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輝
“枉卻全家仰此身,書生那是治生人?百憂耿耿填胸臆,強作歡顏慰老親。”這是金末文學家王若虛寫的“哭窮詩”。這還不是最難看的,王若虛還寫過“誰能置我無饑地,卻把微官乞與渠”,意思是“只要管溫飽,我就把我的小官位送給他”。
王若虛“入翰林,自應(yīng)奉轉(zhuǎn)直學士,居冷局十五年”,位至從四品。唐宋時,翰林學士有“天子私人”“內(nèi)相”之稱,即蘇東坡所說“非徒翰墨之選,乃是將相之儲”,屬“清要之選”。
按金代翰林院的俸祿標準,王若虛年收入錢粟四十貫石、麴米麥各十稱石、春秋羅綾各六匹、絹各三十匹、綿一百三十兩。不算多,養(yǎng)家尚可,但金末困窘,翰林學士的俸祿大減,想混個溫飽都難。
翰林之名,始于漢揚雄的《長楊賦》,中有“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指“文翰之多,若林也”,后指文壇。
翰林院萌芽于唐太宗,正式成立于唐玄宗(一說翰林學士始設(shè)于南北朝)。學者馬越、胡博文指出,唐代翰林學士相當于皇帝的政治秘書,宦官相當于皇帝的生活秘書,均有自由出入宮禁的特權(quán)。
“安史之亂”后,皇帝為平衡權(quán)力,常暗箱操作、左右其手,翰林學士與宦官的矛盾激化。翰林院作為政爭焦點,被贊為“詞林之職,古今以為榮選,其于主眷之隆渥,一言一事,津津傳為美談”。到了宋代,翰林學士起草內(nèi)制外,另有兩職:一是為皇帝出謀劃策,二是擔任皇帝私人講師。后兩職更重要。
遼代“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翰林院一分為二,北面設(shè)大林牙院(林牙即文士,契丹語),南面設(shè)翰林院,與國史院合二為一,并創(chuàng)殿試狀元直授翰林,對后來的翰林制度產(chǎn)生巨大影響。
據(jù)閆興潘先生鉤沉,金初不善文事,完顏阿骨打下令:“國書詔令,宜選善屬文者為之。其令所在訪求博學雄才之士,敦遣赴。”
可能初期實在找不到善寫文者,天輔三年(1119),金太祖認為遼朝冊立國書不符合要求,只好“使宗翰(即粘罕)、宗雄(完顏阿骨打的侄子,名將)、宗干(完顏阿骨打的庶長子、海陵王之父)、希尹(金朝初期重臣)商定冊文義指,楊樸潤色,胡十答、阿撒、高慶裔譯契丹字,使贊謀(即烏林答贊謨,金初重臣)與習泥烈(耶律習泥烈,遼天祚帝的長子)偕行”,為了一篇小作文,差點兒滿朝精華盡出。
金朝抓到著名文士,必授翰林學士以誘降。史籍中金朝首位翰林學士韓昉,本是遼國狀元,金攻占燕京時,韓昉逃到北宋,宋金交涉燕云地區(qū)時,金朝特意索要韓昉。韓昉仕金后,被封為知制誥,“凡大詔令,多昉所草也”。韓昉成翰林學士時,金代還沒成立翰林院(直到第三任皇帝金熙宗,才正式成立)。
金朝早期政治制度多出自宋降臣,翰林學士宇文虛中、蔡靖功勞最大。金朝使節(jié)李聿興對宋使王繪說:“本朝目今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類,皆是宇文相公(即宇文虛中)共蔡太學(即蔡靖),并本朝數(shù)十人相與評議。”該制度既結(jié)合唐、宋、遼經(jīng)驗,又有創(chuàng)新,后人評價甚高。《金史》稱:“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
雖無翰林院,但金代初期翰林學士的地位與北宋翰林學士近似,亦深度參與政爭。以韓昉為例,作為金熙宗的老師,一次上課時縱論古今帝王,金熙宗問:“周成王如何?”韓昉故意說:“古之賢君。”金熙宗表示:“周成王雖賢,也要周公輔佐,周公殺了自己的哥哥管叔,很多人質(zhì)疑他,我覺得,為了社稷,這沒錯。”
