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歷史上官場自有官場的規則,一般來說,八面玲瓏是許多人信奉的為官之道。然而,歷史上卻經常一反常態地出現一些另類官員:酷吏。
酷吏進入歷史視野首見于《史記·酷吏列傳》。而后,《后漢書》《魏書》《北齊書》《隋書》《舊唐書》《新唐書》都專列酷吏傳,對這些酷吏,時人后人談之色變。他們中間既有公正廉潔、執法不避權貴之輩,也有嗜殺成性、草菅人命之流。通過對這些酷吏的分析,能夠發現一個歷史周期律,那就是往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酷吏政治,循環往復,而且還給人以“盛世”出酷吏的感覺。史書上記載的那些“道不拾遺”“犬不夜吠”“夜不閉戶”的故事,其背后往往都有一個法令嚴酷的官員。
西漢酷吏最盛是在武帝時期。武帝在位54年,寧成、周陽由、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楊仆、減宣、杜周,這十大酷吏,縱橫朝野,殺戮無數,權傾一時。張湯甚至還發明了“腹誹”罪。東漢時酷吏最盛期是在光武帝至明帝章帝時期,《后漢書》所記載的七個酷吏如董宣、樊曄、李章、黃昌、陽球、王吉等大部分是這一時期的人。《魏書》記載北魏的酷吏于洛侯、胡泥、李洪之、高遵、張赦提、羊祉、崔暹、酈道元、谷楷等有六個是孝文帝時期人物。《北齊書》中的邸珍、宋游道、盧斐、畢義云四個酷吏也多是開國初期人。唐朝的酷吏主要產生于武周時期。
那么,“盛世”為何產酷吏?《新唐書·酷吏》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非吏敢酷,時誘之為酷。”那么,是什么樣的“時”誘使成酷?
官場上,強勢之主好用能臣,幾乎是用人的一條鐵律。酷吏首先是能臣,敢想敢干;其次是忠臣,敢于忠實地執行皇帝的旨意;再次,他們的產生與存在必須得到皇帝的支持,此時的皇帝一定是強勢皇帝,否則僅憑一二酷吏不可能敵得過強大的利益集團。
酷吏以重典治政,以酷刑治人,自然見效快。盛世以求治為主,衰世以去弊為主。酷吏正好充當了“鷹犬之任”。酷吏的治理效果見諸史載,如西漢的義縱、王溫舒、嚴延年,東漢的樊曄和隋代的厙狄士文、燕榮、趙仲卿等酷吏所任職的地方盜賊屏跡、道不拾遺。不僅帝王賞識,就是百姓也稱頌。
西漢末年,著名的酷吏尹賞病重彌留之際,遺言告誡兒子:“丈夫為吏,正坐殘賊免,追思其功效,則復進用矣。一坐軟弱不勝任免,終身廢棄無有赦時,其羞辱甚于貪污坐贓。慎毋然!”這是他作為一介酷吏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一生官場經驗的總結:為官作吏,嚴刑峻法,即使一朝坐罪免官,其后皇上也會追思你的政績或功效,完全可能重新起用你。相反,如果因為你軟弱不能勝任而遭免官,那么就等于終身廢錮,永無出頭之日。這簡直是看透了帝王心思,點破了用人規律。
盛世危機在漢武帝時表現得格外明顯,經歷了多年戰亂之后的西漢開國君臣以休養生息的方式贏得了經濟發展和國力強盛。但是一方面,制度因素導致社會財富嚴重分配不均,大工商業主、高利貸者人數之眾,財產之多,可以左右一方經濟生活,控制生產,囤積居奇,上侵下奪,不僅損害民生,而且危害國本。另一方面人口劇增,窘逼土地資源,失業者眾,導致盜賊蜂起。如果說這二者還只是盛世掩蓋下的國內矛盾,那么,邊疆頻遭匈奴騷擾則是西漢的心病。雖談不上內外交困,但如果邊疆不穩,則直接影響民心。
不過,這也恰好為雄心勃勃的漢武帝提供了解決危機的契機,一面打擊豪強勢力,增加政府財富,另一面打擊盜賊,解決兵力,為對外用兵奠定基石,達到一石三鳥之效。在這樣的背景下,酷吏呼之即出。
酷吏大都出身底層,不屬于既得利益群體。他們缺乏穩定的上升空間,只能憑能力獲得上層賞識重用。又因為他們的手段不得人心,難以形成政治勢力,不會對政體構成威脅。
郅都最開始只是漢文帝侍從;寧成也是從小吏干起的;趙禹有一點文才,以佐史的身份出任京都官府吏員;義縱年少時做過強盜,因其姐醫術受太后賞識,經推薦才從中郎至侍從再升縣令;王溫舒是盜墓賊出身成為小吏;減宣初時為河東佐史,衛青買馬河東見之召為大廄丞;田延年因才干被霍光招納幕府;有“屠伯”之稱的嚴延年,其父親擔任丞相屬官,學習過一些法律而已,是從底層一級一級干出來的;尹齊初為刀筆吏;尹賞最初也是郡中小吏出身。《漢書》所列14個酷吏幾乎都是如此。
這樣的人一旦做官,與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大夫或者因戰功晉爵的功臣名將相比,沒有任何的優勢,酷刑則是展示他們能力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手段,即所謂以小事立威,以嚴酷求效。一如酷吏來俊臣的“理論著作”《羅織經》中所說,“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這些出身于底層的人對權貴豪強有一種天然的敵意,而社會上這類人實在俯拾皆是,為酷吏的產生提供了豐富的土壤。
酷吏每隔一段時期就會出現,它總伴隨著權力運行異常化,如唐代武則天之后,中宗復位,韋后擅權,玄宗天寶年間李林甫擅權,酷吏就應運而生。一旦權力運行正常,酷吏就消失。包括司馬遷在內的許多史學家都對酷吏表達了半是欣賞半是批判的態度,認為有些酷吏只針對權貴豪強,而且執法嚴明,廉潔奉公。然而,必須明白的是,酷吏的產生與存在無疑都是人治社會的產物,而且是強人政治的寄生物,政治的大一統必然要求思想的大一統,人治經驗表明,經濟發展遇到的問題,不是從經濟上解決,卻往往從思想上來解決,或從政治上解決,因此,酷吏的產生也就成為一種歷史周期律。
(摘自 《歷史只露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