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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簡

2024-03-20 22:39:25孫劍
雪蓮 2024年1期

【作者簡介】孫劍,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在《西部》《長江文藝》《芳草》《延安文學》《雪蓮》《特區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一部。

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當太史季抱著竹簡走出大門,回首環顧這座已經有些年頭,布滿了許多歲月痕跡的太史府,腦海里與三個哥哥的歷歷往事,此時就像院墻邊家人們眼里的淚珠,顯得那樣晶瑩和透亮。

風不大,比較符合這種早春的季節。當清晨宮人策馬而來,老遠還是聞到了一股香火的氣息。宮人叩開太史府沉重的大門,發現太史季早已站在庭院中間,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嶄新的竹簡。而他身后,則整整齊齊擺放著三個靈位。在靈位的兩邊,各豎著一根碗口粗的香燭。香燭高高聳立,頂端上的火苗顯而易見,像是一種憂傷的舞蹈。在三個并列的香案前,跪著一群孤兒寡母。他們統一身披孝服,不斷地向火爐里投扔紙錢。紛紛揚揚的黑灰隨風而起,在這個并不算大的庭院里四處亂飛。

宮人剛剛進門,還未站穩,太史季就朝他揮了一下手說:“走吧!”宮人看了一眼太史季,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三個靈位,甚至還沒有說明來意,就“唉”地一聲調頭轉身。剛走到大門口,又站住了,似乎在猶豫著。但最終還是搖搖頭,上前翻身上馬,大喝一聲遠去了。

沒有遲疑,也不必彷徨。在幾天前同樣的清晨,大哥太史伯也是這樣手握竹簡,急匆匆地趕進了宮里。他甚至還沒有吃早餐,妻兒也在熟睡當中。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眼下齊國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已經是第三次被召進宮了。

當時在宮里等候太史伯的人,仍然是當朝右丞相崔杼。他見太史伯大步而來,昂首挺胸。還未讓他施禮,就擺擺手問道:“寫好了嗎?”

“寫好了。”太史伯答,雙手把竹簡遞到崔杼面前。

崔杼接過去看了一眼,毫無意外臉色又陰了,與前兩次如出一轍,把竹簡扔到他腳頭說:“還是沒改?”

“已經載入史冊,無法更改。”太史伯說。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重新糾正道。

“歷史就是歷史,不能胡編亂造。”太史伯說。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再次強調說。

“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太史伯說。

“我會殺了你!”崔杼強忍了三天,背過身去說。

“失職求生,生不如死。”太史伯說。

崔杼轉過身來,兩眼死死盯著太史伯。足足盯了半天工夫,然后說:“凡事過一不過二,過二不過三,我已經給你三次機會了。”

“謝謝右國相仁慈,讓我多活了三天。”太史伯說。

“不要有第四次。”崔杼最終還是揮揮手,口氣軟和了下來說:“回去吧。”

“不了,”太史伯仍然站著不動,“再來還是一樣。”

“好,很好。”崔杼點點頭,眼里隨即放出一道寒光,“汝求死,吾成全。來人!”當應聲進來兩個帶刀侍衛,崔杼指著太史伯的鼻子尖說道:“給我拉出去……”但話到嘴邊,又略微停頓了一下,“先關起來。”

太史伯被侍衛架出去之后,崔杼心中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呼呼躥得老高,已經燃燒到了極點。關于先君齊莊公的死,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那天他突然病倒,臥床不起。盡管是一國之君但作為鐵哥們兒的齊莊公,少不了要親自前來探視,并且還沒進門老遠就開始喊道:“崔愛卿呀,聽說你生病了呀,身體怎么樣呀?好些沒有呀?”

“見過公。”齊莊公進來后,崔杼欠欠身,拱手道,“恕臣無禮,不能下床。”

“別動,你躺著別動。”齊莊公走近前,見崔杼氣色確實不佳,就顯得更加關切起來:“哎呀,崔愛卿病得不輕呀,太醫來過了吧?”

“已經來過了,”崔杼說,“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礙,躺幾日便好。”

“你好好休息,”齊莊公說,“朝堂上的事先不要操心,等病好了不遲。”

接下來,他們又聊了一會兒。齊莊公告訴他,這次又給他批了幾十畝圈地,崔愛卿府邸有點小了,也該擴建一下。另外還送來了十幾匹駿馬,還有二十名宮女。馬是好馬,宮女也活潑可愛。崔愛卿日夜為國事勞頓,為寡人分憂,都怪寡人平日疏忽,照顧不周,還望崔愛卿多多擔待呀。

聽君一席話,讓崔杼感激涕零,恨不得爬起來跪地磕頭,“公待我恩重如山。”

“好了,好了。”齊莊公見侍女端著碗站在門口,便招手讓她過來,對崔杼說:“崔愛卿該吃藥了。”

喝了藥,沒一會兒工夫,崔杼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齊莊公一直坐在床邊,他喊了幾聲:“崔愛卿,崔愛卿……”見沒應聲,這才放心地起身離開。

這天太史伯前腳剛關進大牢,崔杼后腳也趕了過去。他見太史伯正操著手,頭靠在墻上瞇著。好像在家沒睡夠似的,跑這兒來補一覺。這種悠閑的樣子讓崔杼更加生氣,他喊了兩聲,然后提醒道:“齊國有十八種刑罰,你撐不過三關。”

“我知道。”太史伯點點頭說。

“不要以為你是史臣,別人不能把你怎樣,但我可以。”崔杼說。

“我也知道。”太史伯說。

“你還有三個弟弟,你死了,由他們來寫。”崔杼說。

“他們也是史臣。”太史伯說。

“先君是病死的!”見太史伯自始至終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崔杼不禁暴跳如雷,咆哮的聲音在牢房里久久回蕩。

第三次進宮大哥一夜未歸,二弟太史仲十分著急。早早醒來的他想了半天,當太陽爬上屋頂三尺多高了,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無奈只得去宮里走一趟。

與其他兄弟仨不同,太史仲是一個另類。他從小習武,原來的志向是當一名武大夫。帶領戰士叱咤沙場,保家衛國。無奈家族是世襲史臣,不得從事第二職業。武將當不了,只好做文官。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武術的癡迷和熱愛,依然練得一身好本領。

進宮非常順利,經過一番打聽,才得知大哥被關進了大牢。

大牢里太史伯披頭散發,衣服破爛,渾身是血。顯然已經用過刑了,人也處在昏迷狀態當中。太史伯已經五十多歲人了,如此一番皮肉之苦,太史仲一見忍不住就哭了,喊了一聲:“哥!”

好半天,太史伯才睜開眼睛。太史仲扶他坐起來,但他一抬手,用剩余的一點力氣把太史仲推開了,“你來做什么?”

“救你出去!”太史仲又要扶他。

太史伯擺擺手,自己端正了身子,然后奇怪地盯著太史仲:“你一個史臣,跑來劫獄了?”

“什么臣不臣?”太史仲說,“你是我大哥!”

“你!”太史伯嘆了一口氣,當即責怪起來:“家族的臉都給你丟盡了!”說著把目光移向一邊,想站起來,但沒成功,只好又坐下,指著一旁的牢房看守官說:“還有你,怎么可以徇私舞弊?置國家律法而不顧?”

