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龍 冬

2009 年獲得捷克共和國外交部“揚·馬薩里克獎章”
葉圣陶先生說: 我手寫我口。 意思是說, 自己的嘴巴怎么說話, 我就怎么把這些話記下來。 關鍵是——少用成語。
少用, 盡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 不信, 你試試? 好舒服, 好舒服。
在一句和兩句敘述或描寫的文字里, 甚至以逗號為一句, 都不要出現同一個字, 甚至同一個字音的字。 所有老師都不教這個。 我很生氣。
文字要誠懇, 要做到說謊話也誠誠懇懇。 你誠懇的謊言, 就連測謊儀也測不出。 你誠懇的態度, 居然把自己都唬弄得很喜歡自己。
開頭很重要。 結尾更重要。 開頭要誠懇, 唯唯諾諾。 結尾要意猶未盡,實在不會結尾, 就閉上眼睛刪去倒數的三段。
知道“閑筆” 的使用。 何謂閑筆? 就是看似廢話, 實有所指, 或制造悠遠意境的描寫。 歸有光《項脊軒志》 結尾: 庭有枇杷樹,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蓋矣。 即是。
練習題: 《睡著前我還記得的聲音》 《醒來時我身體的感覺》 《這幾分鐘的窗外》 《上班路途的流水賬》 《游記》 (不要景點介紹說明)。
情景結合。 就是情節寫累了, 寫點景觀環境。 景觀環境里, 要有人物情節。
人物對話避免談問題, 避免辯論。 多談些, 甚至重復交談吃喝拉撒睡。比如: “你睡了嗎?” “我不困。” “快睡一會兒吧。” “你先睡吧。” “睡一會兒,睡不著也沒關系。” “我好像已經睡過了。” “你睡得真輕。” 這些看似廢話的對話, 就是最好的對話。

