中倡導“錦可學制”。這種“官倡民效”的生產模式,推動了忻城的壯錦發展,至清嘉慶年間,僅忻城縣城內就有織錦機130多架,織錦之聲不絕于耳。清朝末年,忻城壯族舉人莫震曾在《忻城竹枝詞》中描述了這一盛況,“十月山城燈火明,家家織錦到三更”。莫土司衙署的花窗設計將平面織錦轉化為立體建筑語言,巧妙融合了壯錦中常見的萬字紋、回紋等元素,同時,“每座建筑花窗裝飾又各有不同,有的重疊交錯,有的清新簡練,既顯示宮廷官府的氣派,又體現壯族織錦藝術的風格”1。
四、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現代轉化
在全球化與現代化雙重語境下,傳統建筑裝飾紋樣作為文化遺產的重要表征,既面臨著存續發展的現實挑戰,也蘊含著創造性轉化的時代機遇。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文物和文化遺產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基因和血脈,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中華優秀文明資源。我們要積極推進文物保護利用和文化遺產保護傳承,挖掘文物和文化遺產的多重價值,傳播更多承載中華文化、中國精神的價值符號和文化產品”1。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創造性轉化是文化遺產活化利用的有益實踐。
(一)萃取經典紋樣,打造文化標識
標識作為具象化的符號,既是提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和鞏固文化主體性的內在要求,更是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重要路徑。在全球化與在地化深度互動的當代語境下,地方文化標識的塑造與傳播顯得尤為重要。為此,廣西將于“十五五”期間著力提煉和擦亮一批廣西文化標識,旨在挖掘展示廣西的文化精髓,提煉萃取廣西的人文性格,直觀彰顯廣西的景觀風貌,通過構建“基因識別-符號編碼-敘事傳播”的完整鏈條,實現從文化資源到文化資本的有效轉化,推動廣西形象的積極塑造與對外傳播。
莫土司衙署作為寶貴的文化遺產,是廣西多元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衙署建筑之上的裝飾紋樣同樣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因此,深化資源梳理,加強研究闡釋,對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進行全面而系統的盤活,選擇或聚合其中具有代表性、綜合性的文化元素進行基因解碼,依托這些價值突出、內涵豐厚的紋樣資源,培育具有代表性的廣西文化標識??蓞⒄章摵蠂炭莆慕M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操作范式,建立“紋樣類型學圖譜”,豐富廣西民族文化的DNA譜系,打造兼具學術深度與市場活性的經典IP矩陣。同時圍繞文化標識進行意義闡釋,不斷強化文化標識的大眾識別感知、文化認同與情感共鳴,進而助力講好廣西故事、中國故事。
(二)創新表現形態,拓維應用場域
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現代轉化并非簡單的復制粘貼與機械模仿,而是需要在深入理解其歷史背景、文化內涵和藝術特色的基礎上,既要尊重傳統,又要勇于創新,將傳統裝飾紋樣與現代設計理念相結合,以激發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在當代社會的廣泛應用潛力。比如通過“提取-轉譯-重構-再嵌入”的路徑,實現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活化再生。首先是提取與轉譯。從莫土司衙署的傳統裝飾紋樣中提取具有代表性的元素,如幾何圖形的簡潔線條、花卉植物的柔美形態、動物形象的生動特征、壯錦圖案的獨特風格等。對這些元素進行簡化處理,去除繁瑣的細節,保留其最本質的形態特征和文化內涵。以衙署窗欞上的“萬字流水紋”為例,其連續韻律可簡化為模塊化矢量圖形,更易于適配現代設計的審美需求。然后是重構與再生。將提取和簡化后的元素進行巧妙的重構與組合,以形成全新的裝飾圖案和紋樣,通過調整元素的比例、方向、排列方式、色彩搭配等,創造出既具有傳統韻味又不失現代美感的視覺效果?;蛘邍L試將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應用于現代材料中,如金屬、玻璃、陶瓷等,通過現代工藝技術的加工處理,使其呈現出更具視覺沖擊力的融合效果。
這些經過創新表現形式重塑的裝飾紋樣,更易于融入多元化的現代生活場景之中,如室內陳設、服裝首飾、舞臺裝置、文創產品、城市雕塑、景觀小品、新型公共文化空間、文化和旅游消費場景等領域的文化表達、藝術裝飾與特色營造。比如北京大興國際機場通過參數化設計對藻井紋樣進行重構,使傳統穹頂形成具有未來感的建筑表皮語言。這種通過功能與美學雙重創新的方式,也可推動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創造性轉化,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補充新的樣本。
(三)依托數字技術,促進保護傳承
在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深入推進的背景下,數字技術的創新應用正為文化遺產保護領域注入全新動能,也為傳統建筑裝飾紋樣的保存與轉化提供了新的途徑。一是建立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的數字檔案??梢圆捎萌S激光掃描技術,對莫土司衙署的裝飾紋樣進行高精度、全方位的三維數據采集。這一過程不僅可以精確記錄紋樣的形態、結構和尺寸,還可以構建起詳盡的三維數字模型,形成數字化的文化資源庫;不僅能為后續的建筑修復、紋樣復制和學術研究提供準確的數據支撐,還可以在建立授權機制、維護版權保護的前提下,為具備創新創意能力的個人和企業提供豐富的設計素材和靈感來源。二是促進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從靜態向動態轉化。通過數字化建模和渲染技術,可以將莫土司衙署建筑工藝及裝飾紋樣轉化為精美的數字圖像和動畫效果。這些產品不僅能夠在虛擬環境中重現衙署的建筑藝術與裝飾藝術,還能讓人們身臨其境地感受其歷史場景與文化內涵。這種沉浸式的體驗方式不僅有助于增強公眾對文化遺產的認知和興趣,也為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傳播提供了新的可能。
結語
莫土司衙署作為中國古代土司制度的重要實物例證與典型遺存,不僅承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與文化底蘊,而且構成了中華民族多元文化格局中不可或缺的關鍵要素。衙署建筑群在空間布局、營造技藝和裝飾體系等方面呈現的多元文化交融特征,為古代社會結構、政治制度、民族融合、建筑藝術等領域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歷史文獻與實物資料。對莫土司衙署裝飾紋樣進行深入的文化探考,并在此基礎上探尋其創造性轉化的可行性路徑,不僅是對傳統文化精髓的致敬與傳承,更是推動文化遺產在新時代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