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彬
嚴 彬1981 年生,湖南瀏陽人。 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 出版詩集《我不因擁有玫瑰而感到抱歉》《國王的湖》《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大師的葬禮》、小說集《宇宙公主打來電話》等。 參加第32 屆青春詩會。 曾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
每棟高樓都有電梯。 每個電梯里都有五面鏡子, 就像五塊木板, 人們在五面鏡子和一塊木板組成的箱子里看看自己和別人,與鏡中的自己和別人打招呼。
電梯里的狀態(tài)很有意思, 鬧鬼的事時常被傳說發(fā)生。 從電梯的任何一面鏡子, 或者兩面鏡子的間隙中, 伸出一兩雙慘白的手來, 人們不會感到過于驚奇, 因為它符合想象——鬼, 就是在那帶鏡子的電梯中潛伏著, 在有人的時候隨意伸出它們慘白的手來的。 我的同事常常在電梯間照鏡子, 他們白楊和垂柳般的身子,她們紅色系的唇, 她們的臉……我常常捂著自己的臉。
有人常說在電梯里遇到愛情。 我的朋友說, 她的男朋友就是在酒店電梯里撞見并認識的。 男朋友從他抱在懷里的百合花中抽出三支送給陌生的她, 她美麗的臉在電梯里綻放, 鏡子中的愛意像迷霧一樣散開, 像任何人呵出的氣均勻鋪在鏡子上, 白色, 粉紅色, 不一樣的顏色……很快, 他們就成為戀人。
這是容易叫人生厭的故事, 甜蜜的事總是帶著傷人的刺。 電梯快速上升, 我擠出人群, 跑了出去, 得到片刻輕松——終于看不見那單獨的被刺傷的自己啦!
我的朋友紅說, 她住在一棟樓電梯旁邊最小的房間里。 她在日記里寫著:
每天我夢見人的眼睛、 手指和叫聲從墻壁中浸出來, 掉到我床旁邊的水泥地上。 地面很快就潮濕了, 濕氣飄在整個屋子里,有些冷。 有時候我打開門, 看見一個鄰居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我問他, “你從哪里來?” 他指了指旁邊的電梯。
這些人為什么出現(xiàn)在我旁邊我不知道。 我想將這個每天上上下下個不停的電梯貼上封條——你為什么不走樓梯? 你走路為什么要有聲音? 我每天都做噩夢, 我在夢里哭。 我常常把自己哭醒, 醒來以后將枕頭翻過來。
我沒有一面鏡子, 只有在電梯或別人的鏡子里才偶爾看到自己。
金臺西路什么都有, 醫(yī)院, 報社, 圖書館, 街邊健身區(qū), 甚至還有一處名動京城的景觀, 叫做“金臺夕照”。 “金臺夕照” 作為一處景觀, 旁邊有一塊一丈多高的巨石, 上面也寫著幾個大字, 正是“金臺夕照”。
有了這一處地方, 汽車和摩托車從這里經(jīng)過, 人們在旁邊一片三十米見方的空地上放個大擴音機, 幾個人在那里跳舞。 傍晚, 跳舞和練拳的人在一起合用那塊場地, 各得其樂, 看上去很和美的樣子。
我和貓常常手拉著手從那里經(jīng)過。 在“金臺夕照” 的巨石和水泥路面下方是一條十余米寬的小河, 河水一年到頭慢慢流過,幾乎沒有干涸的時候。 我和貓在河的枯水期沿著臺階往下走, 穿過 “禁止下河” 的石牌, 去河里看淺水處魚蝦逆水而行, 有時候, 我會想起電影《道頓堀川》 里那條和它差不多寬的河流。 那是一條讓人留戀的河, 哪怕你只是從它的橋上經(jīng)過, 稍微看了它一眼——沒有什么多大的不同。 有時候, 你會看見河里幾條青黑色的魚在那里。 什么魚呢? 大概是鳙魚吧。
關(guān)于這種魚的名字, 我回憶了很久。 也許不是鳙魚, 而是別的什么魚。 在非洲干燥的草原, 雨季來臨時, 八百里以外的雨水會帶著一種一尺來長的大魚來到草原, 在草原上形成有魚的淺河。 我說這些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只是想告訴你, 我和貓常常在這條類似的河邊走。 貓也去過那條——我還是將它叫做道頓堀川吧——叫做道頓堀川的河流, 在河的邊上拍過照片。 而一眼也看得出來, 貓經(jīng)過的道頓崛川早已不是電影里的道頓崛川, 電影里的道頓堀川還是機器貓的時代啊, 河邊有樹有草, 也有泥土?xí)诟稍锏臅r候飄到空中。