龍冬策劃出版的捷克作家的部分譯著
千萬別把小說的對話寫到戲劇里, 也不要把戲劇的對話寫到小說里, 這就如同男女上洗手間進錯了門。

2001 年, 《赫拉巴爾作品集》 漢文版首次出版的宣傳海報
寫真話并不難, 或者說, 那樣的難度還是可以認識到的。 難的是什么? 我說, 難在那寫的手段、 方法、 過程的真實。
作為一名漢語寫作者, 語言是第一位的。什么想象結構之類, 中國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國經典寫作, 多不具備創造, 因此也就不重要了。 唯一的 “技巧” 就是語言。 現代漢語, 隱藏在古典文學之中。
什么樣的中國文學容易具備持久生命力? 有個性的美妙語言, 短文章(特指散文隨筆), 這是技巧。 除此, 就是真實誠懇的內容。
寫小說, 要清晰, 無論語言, 還是敘述。 模糊混亂, 不是現代派。 真正的現代派, 如同隔著明亮的玻璃窗, 看到外面枝條雜亂的迎春花。 假探索,假現代派, 如同披頭散發剛剛睡起的女人正在嘔吐。
現在作家電影看多了。 小說寫作切忌模仿電影情節結構, 切忌“說電影”, 或者如同電影場面和人物對話似的寫作。 但是, 小說寫作, 可以嘗試描寫電影的一個長鏡頭, 甚至, 一個畫面, 并且將這個長鏡頭或畫面中的所有小小細節都進行放大說明。
貌似頗有道理的教訓, 文學創作要求“想象”。 何為想象? 沒有人深究。我說, 文學最不需要的恰恰就是這“想象”。 因為, 運用不好, 往往演變成作者自得其樂的玩意, 或者自視甚高的玩意。 其實, 就連三歲孩子都有想象。 寫作的想象, 我倒是將其理解為——自圓其說。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結構一部作品。 與其用“結構”, 倒不如用“組織”或者“編織”。 過分結構作品, 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現, 江郎才盡, 掩飾自己的捉襟見肘。 寫作, 能不使用結構, 最好不要使用結構。 我喜歡順其自然的“編織”。
寫自己熟悉的, 盡量調動自己的體驗, 而非閱讀甚至影視鏡頭般的間接經驗。 參照靜止的畫面, 比如繪畫和攝影, 讓里面的人物景色活動起來, 賦予他們最新的關系。 避免參照活動的影視畫面, 否則, 結果只能是沒有生命的虛假感受。 一個作家不能吝嗇到自己一點經驗都不奉獻。 不必赤裸, 但也不必緊緊包裹自己。
游記不一定表面深入, 游記作者的生活和寫作都是在短期完成, 也無法深入。 好的游記, 作者拒絕浮光掠影的“表象真實”, 而要道出自己內心的“思緒真實”。 好的游記, 三言兩語, 也不乏深刻。
一個在年輕時代主要閱讀甚至僅僅閱讀翻譯文學的作家, 他的創作道路一定不會走遠。
文學寫作的事情, 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天天做的事情。 放在心的深處,自己偷偷品嘗。 一個正常人, 比如年輕人, 應該天天勞動, 或者經歷自己的痛苦。 應該天天戀愛, 爭強好勝。 應該天天悔恨。
要寫聲音。 要寫色彩。 要寫氣味。 此三者, 寫作者可用桌案上的三件東西代表。 先把一件放在眼前, 比如聲音。 寫寫, 再換來色彩。 再寫寫, 換來氣味。 循環往復, 養成習慣。
睡覺。 床頭一定要放紙和筆, 以便夢醒時分及時記錄。
小說, 詼諧戲耍與莊嚴沉重均不可失。 這要學習卓別林。 講究反襯, 樂景寫哀, 哀時有樂。
從小生活講究的, 大多喜歡裸睡。 好的小說, 甚至所有文體, 只要好,一般都是敞開的, 都是裸露的, 絕無絲毫作者的私心掩飾。 睡衣, 是電影里人物的作秀和掩飾。
一位寫作者, 最好, 永遠也不要同他的讀者見面, 否則, 一切美妙的光芒都將黯然失色。 一個作家, 他最好過隱士般的修行生活, 少在公眾場所活動, 不與同行見面。
曾經, 我問沈從文, 如何成為作家? 他說: “寫, 寫。 寫字, 寫信。” 我看他, 等他把話講完。 他接著說, “另外, 是玩。”
今后, 就是從現在開始, 內容與形式, 一而不二, 必須做到真實和自由。 文學, 就是真實與自由的嬰兒。
寫真實。 寫真實。 我經歷過的, 我能記住什么? 寫作者, 往往習慣自我屏蔽, 自我刪除。 最最真實的往昔, 那一縷光, 一個聲音, 一陣風, 一片落葉, 幾乎再也聞不見的清香, 都被我放棄了。 我筆下僅僅是所謂的想象。
文學的真實, 就是寫作者自己先就感到疼痛, 如同眼睛手術動刀之后正在縫針, 麻醉漸漸消失, 那趙大夫跟我商量, 行嗎? 再忍一忍, 忍一會, 就剩下兩針了。 這是文學所要的真實感覺。
多數作家,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寫作者, 不要做夢自己的小說能成為一個經典話題, 它頂多是你自己的經典話題。 作家常把自己的作品掛在嘴邊, 就如同向別人介紹分析自己今早的一聲粗糙的大腸脹氣。 中國作家若想名垂青史, 真的很想, 我倒是勸其寫寫小品文章。
當你的文學同茶館發生關系, 同酒吧發生關系, 同一個期刊雜亂的編輯部發生關系, 同一家出版社老板端給你的茶水咖啡發生關系, 與學校學生清純的目光發生關系, 與讀者見面會上的朗讀發生關系, 同這一切發生關系的時候, 我為你感到幸福。
文學的世界是安寧幸福的世界。 這個世界的幸福甚至要超越任何信仰的幸福。 對的, 文學本身就是一種信仰。 每一個生靈都有權享有這信仰的光芒。 關鍵, 關鍵, 你要獨自。 最美妙的信仰, 往往要求你獨自。
一個作家, 請你現在就打開你的包翻檢一下, 看看有沒有除了身份證或社保卡或車本或銀行卡或門卡或美發卡寵物卡之外的什么證件或卡片。 拒絕用證件介紹自己, 因為, 你的生命不是一個證件可以證明的。
沒有“自己” 的作家, 不是作家。 僅有“自己” 的作家, 不是一個好作家。 有“自己”, 又懷著“他人” 的作家, 是大作家。
當你見到你非常喜歡的作家, 你叩響他的房門, 站在他面前, 你面對著他, 你應該是緊張的。 你語無倫次, 結結巴巴, 雙腿發顫。 你不要因此害羞, 你的這一切都來自你對文學的尊重和信仰, 也是你對自己內心最最隱秘部分的渴望。 你是偉大作家的坯子。 這意思并非我說的, 而是雨果。