“這……”看守官一時語塞,顯得有些尷尬。

“這怪不得他。”太史仲說。

這是咋的了?看守官雖然嘴上沒出聲,但卻在心里嘀咕開了,我冒著革職殺頭的風險,把你弟弟放進來跟你見一面,你反倒給我套上罪名了?這也太不知好歹了吧?他搖了搖頭,“唉”了一聲對太史仲說:“你趕緊的!”然后出去了。

“作為史臣,”太史伯對太史仲說,“你要拋開個人情感,不能受愛恨情仇所左右。你一定要光明磊落,這樣才對得起先輩,無悔于后人。”

太史伯剛剛說完,這時出去的看守官又進來了。盡管心里不樂意,還是拿來了幾件干凈衣服和一捆干草。太史仲替大哥把衣服換上,又把干草給他鋪好,扶他重新躺下了。

從監獄里出來,其實太史仲內心同樣是不服氣的。但大哥是老大,家父早就不在了,兄弟幾個都由他看護著,說什么都得聽。想以前,太史仲從小調皮搗蛋,惹是生非。又因為喜歡弄槍舞棍,不愛弄文舞墨,大哥一向對他嚴厲有加,管教有方。大哥平時寡言少語,說一不二。他所決定的事情,就算十幾輛馬車也拉不回來。所以今天進來除了挨幾句罵之外,若要帶他走出監獄,也不過是一廂情愿,徒勞無功而已。

又一想,這事也沒啥好說的,歸根結底是由崔杼這個老混蛋一手造成的。現在所有的辦法只有一個,把這廝干掉一了百了。

入夜,太史仲換上夜行衣,趁黑來到了國相府。國相府有圍墻,這難不倒他。門口有侍衛看守,也難不倒他。很快他就摸到了崔杼臥室前,輕輕捅破窗戶紙,發現崔杼還沒睡,正在和老婆說話。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對老婆說。

“聽國相的。”老婆低著頭說。

關于這個女人,太史仲是知道的。她原先并不是崔杼的老婆,而是大夫棠公的小妾。但嫁過去不久,棠公就死了。棠公死時,作為同僚,崔杼前去吊唁。看了一眼這女人之后,便成為他的老婆了。

齊國本就是一個盛產美女的國度,而這個叫棠姜的女人,更是一個不折不扣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她令人嘆為觀止的容顏和身材,只要她出現的地方,基本上沒有活著的。大部分流口水流死了,剩下一小部分也會因為單相思而死。

那天崔杼一邊哭喪,目光從頭到尾卻沒離開棠姜身上,以至于哭得比誰都積極。只是哭著哭著,就變調了:“怎么這么好看兮”“可真愛煞個人了兮”。直到眾人都覺得奇怪,紛紛停下來不解地看著他,這才趕忙回過神來,接著哀嚎。回去之后,崔杼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他簡直不敢相信天上的仙女真會下凡?可是既然下都下來了,倘若落入別人之手了,那他可能真的離死也不遠了。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夫君死了女子必須守節的規矩,再說了棠姜也還正是青春年華,所以這種事情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這事要快,崔杼一刻也等不了,必須馬上把棠姜娶過來。但是上門去提親時,卻遭到了棠姜的弟弟的反對。原來棠姜是齊國第十五任國君齊恒公的后人,而崔杼則是齊國第二任國君齊丁公的后人。大家都是同姓,不宜結婚。

崔杼表面上沒說什么,面帶笑容地離開了。回去之后,當即叫人把棠姜的弟弟拉了出來,在大街上毒打了一頓。一直打到他躺地吐血,同意親事為止。

親事定下來了,崔杼又去算卦測字,選一個良辰吉日入洞房。算卦的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頭兒,他瞇著眼睛掐著手指頭,一本正經地算了兩個時辰,最后一言不發起身就跑。崔杼在后面追,抓住他問:“你跑什么?”老頭兒驚魂未定地說:“此女子勿近,必遭殺身之禍。”崔杼一聽怒從心頭起,一刀過去讓老頭兒當場應驗了自己的卦。

誰也阻止不了崔杼娶棠姜。

此時,躲在門外的太史仲正要闖進崔杼的臥室,不料突然喊聲四起,一隊人舉著火把呼呼啦啦地圍了上來。早有所備呀,太史仲環視四周,輕輕一笑,難怪剛才進來時那么容易。

侍衛們正要上前拿人,卻見太史仲一個凌空抽身,一躍飛到對面屋頂上去了,他站穩了說道:“我今晚要活剝了崔杼這個老東西,你們不要多管閑事。”

他們當然要多管閑事,太史仲話音剛落,一排弓箭就刷刷地朝他射了過去。太史仲一點也不慌,身子一斜伸手一抓,所有弓箭除幾只飛向天空之外,其余的全被他抓在手中。緊接著一個從天而降,一些人只感覺耳邊一陣風掠過,所有弓箭手還沒來得及拉開第二弓,無一例外都被點了穴道,全部僵在那兒不能動彈了。

弓箭手瞬間失去了戰斗力,但其他侍衛都及時清醒了過來。他們手持長矛短劍,哇哇大叫著朝太史仲發起了圍攻。只可惜,豪情不過三秒,功夫實在也太差了點。太史仲在他們中間來回穿梭著,猶如蝴蝶漫舞,又像鯉魚戲水。沒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哼哼唧唧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大片。

太史仲拍了拍手,似乎還沒過癮,“這等下三濫,再練十年。”但是話還沒說完,一張大網就鋪天蓋地,準確無誤地罩住了他。功夫再好,也怕偷襲。

“你一個史臣,居然干起行刺的勾當來了?”崔杼這才從臥室里走出來,對網中的太史仲說。

“還有什么史臣不能干的?”太史仲又使了使勁,仍然掙脫不開。

“明白了,”崔杼點點頭說,“你這是不打算好好記錄歷史,只想要創造歷史了。”

“士可殺不可辱,你為什么要把我大哥關進大牢?”太史仲問。

“我和他之間并沒有個人恩怨,”崔杼說,“他寧可不回家也要接受刑罰,那是因為他的職責所在。而我成全他,最終可能還會殺了他,也是我的職責。”

“你可以殺太史,但改變不了事實。”太史仲說。

崔杼沒有理會他,繼續說:“他是不會出來的,接下來看你的了。今天晚上的事我可以不計較,就當沒發生過。回去寫好你的竹簡,明天帶來見我!”

時間回到三月初,暖陽高照。在晉國臨近邊界處,一輛馬車掀起一陣沙塵,正朝著城內方向疾馳而去。

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三年前。當時齊國正面臨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晉國七大家族的欒盈,在國內動亂中被其他六大家族逼得走投無路,先是投奔了楚國。在那里呆了一年之后,呆不下去了,繼而又逃到了齊國。

但是,面對強國流竄而來的政治犯人,齊國該如何處理呢?這是一個問題。

當時朝堂上有兩種意見。一是不理會,讓欒盈自行離開,想去哪去哪。其理由也非常簡單,因為根據目前的國際地位,齊國明顯就是一個陪跑分子,還夠不成氣候。而欒盈在晉國把事情鬧得太大了,現在就連同樣是強國的楚國也不敢讓他久留。這個時候接納他,必定會給日后招惹禍端,豈不是自己找死嗎?

另一種意見截然相反,認為正是因為齊國目前十分弱小,但眼下強國正在發生內訌,抓住這個大好的機會,說不定再次強盛起來指日可待。

事后回想起來,齊莊公最終不顧崔杼的反對,實則是因為欒盈這哥們兒簡直太能吹了。他對齊莊公說,別看他現在東躲西藏,猶如喪家之犬,但在晉國畢竟也是七大家族之一,有著豐厚的資源和穩固的根基,絕非泛泛之輩。只要齊莊公愿意幫忙,到時候他在晉國的一切齊莊公都可以享用。而他自己也愿意俯首稱臣,唯齊莊公馬首是瞻,終生追隨左右。

欒盈的一番話,讓齊莊公心猿意馬。因為對他而言,晉國就像是一個夢魘,也更像是一塊壓在心頭上的巨石。曾幾何時,晉國不止一次擊敗過齊國。齊國上下不僅千瘡百孔,餓殍四野。而齊莊公本人,也活生生被迫去當了九年人質。回想起這九年來的種種生不如死的屈辱和折磨,齊莊公回想起來便咬牙切齒,痛徹心扉。毫無疑問,他恨透了晉國人。

現在沒落貴族欒盈的到來,讓齊莊公怦然心動。他甚至覺得,此時的晉國已經不堪一擊,就像擋在面前的一扇爛泥墻。只要用手輕輕一推,或者用腳尖稍微一觸碰,它就會毫無抵抗之力,無聲無息地倒下去。如此一來,自己不僅可以一雪前恥,更加重要的是,當年齊桓公時代的輝煌,很快就可以在他手上絢麗重現了。