但我仍然喜歡這樣的河流。 就算金臺西路沿線什么都沒有,而只有這樣一條河橫著穿過, 我也會喜歡它的。
“我也會喜歡它的”, 我對自己說。 在很多電影、 小說以及活生生的地方, 河流總是扮演著血管般的作用, 在人的心臟邊跳動, 或靜靜流淌。
“我喜歡河流, 但不要太寬”。 當(dāng)我挽著貓的手, 她也這樣說。
我的左手大拇指被一根魚刺刺中, 正在發(fā)炎。 這是一根來自我的家鄉(xiāng)的魚刺, 一根來自瀏陽河(一條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小說里的河) 的鯽魚魚刺。 我將順帶發(fā)出一個消息: 一根來自瀏陽河的魚刺, 和一條來自瀏陽河的鯽魚, 以及與這條瀏陽河一起, 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一個小說家的作品中。 瀏陽河終于成為文學(xué)形象, 它終于可以叫做 “母親河”, 而不是那條比蘇州河要寬的輪渡、 沙船、大木桶和溺水者飄過的流沙河了。 讓我們先放下手頭的事情, 來為瀏陽河干一杯。
但瀏陽河沿岸出過教授和工程師, 我童年玩伴中的一個便是。他說話的語速很快, 那時, 我還分不清瀏陽方言和瀏陽普通話有什么區(qū)別。 有一年, 我們就在萬泉河邊一座大橋下, 用我們熟悉的方言說話, 帶著各自的女朋友。 現(xiàn)在我姑且將這位童年玩伴叫做Z 吧。 Z 先生——我要這樣稱呼他了, 雖然他和我一樣, 長著一張娃娃臉, 十年沒見了, 我想他還是和從前一樣。 那天刮著很大的風(fēng), 我們逆風(fēng)往北騎了幾里路, 又往東騎車。 我看見Z 的女朋友抱著他, 她的臉貼著他的米黃色衣服。 到了另一座橋下, 我們停了下來, 去樓上吃飯和買書。
整個中關(guān)村沒有一條河流——
我可以在這里說——如果你不再往北走, 不要固執(zhí), 中關(guān)村找不到一棵真正的柳樹。 但我們依然沿著一條叫做萬泉河的路走了很遠, 就像跟著一條活魚在水里游。 當(dāng)然, 也沒有新鮮的魚,我有超過十年沒有抓過一條真正的、 尾巴會向上翹起的魚了。
這時, 我就要想到童年了。 童年的記憶非常重要, 每個人心中最甜的東西都是在童年吃到的。 在我的家鄉(xiāng)河流瀏陽河里, 有一種魚鰾有甜味的魚。 你可能不會相信, 認為我是在胡編亂造。不要緊, 化學(xué)教授ZJ 曾經(jīng)證明過這點, 我所言不虛, 并請我的父親從瀏陽寄來過兩條這樣的魚, 用兩公斤冰塊包裹, 通過航空快遞寄到北京。 在ZJ 的家里, 我們一起嘗到了擁有甜魚鰾的兩條鮮艷的魚——和蘑菇或別的一些東西不同, 鮮艷的河魚大多沒有毒,至少對人沒有毒, 我的爺爺告訴我, 可以放心食用。
不要感到奇怪。 我的身邊盡是一些這樣看上去奇怪的事。 我的女朋友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 “當(dāng)初和你在一起, 覺得你整個人都是正常的。 我的母親看重了你的善良, 我看著了你的相貌。”“沒有別的了嗎?” 我問。 “沒有了。”
我又給她講了非洲叢林發(fā)生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我聽來的故事, 說是那里有一片地方, 一片過去被人開發(fā)過又重新長成森林的土地, 那片地里, 每一棵結(jié)果的樹上都長著黃色的果子。 那是一些完全明黃色的、 非常好看的水果和堅果, 土著和猴子、 狒狒、 金絲雀, 甚至長頸鹿, 它們?nèi)家赃@些金黃色的果子為生……