這番話暗含玄機。金熙宗主戰(zhàn),掣肘于宗室大臣宗磐(吳乞買之子)、宗雋(完顏阿骨打之子),完顏宗弼(即金兀術(shù))密報,宗磐甚至要還河南之地于宋朝。金熙宗只能出手,可二人是金熙宗的叔叔,讓他有些猶豫。
韓昉假裝講學,實促金熙宗下決心,金熙宗則借贊周公表決心。誅宗磐時,韓昉擬詔,稱:“周行管叔之誅,漢致燕王之辟,惟茲無赦,古不為非。”用的正是上課時討論的內(nèi)容。
重用翰林學士也有隱患。北宋學官施宜生,“小才無所成”,靖康之恥時,他被土匪范汝為裹脅,范敗后,逃至偽齊,后仕于金,成翰林侍講學士,曾出使南宋,被譏為“小人之態(tài),方有得色不愧也”,后在金接待宋使,“亦不相唯阿(謙卑),可見賊心”。
金海陵王謀吞南宋,南宋察覺,派王倫使金,被海陵王忽悠,回去后“言金國和好無他”。為進一步迷惑對方,海陵王派本是宋人的施宜生去南宋賀元旦,“以系南士之心”。
沒想到,施宜生偷偷泄露金軍情報。據(jù)《金史》,施宜生故意對宋使說“今日北風甚勁”(指金軍將進兵),再假裝要筆,呼:“筆來,筆來(意必來,必來)。”宋使立悟,副使耶律辟離喇回金國后上報,施宜生被“烹死”。
海陵王靠篡弒金熙宗上臺,與女真親貴關(guān)系緊張,他想討伐南宋,重臣多反對,他重用漢人,是為了繞過正常程序,另建行政中心,卻錯把寶押在漢人翰林學士上,致泄露軍機。海陵王敗亡后,翰林學士成眾矢之的。
有了海陵王前車之鑒,后來的金朝皇帝將翰林學士限于“掌詞命文學”。
唐宋時,高官可舉薦人才進翰林院,金朝則隨朝六品、外路五品的小官都有舉薦權(quán),“試制詔誥等文字三道,取文理優(yōu)者充應(yīng)奉”,致“學子止工于律賦,問之他文則懵然不知”。
金朝皇帝且喜任武將為翰林學士,完顏宗敘本是武義將軍,卻成翰林學士,負責的卻是“帶劍押領(lǐng)宿衛(wèi)”,類似的翰林學士還有“宣武將軍”完顏達紀、“奉國上將軍”耶律歸一、“昭武大將軍”完顏宗憲……
金世宗也求諫若渴,常對翰林學士說“近日除授,外議如何?宜以實奏,勿少隱也,有不可用者當改之”之類,可他怎么也搞不懂,底下人為什么還是“偷安茍祿”“殊不用心”,老問題總也解決不了。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金代漢人翰林發(fā)展空間小。金代女真、契丹、渤海的翰林學士,1/3可躋身宰執(zhí),漢人翰林只有8人成功,僅5%。漢人翰林連當三品以上官都難,不過31%。
翰林難升官,只靠微薄的俸祿生活。以王庭筠為例,在翰林院工作10年,深得金章宗賞識,可他“饑寒之厄,近在旦夕”,金章宗明知他窮,卻直到王庭筠去世,“將無以為葬也”,才賞了一筆安葬費。
金代皇帝一邊想用人才,一邊又怕用人才。金末文壇盟主趙秉文出身邊疆,通軍事,多有建議,均未采納,且遭權(quán)臣所忌。據(jù)《歸潛錄》的作者劉祁說,術(shù)虎高琪當宰相時,厭惡士大夫,動輒責打,他不滿趙秉文,讓他負責不擅長的押運軍糧,果然誤事,金宣宗說情:“怎能責打翰林學士?”術(shù)虎高琪卻堅持:“不然無以戒后。”杖四十,趙秉文大憤。
直到金朝快滅亡前,才成立益政院,8名“宿望有學者”的翰林學士給金哀帝講課,改善治理,并參與顧問,“名為經(jīng)筵,實內(nèi)相也”。一次,金哀宗問官員為什么廷議時都不說話,楊云翼說:“人臣有事君之禮,有事君之義。”禮大于義,自然無人說話。直刺“自衛(wèi)紹王專尚吏道,繼以(術(shù)虎)高琪當國,朝士鮮有不被其折辱者”,借口嚴格管理,卻令人心盡失。
金哀宗變色:“非卿,朕不聞此言。”
可惜此時金朝元氣已喪,明白也沒用了。吊詭的是,益政院致翰林院分化,漸成后來的內(nèi)閣,其余翰林學士進一步被邊緣化,到明代時,翰林院已徹底淪為外朝官署。
(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