齊莊公躊躇滿志,一意孤行。崔杼卻氣得七竅生煙,惱羞成怒。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君主,他后悔以前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錯事。想當年,齊國敗給了晉國,那時候的齊莊公還是公子光,被迫送去當了人質。九年后,他回來了,成為了太子。但有個叫鬲聲姬的女人,是齊靈公的寵妃,她看到公子光成為太子,心里不樂意了。終于在幾次枕頭風的吹拂下,齊靈公改變了主意,廢了公子光重新立鬲聲姬的兒子公子牙當太子,并且還發配公子光去東部邊境守衛邊疆。

不料,公子光剛走,齊靈公就病倒了。這時朝中大臣崔杼瞅準時機,偷偷去邊境秘密把公子光接了回來。

公子光回來之后,也沒閑著,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鬲聲姬。為了泄憤,還把她的尸體擺放在朝廷之上,供眾大臣參觀欣賞。平日的寵妃現在遭到如此的羞辱,有人去把這件事報告給了齊靈公。病榻上的齊靈公哪經受得起這個變故?聽后一口氣硬是沒提上來。

齊靈公死了,給氣死的。按說這個時候公子牙是太子,本應該他繼位。但在只手遮天的崔杼的大力支持下,公子光順利登基。登基后,他一不做二不休,繼而把同父異母的弟弟公子牙,以及他的眾支持者一并給收拾了。惹得當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現在的新君真是一個狠人。

齊莊公不顧鐵桿大臣崔杼的反對,執意把晉國逃亡貴族欒盈留了下來。但是半年過去了,欒盈每天只顧著吃肉喝酒調戲宮女,對未來的打算卻只字不提。齊莊公失去了耐心,在多次催促之下,欒盈才秘密回到晉國潛伏起來,準備隨時接應齊國大軍的到來。

懷揣鴻鵠之志的齊莊公雄心勃勃,御駕親征。當然在欒盈的接應下,齊國的軍隊也順利地進入了晉國境內。但進去之后,問題來了,原來欒盈是晉國七大家族之一不假,但在“欒氏之亂”中,早已被其他幾大家族擠到了勢力邊緣,現在回國后不僅找不到一個支持者,就連一兵一卒也沒帶來。而眼下齊莊公家底兒都翻了出來,就這么點兵力,怎么打?往哪里打?齊莊公這才后悔地認清了形勢,恍然大悟。

齊莊公很憤怒,要殺了欒盈祭刀,再說也不能白跑一趟不是?欒盈跪下求饒,說公你別著急,還有幾個將軍跟我很要好。我再去把他們組織起來,等我把晉國給踏平了,公你過來接盤即可。

齊莊公當然不再相信他,但轉念一想,殺了他也沒什么卵用,回國后還會讓大臣們笑話,于是就把他放了。

欒盈走了就再沒回來,齊莊公也率部調頭回國。就算他再蠢,也沒蠢到要拿雞蛋去碰石頭。但是還沒走出邊境,又聽說欒盈還真打了幾仗。齊莊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就地安營扎寨起來。一邊找幾個邊陲小鎮搞搞陣,揀幾個軟柿子捏一捏,一邊等待欒盈那邊傳來勝利的好消息。

又過了半個月,探子來報,欒盈的部隊戰敗了,他自己也戰死了。齊莊公這才覺得大勢已去,收拾幾塊繳獲而來的破銅爛鐵回到了齊國。

很顯然,這一趟齊莊公毫無收獲,甚至連出一口惡氣也算不上。他自己倒沒事似的,依然悠哉樂哉,只是把崔杼可給急壞了。他想你這鬧的,無緣無故跑過去搗亂,弄刀舞槍的,人家就那么好說話的嗎?等著瞧吧,有你好果子吃。

果然崔杼擔心什么,它就來什么。沒過幾天,晉國就大軍壓境,來勢洶洶。面對強敵,朝堂上下亂作一團。然而更加要命的是,齊莊公自己卻躲起來了,閉門不戰。

國君不戰,怎么辦?那就和談吧。

豈料人家根本就不給面子,并且還以最快的速度,攻破了齊國的大門。

此時此刻,站在晉國國君晉平公面前的是崔杼,晉平公開門見山地問道:“崔國相,上一次你是來求和,今日前來又有何貴事?”

“前來求戰!”崔杼說。

“啊?”晉平公先是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丫的喝多了走錯了地方。但看到他一本正經,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樣子,不禁又哈哈大笑起來,“好啊,怎么個打法?何時打?”

這次見面時間不長,崔杼第二天就回到了齊國。這會兒馬車行駛在大街上,崔杼發現街邊有一個人戴著一頂綠顏色的帽子,于是就把他喊上前問道:“你頭上的帽子從何而來?”

此人一見是崔杼,當即就跪下了,“國相饒命,不是我偷的!”

“沒說是你偷的,”崔杼說,“我是問怎么在你頭上了?”

“是……主公賞賜的。”此人回答。

“你胡說!”崔杼喝斥道。

此人嚇趴下了,連連磕頭,“國相息怒,小人沒說假話。”

“小人?你是宮里人?”崔杼皺了一下眉頭問。

“小人是主公的近侍。”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賈舉。”

“那你說說,主公是怎么把這頂帽子賞賜給你的?”

“那天主公高興,就把它賞賜給我了。我當時不敢要,我知道這帽子是國相你的,我見過你戴它上朝。但是主公說,這帽子只有他崔杼能戴,別人就不能戴?我不敢違抗,就收下了。”

“那你不在宮里服侍主公,跑出來干什么?”

“我……早上不小心碰翻了一只杯子,被主公打了一頓,出來買些草藥回去敷傷口。”

聽賈舉這樣一說,崔杼隨即陷入了沉思。心想,你這是在告訴我,我的帽子你隨時可以拿去送給別人。那么我這顆人頭呢,你也是想取就取啦?

一路心事回到府上,家臣東郭僵告訴他,主公剛才派人傳話來,明日有他國使者前來朝見,主公在北城設宴招待,要崔杼一同去參加。“不去了,”崔杼說,“回話給他,就說我病了。”

在生病之前,崔杼去了一個名叫慶封的大夫家里。

齊國除崔家之外,慶家是其余六大家族之首。但慶封雖然是大夫,卻并不怎么愛管事。一年到頭見不著人,好不容易找來一起商議國事,也是躲在一邊打瞌睡。后來他獨居相位,權傾一時。可是有一次去自己的家臣家里串門,看中了人家的老婆,回家后把一切工作都交給了兒子慶舍,自己帶著妻妾干脆搬了過去。主仆兩家住在一起,妻妾相通,其樂融融。

跟亂搞相比,慶封確實不太喜歡朝政。

崔杼與他相交,是三年前在欒盈的問題上,慶封是崔杼的堅定支持者。后來異想天開的齊莊公不僅無功而返,還把人家招惹毛了,而他自己又畏縮不前怕死怯戰。關鍵時刻還是崔杼站了出來,他決定前去和談。但是迫于晉國的強大,滿朝文武一百來號人,沒有一個愿意陪同前往,都是害怕有去無回。這個時候,慶封打著哈欠站出來說:“我去。”

他們在晉國談了三天,三天中晉平公除了一個打就沒有二話。末了見他們還在堅持,就說:“要不這樣吧,二位。不打也行,寡人前去把齊莊公抓來。他曾經為寡人放了九年馬,寡人再讓他放九年羊。你們另立新君,我們再談。”

“不可。”崔杼當即拒絕他,然后站起身來說,“那還是打吧。”

打自然打不過,晉軍猶如進入無人之境,橫沖直闖,掃蕩了三天三夜,虜獲金銀財寶女人無數,滿載而歸。

這天崔杼來的時候,慶封正在逗鳥,相互施禮后,崔杼說:“慶大夫好雅興,總是躲在家里偷清閑。”

“凡事有國相操勞,我這是托你的福呀。”慶封說。

“哪里哪里。”

寒暄過后,崔杼說:“又要打了,一天到晚瞎搗騰。”