我說, 總有一天我要在自己的地里培養(yǎng)一些這樣的樹, 并在樹的南面建起一棟寬三十米的房子。 我要努力寫至少一本像堂姐那樣的小說。 我去多買一些地, 需要做實驗, 要施肥。 我托非洲的朋友去那里找一些樹的種子過來, 各種各樣的, 只要是能結(jié)滿明黃色果子的樹的種子, 我都要收集一份。 在我的地里, 我會播種這些種子。 如果我爺爺還活著, 我要請他和我一起種樹, 我們一起在我建起來的屋子前面吹著夏天空曠的南風(fēng), 冬天干樹枝味道的北風(fēng), 夏天和秋天, 我們從后門出去, 去那里看結(jié)滿明黃色果子的樹林, 成片成片, 在風(fēng)中輕輕舞動。
開始的時候是蛙聲, 青蛙, 泥蛙, 也許還有蟾蜍, 一陣一陣的聲音, 像細雨中的風(fēng)鈴。
后來, 鳥也叫了起來。 四周都是樹, 屋后是大樹, 柳樹和樟樹, 各種雜樹, 屋前是特地種的景觀樹, 等著出售的。 屋前的樹長得快, 種類也多, 有欒樹、 玉蘭, 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樹。 鳥兒們就在樹中間做窩, 在樹上叫。 南方的鳥兒不大, 南方也沒有大鳥窩, 南方的鳥似乎早就學(xué)會了精細, 它們不用樹枝做窩, 而是用樹葉、 羽毛、 雜草, 諸如此類。 據(jù)說, 貓頭鷹的巢在樹洞里,我沒有見過, 我爺爺以前說, 他見過。
我爺爺說的話, 我當(dāng)然信了。
再后來就起風(fēng)了。 風(fēng)從門縫里進來, 丟在地上的紙片輕輕擺動, 我看著它, 以為下面有蟲子。
有蟲子當(dāng)然不奇怪了。 我住的是新房子, 一年難得住上一兩回, 它空蕩蕩的, 屋頂有五米高——是的, 足足有五米吧, 頂上只有一盞白熾燈, 沒有電扇和臺燈, 也沒有電視機。 我在這間屋子里見到過蚊子、 蜘蛛, 還有幾只臭蟲。 沒有人去怕這些蟲子,我爸爸也任由它們在其中來來去去。
可它畢竟是白墻、 白房子、 瓷磚地面啊, 蟲子, 老鼠, 是沒有地方好藏的。 所以我覺得, 這間房子里通常是安靜的。 就在剛剛不久, 在我讀《到燈塔去》 的時候, 一只身子圓圓的——臭蟲吧, 停在被子上。 我扯了兩節(jié)紙, 將它包起來, 丟到地上。 現(xiàn)在你去看, 它已經(jīng)不在我丟它的地方了,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的手上也有了一種類似苦喬木或酸棗枝條的味道。
我寫這些, 好像沒有半點別的意思。 一開始還在抽煙, 在讀一本新小說, 后來臭蟲落到被子上, 我才想起要記一下。 你可以回憶一下, 一九三五年五月, 加繆是怎樣開始他的筆記生活的。我寫這些已經(jīng)不少了, 可離那永恒的樹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下午的時候, 我從東站坐汽車回來, 爸爸說要騎摩托車來接我。 我說不要啦, 我自己回來。
五點多鐘時, 我從鎮(zhèn)頭大橋東邊下車, 拖著行李箱, 沿著以前五中宿舍樓身后河邊水泥路回去。 河邊已經(jīng)和往日大有不同,小學(xué)搬走了——我曾和一個女孩在那里談過一次戀愛。 水泥路可以通汽車了, 成了環(huán)河馬路, 連著一條鐵索橋, 而鐵索橋又連著瀏陽河與小河的三叉口。 鐵索橋上常有鄉(xiāng)鄰、 戀人和學(xué)生在走。想起以前初中時之所以放棄任選的保送美術(shù)和音樂特長生機會,而去讀了高中, 其中一條竟是聽說在高中可以自由談戀愛了……想想真是爛漫又好笑。
可那樣的時光, 再也回不來啦!
離家只有三百米的時候, 我看到爸爸已經(jīng)從對面沿著我走的同一條小路來接我了。 他要幫我拿行李箱, 我說不用了。 我在熟悉又陌生的回家路上走, 恍恍惚惚地想起一個秘密, 一個關(guān)于老村與古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