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新
如果你相信, 有人可以完整地描述故鄉
那一定有井蛙之疑
一只樹葉上的昆蟲, 絕不比你知道的更少
它知道第一根光線從哪射入
也知道每一片葉子的去向
更知道風在吹過故鄉時說了些什么
比如, 土里的老李, 年輕時把方圓十里的家鄉
背得一字不剩。 把油菜、 麥子和水稻
割出長短句, 排比句, 有時還押著小韻
用節氣裝訂每一寸鄉土, 在風口上擺攤
用舊廟征集治療土地偏癱的秘方
在他眼里, 故鄉是真正的動詞, 隨著日子在動
有人推它, 有人拉它, 有人則不時地擰它一下
泥濘路上, 一個個名詞苦行僧般拖著一個個動詞前行
或者說一個個動詞耗著一個個名詞的熱量
當一個個動詞停了下來
就變成了形容詞和副詞: 老了, 很老了
這是大多數人的詞緣
詞典中的老李, 把碾盤做成標點
向外劃著破折號, 依次是大地, 連綿的群山
是感嘆號和省略號活動的地界
還有不斷冒出的虛詞, 讓它言不由衷
但它健忘, 仿佛故鄉沒有句號
就像那些沒有穿打底衫的女子
跳舞的時候, 忘記了自己的乳房在跳
或者是冒號在突圍
想把一條身邊的河描述干凈
如同用一根繩釣住落日
或者是用螞蟻的腳趾檢定故鄉的路徑
即便能走完人行的路
也走不完草蟲們的微徑
更找不到亡靈們的路標
跟著故鄉的沙溪河走, 一定會遇到
廟崖上清晰的落日和五百年前的老道
他整理過巴山群峰上的閃電
也翻閱過老虎額頭的印章
不小心把花斑蛇盤成打坐的蒲團
轉身時碰落了小鬼們的咒語
遇到疲憊的松林, 借它們體內的懷表一用
看看那些陷在黑暗里的發條
是如何雕刻時間里的秘密
每走一年就狠狠地擰緊一圈
它們書寫的年歷, 帶著弧度
偶爾遇到蘆葦, 一定要畢恭畢敬
這些從《詩經》 里跳出來的蒹葭
風扶著它們, 蕩游四野
唱著押韻的詩句, 與天際的大雁互通心曲
如果遇到狐貍, 請不要把它們放入《聊齋》
或狠心地打入地獄
而要向它們學習柔韌的媚藝
繼續走, 會遇到小小的沙灘, 村舍, 田野
還有塵煙中奔走的人世
請原諒他們的卑小, 無助, 猥瑣
甚至在別人的傷口上取暖的快感
當然, 遇到祖先, 那些修改山坡屬性的人
請在時光中繞行, 或與他們暗中約定
來世的尺寸
遇到火車, 可以在草尖上吹吹口哨
或者快遞一匹駿馬, 與其同行一二, 然后返身
最后一定會遇到小鎮
在鐵匠、 理發師和綠色郵箱的夾角中
簽上魚群和放鴿者的名字
并用小鎮木匠的墨斗
糾正月下浴女凹凸不平的曲線
如果遇到免費的網絡
就把它做成一條更為寬闊的河流
魚兒游蕩, 月朗三更, 也可能招攬是非
這些被沙溪一一照應的事物
其實是祖國最微小的一部分
當然也是一條細小水流茂密的輔料
有一次, 風吹過故鄉的時候
我幾乎在草葉上捏住了它
可就在我得意的一瞬間
它在草葉上打了個顫, 溜走了
我看草葉, 它卻把小小的憂傷藏起
再有一次, 我守在隱密的小徑上
等待那些疾風, 打馬吹過
我從清晨等到傍晚
才發現, 風吹走了我背上的落日
還有一次, 我招呼巴山上聳立的群峰
借我一片森林, 去攔風的去路
群峰笑了, 說連閃電都奈何不了風
何況這些木質的氧吧
我傷心地從巴山扯下了一片云
在漢江上去剪一段波浪
沒想到, 云一落到水里
便跟著風走了
后來, 我扶著小病初愈的母親
在小路上轉悠, 卻發現一股熟悉的風
從她的身體里吹來
吹在我中年的骨縫上
現在, 我才知道, 故鄉的風
原來藏在每個故鄉人的身體里
我們每一個人, 都是故鄉的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