“國相昨天去過晉國?”慶封當即問道。

崔杼先是一愣,接著就笑了,“這齊國上下,就沒有比慶大夫更精明的人。天天不出門,還什么事兒都瞞不過你。”

“國相過獎了,”慶封說,“我只是昨天在外打獵,剛好看到國相的馬車從那邊過來。”

“是的,”崔杼點點頭說,“去過。”

“那邊又要打?”慶封又問。

崔杼搖搖頭。

“那是跟誰打?”慶封接著問。

“你搞不清楚他,”崔杼說,“就像當年他的老子一樣,今天這里打一下,明天那里打一下。大的不敢打,小的打不過。次次被人家打回來,還要打。”

“有其父必有其子,”慶封說,“他們是上癮了。”

“可民不聊生啊。”崔杼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連年戰亂,生靈涂炭。往大了說不忍心天下百姓受苦,往小了說也是為了我們各自的家族。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年,大家都得流亡成為別人的家奴。”

“國相憂國憂民,高瞻遠矚,令人佩服。”慶封說。

“但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找上門去人家都不愿意來了。”崔杼持續嘆氣說。

“國相真是用心良苦呀。”慶封完全明白過來說,“不過也是的,現在人家撈不到什么好處了,這些年他們也知道我們已經家徒四壁,賠本生意不做。”

“就是呀,”崔杼說,“無利不趕早。”

“國相別憂慮,”慶封說,“此路不通,另辟蹊徑。”

崔杼一聽一下子站起了來,他看了看慶封,幾乎要上前給一個激情的擁抱,高興地說:“要說你呀,真是國之棟才!”

“不敢不敢,”慶封連忙說,“在國相面前,我哪敢稱才?”

“齊國靠你了。”崔杼說。

“別折煞我了,”慶封說,“齊國何時不是仰仗國相?”

“你我并肩,諸事可謀。”崔杼說。

從慶封家出來,崔杼轉了一彎,去了杵王府。但是剛一進門,就直接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看到這個年僅十六歲、乳臭未干的杵王竟然穿著國君的服飾,正在跟幾個侍女玩游戲。這是時下宮里最流行的一種游戲,杵王被蒙上了雙眼,通過撫摸侍女的臉蛋和胸脯來猜出對方是誰。猜對了侍女就投懷送抱,猜錯了杵王就要被她們撓癢癢。他們嘻嘻哈哈,笑成一團。見崔杼來了,幾個侍女就停下來。杵王摸了半天摸不著人,扯下眼睛上的布條,也看到了崔杼,于是向他招手說:“崔國相,快過來。”

“混賬!”崔杼大吼一聲。

幾個侍女嚇傻了,紛紛退到一邊。杵王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笑了笑,“沒事,就玩一下。”

崔杼幾步上前,照準杵王的臉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叫你玩!”

杵王被打翻在地,幾個侍女尖叫著驚慌而散。好半天,杵王才從地上爬起來,仍然感到莫名其妙,“崔杼,你干嗎打我?”

“干嗎打你?”崔杼過去又是幾腳,杵王再次倒地,崔杼接著在他屁股上猛踢。杵王大叫著求饒:“別打了,崔杼,停手。”

崔杼打累了,站在一邊喘氣,“杵臼,你這個白癡,給我起來。”

“我不,”杵王躺在地上不動,“起來你又打。”

“起來!”崔杼提高了聲調,等杵王爬起來,見他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狠狠瞟了一眼說:“還裝模作樣,趕快脫下來!”

“你不是說讓我當國君嗎?”杵王邊脫邊說,顯得很委屈。

“放屁!”崔杼又吼,見他勾著頭不再說話了,就問:“除了剛才幾個丫頭,還有誰看到?”

“沒有,”杵王搖搖頭,抖了抖手上的衣服說,“今天才剛剛做好。”

崔杼這才嘆了一口氣,稍微平靜了一下說:“想當年我一步走錯,幫助你哥哥坐上了國君之位,實則是沒有想到他如此昏庸無道,執迷不悟。但是今天更讓我沒想到,平時見你性情溫和,不爭不斗,原來竟是這樣的輕狂浮躁。一個這么沉不住氣的人,又何成大統?”

“我錯了,”杵王也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頭勾得更低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把剛才幾個丫頭送走,”崔杼說,“送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趕緊的!”

“我這就去。”杵王小跑著離開了。

齊國所有的竹簡,都出自南崖山。南崖山的竹子不僅翠綠、挺拔,而且竹肉細膩,容易雕刻。更加重要的是,這里的竹子永遠不會被蟲蛀,存留多少年依舊煥然如新。齊國自建國以來,南崖山就被封為官山。

按照傳統,即將赴任的史臣,在任職之前必須前來拜山。

這天,滿頭白發的工匠站在工棚門口,恭迎太史仲,“見過太史大人。”

“老伯,”太史仲還禮,“可否給我一把竹簡?”

“大人隨我來。”工匠把太史仲帶進棚內,隨即從木架上取下一把竹簡遞給他說:“大人請收好,這是令尊當年未用完的竹簡。”

太史仲接過去,細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意味深長地說:“謝謝老伯,費心了。”

說起先父太史更,他是齊莊公的第二代史臣。齊莊公在位的這幾十年,除了是一名狂熱的好戰分子,還一個毛病就是特別喜歡別人家的老婆。他自己后宮三千,卻經常去下屬家里慰問,關心人家的夫妻生活。當然,有些男人也非常歡迎他,巴不得一天來家里三次。但是也有例外者,見人來了就老遠跑去迎接,不讓他進門。碰到這種情況,齊莊公當然不能硬來,只能智取。三番五次,卻也屢屢得手。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而偷的樂趣在于有時偷得著有時偷不著。齊莊公這一愛好,無疑讓全國上下的男人大受影響。他們紛紛效仿,樂此不疲,其樂無窮。而作為史臣的太史更,不僅一五一十記錄了這些亂象,更加毫不避諱,詳細地描述了齊莊公荒淫無度,窮奢極欲之種種。然而有一天,齊靈公去檔案館視察。按說,這不是他該過問的地方,也不可以隨意進出。但他是一國之君,想去哪里誰敢阻攔?那天齊靈公翻閱檔案館里的竹簡,看著看著,不禁臉上烏云密布,怒目圓睜。回宮后,他越想越生氣,一聲令下,讓宮人一把火把檔案館給燒了。第二天上班,太史更不見檔案館,卻見眼前一堆灰燼。不用細想,他立馬就明白過來。就算是國君,也不能隨意干涉史臣的工作,更不能篡改史冊。但目之所及,皆為王土。如果他不樂意,仍然可以毀掉這一切。想明白之后,太史更調頭轉身,當時就去了南崖山。在南崖山上三天三夜,正準備下山時,卻被幾個蒙面人攔住了去路。后來追到南崖邊,眼看再無路可逃了。太史更就抱著重新寫好的竹簡,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父親跳下懸崖之后,就再沒有回來,大哥太史伯接替了他的職位。大哥不遺余力地繼承了父親的秉性,甚至比他更加剛正不阿,無時無刻都不忘記自己的使命。但同時他又比父親多了一個心眼,知道哪些竹簡可以進檔案館,不能進的就帶出宮外,交給那些流散在街頭巷尾的說書人,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百姓中口口相傳。當然,這事也瞞不過齊莊公,很快他就知道了。于是,只要有說書人的地方,就經常有人頭落地的事情發生。太史仲從小習武,武功高強,幾乎無人能敵。自從說書人連連被殺后,齊莊公的侍衛營也經常遭到偷襲,并且損失過半也沒有人能夠扯開襲擊者的面紗,看清他的面目。他們就這樣明爭暗斗了好多年,一直到崔杼事件發生。

告別工匠,太史仲直接回家了,妻子已經煮好了面條在等著他。她穿上了平常最素潔的衣服,悶著頭在廚房里忙碌著。灶臺邊放著一張碩大的簸箕,簸箕上面已經堆滿了切好的面條,可她仍然不停地在摻水和面粉。鍋里的水在沸騰著,上面飄浮著一層平時舍不得用的調料。桌子上也擺放了煮好的三大碗,滿得不能再滿了。多余的湯水正從碗口邊流下來,濕了桌面一大塊。太史仲走進來,看了看說:“夠了,太多了。”妻子沒聽見似的,繼續向鍋里添加面條。太史仲攬腰抱住了她,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可以了,吃不完。”妻子的身子似乎搖晃了一下,這才停下手來。太史仲坐下來吃面條,胡椒粉放多了,有點辣;鹽更多了,咸得苦澀。但太史仲一氣呵成,津津有味,末了還不忘笑著說:“沒辦法,這輩子就喜歡吃你搟的面條,其他任何人的都不愛吃。”

妻子卻笑不起來,低著頭說:“給大哥帶一碗吧。”

“不用了,”太史仲搖搖頭說,“已經打點過了,想吃啥都有。”

妻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打好了熱水,木桶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還從未穿過的官服。自始至終,妻子一直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幫他搓背,梳理頭發,更衣系帶。

穿上嶄新的官服,太史仲來回走了幾步,覺得還比較合身。只是腰帶長了一點,要多打幾個結才行。

接下來便是沉默,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過后,太史仲問道:“幾時了?”