女人和她的狗狗 30cm×21cm粉筆 2014 年

草稿 30cm×21cm 粉筆 2017 年
語言的訓練, 首先就是通不通, 順不順。 描寫的技巧, 是否準確? 敘述的技巧, 是否動聽耐看? 文學技巧是所有藝術形式中隱藏最深的技巧, 因此沒有受到重視, 時時被忽略著。 文學發展最高階段, 是人人能寫。 最低階段, 也是人人能寫。
今后, 文學, 無論小說還是散文, 都要——自然。 自然, 不等于——天然。 要自然到什么樣子呢? 自然到天然的樣子。
好的文學總是非常簡單的, 要么就復雜到極致。 簡單, 就是讀過一遍,能記住一個大體情節。 復雜, 就是能記住一點閱讀的快感, 記住人物的一句聰明話。
為什么寫作? 我是誰? 時時自問。
凡是與文學相關的工作, 都要追求藝術, 不允許湊合, 不允許馬馬虎虎, 不允許土不吧唧。
隨心所欲, 有時也隨生理狀況, 不必計較勉強。 累了, 身體哪里不舒服了, 酒局聚會召喚了, 鴻鵠將至了, 有朋自遠方來了, 就停下筆, 或者簡潔些。 狀態清閑, 可以寫得細膩些。 其實, 都無所謂的, 在讀者眼里, 特別在傻瓜評論家眼里, 都將成為風格。
純粹的閱讀寫作, 拒絕熱情, 也拒絕冷漠, 溫熱恰到好處。 寫什么, 溫溫的, 最好。 作者自己先就要按摩自己, 讓自己溫熱, 才能讓讀者溫熱。溫, 是非常難以掌握的, 非高手不可為也。 它來自真情實感, 但似乎更來自于學習和訓練。
寫作用心, 而非用力。 太多的作品, 因為用力過猛, 如同使勁擦屁股,力透紙背。
開門見山, 文章不必要非來個開頭。 余音裊裊, 文章也沒必要有個結尾。 電閃雷鳴, 神龍出沒, 天馬行空, 前不見首, 后不見尾。 別聽學校那些嘮叨老師的。
我自小就不“尊師”, 到現在, 我的“尊敬” 也是虛偽。
文學, 藝術, 欣賞鑒賞創作, 考察的就是審美。 這審美, 是要培養的,沒有兩三代三四代, 莫談。 除非是個審美天才。 審美能否速成? 不可。 但可以訓練。 訓練出貌似審美或逼真審美的人才, 如同馬戲團里的動物模仿人類。
文學的欣賞, 藝術的欣賞, 多數人不懂, 或者說, 幾乎沒有一點點鑒賞判斷, 也就是不知道什么好, 什么不好。 怎么辦啊。 多讀點, 聽聽音樂, 看看繪畫, 吃點好吃的, 看點好風光, 經歷一些感情, 也許有助于對美的判斷。 也能夠培養訓練, 但根本還是來自基因遺傳, 來自血液。
與其說寫作用頭腦, 不如說用心靈。
心靈是什么? 是眼睛、 鼻子、 耳朵、 皮膚, 是記憶中一切的觸摸經驗。不要想著怎么寫,而要始終從回憶中從經驗中從一切可能之中打撈內容。
現代寫作, 更流于自然。

無 題 30cm×25cm 布面油畫 2014 年
當一位寫作者忘記自己的寫作時,真正的寫作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