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萍萍
海洋里的水不能喝了, 伊娃夢見了她奶奶, 在她們住了十九年的老房子那兒, 奶奶憑借自己對土地的了解, 實際掌管著一切, 從四季到天氣、 從土壤到物種繁衍, 一個對這塊地方熟稔于心的女人掌握著自然生長的秘訣。
她獨自耕耘并生產, 她隨意借用并富有包容和同情心地創造著, 正如太陽每天不動聲色地升起又落下, 一切不悲不喜, 照常進行。 許多年后, 伊娃想起這幅場景, 突然明白那是一種熟悉的安寧, 只有通過這些獨特、 孤獨, 但是同樣也被陪伴著的記憶,長大成人的她才能摸索對幸福的追求與定義……
因為污染, 人們不能再接受來自海洋的慷慨, 她夢見奶奶用一種奇妙的方式處理被污染的水——通過一架老式自行車, 它過濾并煮沸一壺水, 奶奶在鍋子里燒熱一把新鮮的香蕉, 最終打入冰淇淋, 做成了城市里售價不菲的香蕉冰淇淋奶昔。
奶奶給她的孫女做這些獨特的鄉間手藝, 從她得意而憨厚的笑容里, 大城市的魅力被祛除了, 變成了可笑的、 戲弄人的把戲。 然而, 她的母親仍舊很懷疑這些偏方食物的安全性, 伊娃站在母親身后, 躍躍欲試。
許多年過去了, 她十分想念那些潮濕、 泥濘、 干燥, 紅色、黑色和黃色的土地, 尤其有時會出現一只綠色的小螢火蟲, 向著天空遙遠的銀色星星打暗號; 有時會出現與周圍融為一體的小蛇, 它沒有腳趾卻比任何有腳的都要快; 有時什么都沒有, 從親戚家吃完晚飯回來的路漆黑一片, 外婆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 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萬物都失去了影子, 萬物都和影子擁抱在一起。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遙遠了, 或者因為他們遙遠了, 所以不可替代, 就像一塊吃不完的巧克力。 記憶就是這樣子的一塊巧克力, 你吃過之后永遠可以嘗到它的味道, 起先是一整塊含在嘴里, 舌頭掠過它們起伏的棱角, 用時間慢慢融化它黑色的身體,然后, 就變成了與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粘稠的、 感性的、 讓人分不清的一些觸感。
伊娃擁有過許多塊記憶的巧克力, 擁有其實代表著失去, 如果它一直在你身邊, 你不會時刻地想去紀念它。 不在場的事物最易被談起, 當我們談起過去時, 我們也為它注入現在的感情, 這樣, 它近乎于永恒——直至我們死去前, 記憶會一直活躍, 它們是如此無孔不入、 見縫插針, 我們幾乎是由它們組成的, 我們的所有認知、 行動、 判斷力都與記憶息息相關。
也許, 死亡也如同睡眠一樣, 我身沉睡, 我心蘇醒。
當她伏在深藍色的柔軟絨面上, 鐵制的蛋糕狀表冠兀地跳躍在眼前。 她數著銀色表帶上機械復制的完美工業品, 它們錯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 串起了她的手腕, 支撐著時間的刻度, 嘀——嗒——嘀——嗒。
信仰就是日復一日地朝同一個方向祈禱, 等待也許永遠也不會顯現的奇跡, 但我們卻對它深信不疑。
孩子一如往常在回家的路上走著, 旁邊是一所廢棄的公園。公園廢棄以后就和石灰墻一樣, 成為了街道上的一部分, 當然,也和柏油馬路、 柏油馬路上的黃白線、 黃白線中的斑駁壓痕、 壓痕上的大小不一的凹洞一樣, 成為了一種每天都在發生改變卻又最一如既往的東西存在著, 就像孩子永遠都不會踏著同一份腳印回家, 卻始終并不會發現這一事實一樣, 公園以及整個街道的布景, 都沒有引起那個孩子的注意, 恐怕也沒有引起別的人注意。街道在以蘋果腐蝕的速度生長。
直到有一天, 那條街終于發生了非人為的改變, 街道在生長,每天都踩下不相同的腳印, 誰知道呢? 街道會生長出來什么呢?孩子并不知道這一天有什么不同, 他還是踩著相同的腳步(他認為是) 回著家。
太陽多漂亮呀, 風兒俏麗地吹著口哨, 就在那一刻, 孩子向周圍瞥了一眼, 向著西北邊的公園, 他看見了一個缺口, 公園的欄桿已壞掉, 那個缺口已經存在很久了, 但是, 他今天突然想走進去看看。
沒有什么好看的, 這是大多數時候會產生的結論。 但是, 今天不同, 因為一切都這樣恰好, 陽光、 空氣、 街道, 一切的布景促使孩子走進公園。
去吧, 去吧, 5 點15 分, 今天下課也剛好早了15 分鐘, 不然, 走到這里的時候, 應該是5 點半啦。
孩子走進去, 厚厚的葉子鋪了一層軟軟的墊子, 那墊子并不是新鮮的, 春天已經到了, 秋天的落葉卻蒙著一層灰落在那兒,臺階, 枯藤, 壞掉的天使塑像, 結蜘蛛網的小型噴泉口, 一切就和一切的廢棄公園一樣。
孩子走著, 漫無目的, 他需要從這個入口穿過公園到那個入口, 公園四周的缺口總是不缺, 樹兒又長得茂盛些了, 他注意到了, 這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 第一次到這里的時候, 那樹還沒有撐得這樣開吧? 10 分鐘, 他會在枯葉上穿行, 爬進出的時候, 要小心掛鉤和銹掉的鐵片。 5 分鐘.他會在公園四周浪費15 分鐘的時間, 然后, 回到家去。 街道還在生長。
紅色。 蝴蝶, 哦不, 該不會是誰扔的一個塑料袋子吧? 風輕輕地吹起它來了, 可是, 它并沒有飛走。
不是蝴蝶嗎?
孩子扒開矮枝上層層疊疊的葉子, 灰塵嗆到了鼻子里, 他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睜開的眼睛含著淚, 他看到了淚珠中暈開的那抹紅色的花。
他愣了, 三分之一秒。 15 分鐘的時間內有三分之一秒澆到了那朵花上, 那不過是一朵紅色的普通的花, 有點兒好看, 不是嗎? 孩子想湊近去看看, 被腳下纏人的草擋住了, 他只好透過幾處縫隙, 遠遠地注視, 在目光下, 那朵花的形象愈加飽滿了。
天氣那么好, 陽光……微風……多么令人心曠神怡??! 他停下來, 想再偷看一眼, 一陣風突然將眼前的草葉翻開,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 自己就成了被注視的一方。 他的腳卻已經往回走了。他的身體已經發現, 僅有花與人對視的公園深處, 是不可泄露的情愫。
然而, 不過是一朵普通的紅花兒嘛。 是什么花呢? 為什么開在這里? 我是不是該去聞一聞, 甚至把它帶回家呢? 可是, 該走了, 孩子沒有摘下它, 他爬出了那道破缺的柵欄, 做出了深呼吸的動作, 似乎已聞到了花香。
在那個公園的外面似有若無地透出一點兒紅色, 但是, 沒有人注意到。 孩子走向街對面, 冷靜地走著, 他繞回家了。
街道原來長出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