“快午時了。”妻子答。

“我該走了。”太史仲站起身來。

走到門口,妻子終于抬起頭來,淚如雨下地說:“仲,記得回家的路。”

太史仲沒有回頭,徑直走到庭院的另一頭,站在一道門前喊道:“三弟,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二哥。”里面傳出太史叔的聲音。

太史仲走進去,朝屋子中間看了一眼,看見一只油漆桶上插著一把刷子。他上前拿了起來,站在整齊擺放在正堂上方的兩具物體面前,抬手向上面涂刷。

“上過三遍了。”太史叔告訴他說。

太史仲沒有理會,繼續一下兩下地刷著。他刷得很認真,仿佛是第一次挨打后在竹簡上刻字,又像是在描繪一件構思良久的什么藝術作品。

太史叔默默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你胡子還沒刮,我幫你刮一下吧。”

太史仲點點頭,這才放下刷子坐在椅子上,讓太史叔給他刮胡子。

胡子刮好后,太史仲說:“還有一會兒,咱倆喝口茶吧。”

“那就喝一口。”太史叔說。

“要說你,”太史仲邊喝邊笑道,“小時候總不愛喝茶,嫌苦。這不,現在無茶不歡了吧?”

“還不是因為你?”太史叔說,“不喝按著頭也要我喝。”

“我是從父親大人那里學來的,”太史仲說,“他茶癮最大,每天不喝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茶是好東西。”太史叔說。

“可以靜心。”太史仲放心茶杯說,又問道:“幾時了?”

“午時了。”太史叔答。

“我走了。”

太史仲依然沒有回頭,在庭院另一頭終于控制不住流放出來的哭聲當中,快步走出了太史府大門。

午時三刻,刑場上站滿了人。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當催命鼓聲咚咚咚響起,一張令牌“啪”地一聲扔在腳頭,劊子手沒有遲疑,舉起大刀正要行刑。這時,半空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且慢!”眾人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對面屋頂上站著一個人。話音剛落,這人一眨眼就飛了下來。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官人。更加令人驚奇的是,他已經被五花大綁了。一個捆住了手腳的人,居然還能施展出如此輕盈的輕功,大家不禁“啊”了一聲。

“我自己綁好了,”太史仲站在地上說,“我怕忍不住會動手,傷了你們的性命。”說罷兩只腳尖輕輕一踮,一縱身落在了同樣被綁得嚴嚴實實,但卻是穿著囚服的太史伯面前,對他說:“大哥,二弟陪你上路!”

太史伯側過頭來,一時淚流滿面。

這下劊子手為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監斬臺。

監斬臺上的崔杼冷冷地掃了一眼,對身邊的人說:“把他懷里的竹簡拿過來。”等拿上手展開一看,狠狠地只說了一個字:“斬!”

一切都散了去,此時殘陽如血。

太史叔拉著一輛板車,上面放著兩口涂滿了烏黑油漆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紫檀木棺材,緩緩地從刑場上走了出來。

剛走進街道口,天忽地一下就暗了。不知道為什么,平時還算熱鬧的大街,這下兩邊商鋪大門緊閉,馬路上也看不到一個身影。太史叔一步一步地走著,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車轱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一盞兩盞三盞……所有的街燈都亮了,街道兩邊突然亮起了兩排整整齊齊的紅燈籠。紅燈籠里跳動著紅色的火苗,一直照亮到街道的盡頭。

在街道的盡頭,出現一位說書人,他身穿長衫,正在用力地敲打著鼓板,大聲唱道:“你看那兄弟二人吶,齊齊站在斷頭臺上呀……”

伴隨著說書人悠長的聲調,走到自家門口,發現地上早已跪著一群人。有自己的家人,也有附近聞訊趕來的百姓,可能還有穿著便服的朝堂官員。

太史叔停下來,站在車旁說:“大哥二哥,到家了。”

一邊是無比悲戚的哀傷,一邊是歌舞升平的陶醉。此時齊國的右國相崔杼,正在跟年輕的新國君齊景公吃酒,他大概有些醉了,但仍不忘說:“你哥哥,哦,不,”他搖搖頭,改口道:“先君是病死的。”

“崔愛卿如果不喜歡史臣,”齊景公直接說,“那就讓他們放馬去。”

“非也非也,”崔杼一聽又搖搖頭,喝了一口酒說,“放馬的事可不是他們干的。他們是上人,在你我之下,百官之上。他們要行走朝堂,參議朝政,關注國事。他們身穿錦袍,腰掛玉牌,怎么能去做下人之事呢?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規矩,一點都不能改。”

“也不知道老祖宗們是怎么想的。”齊景公顯然對這個體制非常不滿意,有些嘀咕地說道。

“你怕什么?”崔杼盯著他問。

“我……”齊景公欲言又止。

“聽說你又立了一幫大臣?”崔杼繼而問道,“他們專門陪你吃喝玩樂,美其名曰樂身大臣?”

“這,我本來要請示右國相的。”齊景公連忙想解釋。

“大可不必,”崔杼擺擺手說,“只要不學你的大哥,不學你的老子,你想哪樣都成。你一定要記住,不能好戰,要熱愛和平。沒有和平,就沒有你的一切,也沒有我的一切。”

“請右國相放心,”齊景公說,“寡人絕不會亂動一兵一卒。”

“想我齊國大好山河呀,”崔杼接著感慨起來,“都讓這兩個敗家玩意兒給霍霍得所剩無幾了,實在叫人心疼呀。”

說這種話是大不敬,但齊景公裝著沒聽見似的,趕緊把話題扯開了:“今天刑場上的事宮外有些言論了。”

“幾個窮酸說書人怕什么?”崔杼不以為然,“讓他們說去。”

“民眾聽到了總歸不好。”齊景公說。

“民眾?民眾算什么?”崔杼說,“他們奈何不了我,就算知道點什么也興不起大浪。我不像他,還去民間殺人。我不在乎今人,而是后人。后人不知今朝事,只有通過史冊才能了解我們。他們會在我們力所不能及的時候,挖開我們的墳墓,鞭打我們的尸體,讓我們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讓我們的子孫后代長久不得安寧,那才是最可怕的呀。”

“關于史制還是改了吧。”齊景公似乎也嚇著了。

“不改。”崔杼說。

“要不,把左國相慶封找來商議一下?”齊景公想了想說。

“不用。”崔杼說。

“還是商議一下吧。”齊景公仍在堅持。

“說了不用!”崔杼火了,手中的酒杯一下子砸在桌子上,怒道:“你這個小兔崽子聽不懂人話嗎?”

齊景公一下子嚇傻了,臉色煞白,呆若木雞。

好在崔杼及時冷靜下來,連連拱手道:“請公恕罪,臣太魯莽無禮了。”

“沒事,沒事。”齊景公也回過神來,乘機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說,“聽右國相的,一切右國相說了算。”

崔杼朝一邊看了看,示意嚇癱在地的宮女們繼續起來跳舞,然后回過頭來對齊景公說:“杵臼呀,哦,不對。主公呀,雖然你聰明過人,也能顧全大局。但畢竟剛剛登基,國事能力尚淺,還得多多用心才行啊。”

“謹尊右國相教誨,”齊景公說,“寡……杵臼感激不盡。”

從宮里回到府上,還沒進門,就聽得一陣慘叫聲。崔杼眉心皺了皺,順著聲音尋找過去,才發現是二老婆和三老婆所生的兒子崔成和崔強,正在一同毆打家臣東郭僵。問明情況后,崔杼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兩個孽畜!老子遲早死在你們手上!”

原來,崔杼在刑場上砍人的那會兒,慶封送來了兩籃子蘋果。這蘋果是他國使者朝見時帶來的禮物,屬于齊國所沒有的上好品種。慶封品嘗一個之后全部私扣了下來,就連齊景公那兒也沒給送去。但想到崔杼讓他做了左國相,似乎還欠一個人情。殊不知崔杼的老婆多,孩子多,家臣東郭僵在分發的時候沒留心,崔成多分了一個,崔強少分了一個。這下哥兒倆都不樂意了,分少的說他偏心,分多的說他故意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東郭僵成了里外不是人。

“今天為了兩個蘋果就為所欲為,”崔杼繼續罵道,“明天為了崔家的家財呢?是不是還得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老爺息怒,”東郭僵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都是小人不識數,不怪二位少主。”

“很喜歡打是吧?”崔杼火氣絲毫未消,“來人,動家法!”當應聲進來幾個拿著棍棒的人,崔杼指著瑟瑟發抖的哥兒倆說:“給我打,狠狠地打!”

這下輪到他們倆哭爹喊娘了,直到地上的東郭僵磕破了頭皮,崔杼才讓他們停下來。

這哥兒倆都挨得不輕,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他們平時總是喜歡欺負別人,家奴們可能也有報仇的嫌疑,看得出來都下了狠手。他們被抬出去后,東郭僵站在一邊不敢動,等著崔杼發話。崔杼先問他要不要緊,他當然回答不要緊。末了崔杼才接著問道:“東西都送過去了嗎?”

“十頭羊,十頭牛,十匹布都送過去了。但是,他們又退回來了。”東郭僵回答。

“再送,就說是主公的旨意。”崔杼說。

“好的。”東郭僵應了一聲就往外走。

“回來,”崔杼又叫住了他,然后說:“告訴他家老三,明天帶好竹簡去宮里見我。”

在太史叔有生之年的記憶里,黑夜從未如此漫長。此時他推開窗戶,總算看見了清晨的第一縷微光。隨著屋子里面的燭火一片閃躲,太史叔也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遲一些,隨風而來的寒意依舊那么刺骨。

本來太史叔就體弱多病,短暫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熬藥。時常給人一種手無縛雞之力,一陣小風就能隨時吹倒的感覺。他白天總是坐在一間破廟里,教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認字。因此廟里的香火氣息,遠遠沒有草藥味兒濃烈。天黑回家,路過藥鋪,店老板早就準備好了兩包等著他,夜晚又接著熬一罐。

佇立片刻,太史叔轉過身來,眼前是同樣守了一夜靈的孤兒寡母。小一點的孩子已經在母親懷里睡著了,大一些的孩子也開始懂事了,眼神里所流露出來的恐懼一直都沒有退去。大人們的淚水已經流干了,只剩下渾身滲透的疲憊和心中無法驅散的絕望。

太史叔轉向一邊,看見四弟太史季還在竹簡上刻字。他昨晚刻了一晚上,到現在姿勢都沒變。太史叔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先糾正了幾個偏旁筆劃,然后問道:“你知道太祖國君為什么建立了史制嗎?”

“規范君王言行,昭示后人。”太史季頭也沒抬地回答。

“你知道咱家世襲史臣多少代了?”太史叔又問。

“第十四代了。”太史季又答。

“有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

“沒有。”

弟弟還小,昨天才剛剛滿十四歲。太史叔這才想起還沒給他過生日,大家都把這事給忽略了。無論如何,也要讓他過個生日。于是他起身去了廚房,親自給弟弟煮了一碗長壽面。

弟弟聰明伶俐,長相英俊,性情乖巧。想起父親上南崖山的那年,他才幾個月大。后來母親等了半個月不見父親下山,也投河去了。十幾年來,在兄弟三人輪番照顧下,他也漸漸長大了。弟弟平時喜歡看史書,而且有一種過目不忘的本領。作為史臣世家,家里一定藏書萬卷。就算他將來不做史臣,也一定會成為一名飽讀經書的學者。只是人生夢想還沒來得及開始,家里卻遭受如此變故。

在放下長壽面的那一刻,一個想法在太史叔腦子里油然而生。

吃完長壽面,太史季按照三哥的吩咐,把昨天東郭僵送來的不能再退回去的牛羊和布匹,分發給附近的街坊鄰居。主要是針對那些沒有飯吃衣不遮體的窮人,一只羊一頭牛一身布匹,對于他們當中多數人來說,可能一生都不敢奢求。所以拿到手后都激動不已,跪地磕頭謝恩。可是當他從最后一家走出來時,剛進入街道,就突然覺得兩眼一黑,接下來什么也不知道了。

太史叔從南崖山上下來,一回到家里,家人就慌慌張張地告訴他,四弟太史季在大街上被幾個蒙面人劫走了,已不知去向。太史叔說聲知道了,就帶著竹簡進宮去了。

太史季一覺醒來,首先想到的是被人綁架了,又想這是哪里?綁我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環視四周,發現似乎是一家農舍,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木板床上。

這是一間半山腰上的土瓦房,大門口有一個曬谷場,曬谷場上有幾只雞正在覓食,還有一條狗兒,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警惕地看著太史季。向山下望去,好像是一個村莊。幾縷炊煙裊裊升起,幾朵白云在半空中游蕩。太史季感覺頭還有些疼痛,渾身也軟弱無力。他坐在場邊一塊大石頭上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太史大人醒了。”一個四十歲左右農夫模樣的人扛著鋤頭,提著一包豆角走到他面前。

“你是誰?我在哪里?”太史季站起身問。

“大人別擔心,”農夫說,“胡大人去去就回。”

“胡大人?胡大人又是誰?”太史季接著問。

“是他送你來的。”農夫說。

“他人呢?”太史季又問。

“胡大人去臨淄城了,”農夫說,“大人你不防先進屋歇著。”

“不行,我要回去。”太史季抬腳就走。

“大人,蒙汗藥還沒退去,”農夫說,“走不了多遠。”

“多遠也要回去。”太史季已經邁開步子,但話還沒說完就一個趔趄,他掙扎了幾下沒爬起來,干脆就匍匐在地上,“爬也要爬回去。”

“大人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農夫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什么地方?”太史季問。

“孫家寨。”農夫答。

“孫家寨?”太史季想了想,“孫臏的寨子?”

“是的。”農夫點點頭。

史書上講過,傳說在臨淄城附近有一個孫家寨,也就是當年孫臏躲避追殺的地方。但是多少年來,幾乎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因為就算不小心誤闖進來了,也根本無法走出去。

看來這事兒是真的,太史季一聽身子又搖晃了一下,非常不解地問道:“你們到底要把我怎樣嘛?”

“大人稍安勿躁,等胡大人回來便知。”農夫扶他進屋說。

時間像蝸牛一樣爬得極其緩慢,在焦急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踩著柔軟稀薄的月光,宮廷侍衛胡彪總算上山了。太史季急不可耐,一見他就問道:“你是誰?為什么要把我抓到這里來?”

“見過太史大人。”胡彪施禮后自報家門,然后說:“小人受太史叔大人所托,保護大人進山。”

“我三哥?為什么要我進山?”太史季這下更加鬧不明白了。

“太史叔大人希望你遠離朝堂,”胡彪說,“所以不得已才對大人無禮,還望大人原諒。”

“遠離朝堂?笑話!”太史季說,“我家十四代史臣,有哪一個貪生怕死?”

“大人家族齊國人人敬仰,”胡彪說,“但大人尚在年少,不應該卷入這場浩劫之中。”

“你不要胡說!我三哥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太史季擺擺手不想聽,但想了想又問道:“那你為什么要聽他的話?”

“太史叔大人有恩于小人,”胡彪說,“小人絕不負他的重托。”

“我三哥呢?現在怎樣了?”太史季似乎相信了他,接著問道。

胡彪低頭不語。

“說啊,你!”太史季更急了。

早晨,太史叔帶著寫好的竹簡進宮。崔杼見那幾個字依然沒改,就叫他回去重寫。但是太史叔不僅沒理他,還等其他大臣前來上朝時,站在大殿中央說起書來。一個朝廷官員,竟然在朝堂上干起市儈之人的勾當,成何體統?喝斥不聽,崔杼怒不可遏,以擾亂朝堂之罪把太史叔綁了,直接送到刑場上。在刑場上,太史叔依然面無懼色,大罵不止。崔杼氣得目眥盡裂,下令判了當時最嚴的酷刑。

“太史叔大人聲聲不絕,身體被砍成三段后,還能聽到他的罵聲,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胡彪已經泣不成聲。

“崔杼,你這個狗賊!”太史季聽后大叫一聲,同時噴出一口鮮血,人也倒在地上。

一夜之間,臨淄城內血流成河。崔杼一改常態,屠殺了幾乎所有的說書人。從那天傍晚開始,城里說書人驟然多了起來,就連平時走在大街上要飯的叫花子,也敲著碗筷有說有唱。看到這情景,崔杼真瘋了,再也坐不住了。

當太史季再次睜開眼睛,發現屋里空無一人。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后山的貓頭鷹叫醒他之后,也已經飛走了。太史季坐起身來,頭還是疼。他記不清楚昨晚是怎么過來的,只記得做了一晚上惡夢。夢里三哥被砍成三段的身子,一直在眼前飛舞,喊叫。他想抓住他,抱住他。但四肢癱軟無力,動彈不得。

太史季蹣跚地從里面屋子走出來,發現外面桌子上有一碗飯菜。但他沒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你醒了。”

順著聲音扭頭看過去,發現大門口坐一個小孩子,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一身粗布衣裳。小孩子接著說:“你吃飯,吃完飯帶你下山。”

“他們人呢?”太史季問。

小孩子搖搖頭,“你吃飯。”

“不用吃,你帶我走吧。”太史季說。

“不吃不行,”小孩子說,“沒力氣走不出去。”

“那我吃。”太史季轉身坐到桌子前,三口兩口往嘴里扒飯。

“你慢點,他們上不來。”小孩子說。

“他們?誰上不來?”太史季想了想,抬頭問。

小孩子又搖搖頭,“你吃飯。”

吃完飯,小孩子帶他出門。來到后山,進入一個山洞。在洞里,太史季問小孩子是誰家的?胡彪他們呢?小孩子一聲不吭,只顧拉著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當然,這個時候太史季并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場劫難當中,這小孩子僥幸活了下來。后來他流浪去了晉國,若干年以后,他的子孫中出了一個人盡皆知、流芳百世的太史,名叫董狐。

走出山洞,小孩子指著眼前的一條小路對太史季說:“你從這里下山,我要去找爺爺了。”說罷從另外一條路上飛奔而去。

小路彎彎曲曲,崎嶇不平,越往深處越發現,四周崇山峻嶺,樹木茂密,隱隱約約會聽到雞鳴狗叫聲,但就是看不到一戶人家。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喊聲:“太史大人請留步。”

太史季轉過身來,發現追上來一個年輕人。他從肩上拿下一個布袋子,上前遞給太史季說:“老伯讓我交給大人。”

“老伯?哪個老伯?”太史季問。

年輕人的手隨便指了一下,“那年從山上掉下來一個老伯。”

太史季心頭一緊,接著問道:“他人呢?”

年輕人搖搖頭,轉身而去。

太史季愣了一下,想了想打開袋子。只見里面裝著幾捆竹簡,其中一把上面寫著三個字:《齊國志》。太史季連忙抬起頭來,沖著年輕人遠去的方向喊道:“哎!他人呢?”

“太史大人請走好,”半空中傳來年輕人的聲音,“順著這條路下山,天黑前就可以離開臨淄城境內了。”

出去了?出去干什么?我要進城!太史季趕緊又喊:“喂!你們搞錯了,我不出城,我要進城!”

山谷里回蕩著太史季自己的聲音。

幸好沒走多久,太史季想,順著這條路回去吧,回到剛才那個山洞口,再從小孩子那條路下去,應該就可以找到他們了。

可是,太史季在山上轉了半天。其中碰到兩只兔子,一只野雞。兔子一只白色的,一只灰色的,兩只顏色不同還能在一起玩耍。順著野雞飛走的方向,他看見了一股山泉,于是上前趴下去喝了幾口山泉水。但當他站起身來,感覺喝進去的泉水把內心也透涼了。是的,當一只紅狐引領他來到了一棵大樟樹下,他才發現自己不僅沒找到那個山洞口,還依然回到了剛才和年輕人見面的地方。

這下太史季急了,他向四周望了望,除了山還是山。天空倒像是一個洞口,而自己卻是洞底之蛙,根本爬不上去。他又想到年輕人,記得他手指了一個方向。毫無疑問,那應該就是南崖山。上了南崖山,不就可以回城了嗎?

盡管,這次與山洞口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兜兜轉轉幾圈下來,又如出一轍,再次回到了原地。

這里是孫家寨,太史季坐在地上頹廢地想道,如果那么容易出去,那還叫孫臏的寨子嗎?

但是一定可以出去的,既然能進來就必定可以出去。

太史季閉上眼睛,在心里默讀《孫子兵法》。他想這個寨子的玄機,肯定像眾多秘密一樣藏在他的兵書里頭。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破解的辦法。

太史季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心無雜念。以致一只猴子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他身邊,在翻他的袋子也渾然不覺。

“螺旋陣!”太史季突然一聲大叫,嚇得猴子也“嗷”地一下扔掉袋子縱身跳到樹上去了。

這是典型的孫臏螺旋陣,這個陣法太史季太熟悉了,小時候經常跟左鄰右舍的小朋友一起玩這個游戲。太史季抑制不住心中的一陣狂喜,拿起袋子起身就跑,幾下就在林子里不見了。只留下猴子在樹上傻傻發呆,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然而來到村頭的曬谷場上,眼前的情景卻讓太史季走不動路了。曬谷場上躺滿了尸體,血水染紅了旁邊的小河。河邊有幾只黑色的老鴰,正在爭搶一根腸子和一塊殘肉。曬谷場上的老鴰更多,它們在空中盤旋,或在地上歡騰。地上的尸體有大人,有小孩子,還有婦女。太史季看見剛才那個年輕人也躺在其中,他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支長矛。其他人手里或者身邊腳頭,也有散落的鋤頭、柴刀等各種農具。在他們中間,同樣躺著幾具穿著宮里侍衛衣服的尸體。很顯然,就在剛才他迷路的那一會兒,這里卻發生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慘烈搏斗。仔細查看了一遍,沒有找到帶他進山洞的小孩子。但是父親呢?哪一個是父親?太史季上前翻開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尸體,覺得哪一個都像,哪一個也都不像。正要接著尋找,卻聽到旁邊有呻吟聲。

“太史大人,”胡彪躺在地上還殘留一口氣說,“我沒有出賣你,是他們跟蹤了我。”說罷拿起身邊的佩劍,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太史季又感到一陣昏眩。

那天前來探病的齊莊公出去沒一會兒,崔杼就醒了,他一聲咳嗽,就進來一名家奴,他問道:“昏君呢?”

“去夫人那里了。”家奴回答。

“把賈舉找來。”崔杼接著吩咐。

像往常一樣,齊莊公一見到棠姜,就開始朗誦自己的詩作,這已經成了習慣。但是嚴格地說,齊莊公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詩人,頂多是一名烘托氣氛的高手。“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遂兮,美所會兮。不見美兮,憂心湖底兮。”這首是新作,最近幾天才寫出來的。來的路上吟唱了一遍,現在又吟唱了一遍。扭頭看向窗外,發現風吹草動,齊莊公不禁自我陶醉起來:“寡人真情一句,連草木也為之動容啊。”

明明知道是擬人句子,可信成分不高,但棠姜還是非常高興,咯咯笑著撲向齊莊公。可是還未近前,卻又停了下來,同時臉上露出一層驚慌之色。順著棠姜的目光轉過身去,發現房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賈舉正帶著幾個武士站在門口。“賈舉,誰讓你進來的?”齊莊公向他揮揮手,“去外面守著。”

賈舉站著不動。

“賈舉你要干什么?”齊莊公厲聲問。

“奉國相之命,前來抓淫亂之人。”賈舉說。

“胡說!”齊莊公怒道,“哪有什么淫亂之人?寡人正在跟夫人討論詩歌。”

賈舉沒理他,一揮手,兩名武士進來直接把棠姜帶走了,其他武士上前把齊莊公圍了起來。看這陣勢,齊莊公心里也明白了幾分,但嘴上仍在喝斥:“賈舉,你要造反嗎?”

“是的,他要造反。”眾人讓開道,崔杼走了進來。

“崔愛卿?你不是睡著了嗎?”齊莊公有些納悶。

“該睡的時候睡,該醒的時候醒。”崔杼說。

“你是在裝病?”齊莊公瞬間明白過來。

“我不病,你怎么會來?”崔杼說。

“我真的是在跟夫人討論詩歌。”齊莊公顯出很無辜的樣子說,“夫人很有才華。”

“她有沒有才華我比你更清楚,”崔杼瞟了他一眼說,然后問賈舉:“淫亂之人冒犯夫人多久了?”

“大半年了。”賈舉說。

這下無法抵賴了,齊莊公盯著賈舉,頓時恨之入骨:“我要殺了你!”

“什么時候了?還有殺人之心?”崔杼蔑視道。

“崔愛卿,”齊莊公轉而又賠出笑臉,“有事好商量,咱們不要為女人傷了哥倆的和氣。齊國的女人那么多,寡人今天還賞給你二十個呢,個個年輕不是?”

“你是君我是臣,”崔杼搖搖頭說,“怎敢以哥倆相稱?再說了,你送來的這二十名宮女,我都打發回家去了。連你都看不上,我留有何用?”

“崔杼,寡人一向待你不薄。”齊莊公端正了一下身姿正言道。

“待我不薄?”崔杼兇狠地盯著他,“也不想想,你這個國君是怎么當上的?你就這樣回報我!”

“崔愛卿,”齊莊公口氣又軟和了下來,“這事是我不對。今天就到此為止,寡人下次再也不來了。”

“沒有下次了。”崔杼說。

“你要殺了我嗎?”齊莊公問。

“問問他們。”崔杼轉向身后的一排武士。

他們一齊高喊:

“殺淫亂之人!”

“殺淫亂之人!”

“看來你早有此心呀。”齊莊公也意識到今天是必死無疑了,于是嘆了一口氣說:“既然落于你的算計,寡人也就無話可說了。只是寡人身為國君,不能死在你的家里,讓寡人自己去太廟里上吊吧。”

“何必勞你費力。”崔杼不同意,說罷手一揮,幾個武士就圍上前來。

“別,別過來!”齊莊公慌忙連連后退,還在作最后的自我挽救,邊喊道:“崔杼,你是要江山還是女人?我都給你!”眼看武士逼到跟前了,他一急,用頭撞破了身邊的窗戶,跳了出去。

豈料院子里早有武士把守,就在他爬上圍墻正要逃走,幾支弓箭正好射中了他的大腿。掉下來后武士們一哄而上,長矛短劍都對準了他。

一直看到他斷氣了,崔杼才對東郭僵說:“去通知慶封大夫,讓他把后宮圍起來。”

東郭僵得令去了。

一口氣爬上了南崖山,太史季看到工棚門口有一個白發老頭兒,正坐在那里抽煙袋,想必就是老工匠了,于是上前施禮道:“老伯,可否給我一把竹簡?”

老工匠看了太史季一眼,并沒有起身,而是搖搖頭說:“大人來遲了,已經沒有竹簡了。”

“沒有了?”太史季納悶地望向工棚,看見大門上一把鐵鎖,他皺著眉頭問:“怎么會沒有竹簡?”

“大人請回吧。”老工匠低著頭說。

太史季不相信,走上前從窗口望進去,果然發現工棚里面的竹簡堆積如山,估計齊國未來十年八年都用不完。他有些生氣,轉過身來直視著老頭兒,嚴肅地說:“工匠,請給本太史一把竹簡!”

老工匠這才站起身來,上前把太史季拉到一邊,指著山下說:“大人你看,這邊是晉國,那邊是魏國,前面是趙國。大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快走吧!”

太史季似乎明白過來,按照傳統,新上任的史臣必須前來拜山,取得第一把竹簡,而以后所用竹簡都由宮人上山搬運。第一把竹簡沒有取下山,拜山就算沒完成。拜山沒完成,就不能任職。原來老工匠不給他竹簡,目的是想讓他逃走。他看了看老工匠,有些感動地說:“老伯,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現在逃走了,這一棚的竹簡又有何用處?”

“一天換一個太史,城里血流成河,山下尸橫遍野,老奴我心里……”老工匠說不下去了,不禁抽泣起來。

“老伯,別難過,給我一把竹簡。”太史季說。

太史季的語氣堅如磐石,老工匠也只好嘆息一聲,擦擦眼淚,上前打開大門上的鐵鎖,回過頭說:“大人隨我來。”走到一個木架前,從上面取下一把竹簡,雙手彎腰遞給太史季說:“大人請收好,這是令尊當年未用完的竹簡。”

太史季謝過老工匠,下山去了。

沒有絲毫意外,崔杼如期等來了當今第四位史臣太史季。當他打開嶄新的竹簡,發現與前面三位史臣所寫的一模一樣,上面依然是:“春三月乙亥,崔杼弒其君。”崔杼默默合上竹簡,似乎比前幾次平靜了許多。他看著面前這個連胡子都還沒長出來的小屁孩,不禁問道:“你三個哥哥都死了,你們就這么不怕死嗎?”

“我們家十幾代史臣,沒有一個貪生怕死。”太史季說著就轉過身去,邊走邊說:“今天就不勞右國相帶路了,我自己這就過去。”

太史季出去后,崔杼獨自坐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發現東郭僵站在身邊,就問道:“你早上沒去他家嗎?”

“去了。”東郭僵說。

也許是殺人手軟,也許是良心發現,早晨崔杼讓東郭僵去勸說太史季,萬一勸說不了,就讓他重新逃走,他也不再派兵追捕。但東郭僵進門一看,就知道說什么也是多余。

“你說,”崔杼問東郭僵:“昏君荒淫無道,該不該死?”

“該死。”

“殺戮成性該不該死?”

“該死。”

“視子民如草芥該不該死?”

“該死。”

“既然該死為何殺不得?”

“誅殺天子,大逆不道。”

“胡說!”崔杼怒道,“他這個天子是我讓當的,我想殺就殺,想他好就好。”

“太史家現在沒有男丁了,”東郭僵說,“三個哥哥所生全是女娃子,他自己也尚未婚配。再殺,齊國就沒有史臣了。”

“罷罷罷!”崔杼又思索良久說,“我殺昏君是為了江山社稷,我殺太史是顧及國家的體面。我是不得已才擔負了這份罪名呀,后人終究會理解我的。”

太史季剛剛走出宮殿門口,就看到齊國南邊的諸侯國史臣南史氏,手上也握著一把竹簡匆匆趕來。兩人相視而立,太史季打開他的竹簡,發現上面赫然醒目地刻著一行字:“春三月乙亥,崔杼弒其君。”原來,南史氏聽說太史季的三個哥哥都被崔杼所殺了,擔心太史季會遭受同樣的命運而自己前來接替。

太史季看后一句話沒說,把竹簡還給他,繼續大步朝刑場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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