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

冷兵器時代步兵軍陣的特征是隊列嚴密而非疏散。至于軍陣中的隊列具體如何組成,隊列中每名士兵之間的距離多大,史料中缺乏詳細記載,現根據能搜尋到的有限材料進行論證。
在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滅商的牧野之戰,周人共集中了“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尚書》中的《牧誓》即武王對將士的臨戰演說,現場感很強,可能有真實的史料依據。其開端是:
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
武王先歷數自己的部下軍官及同盟軍,要求他們列成臨陣戰斗隊形,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比爾干”一句。據經學家注釋,“干”是盾牌,“比”是連接之意。士兵作戰靠盾牌提供保護,所以盾牌之間要盡量緊密不留縫隙。商紂王有叔名“比干”,說明這種戰術動作在當時很普遍,并非周人或周武王的獨創。
秦代軍陣的隊列,可以從秦陵兵馬俑軍陣中獲得較具體的認識。一號俑坑以步兵為主,軍陣寬57米,最前排每行68人,平均每人占寬度近0.9米。兵馬俑形體比真人略大,則實戰中每名士兵占據的寬度在0.8~0.9米之間。但出于俑坑地宮形制的局限,兵馬俑坑并不能完全代表真正軍陣。因為俑陣中要留出夯土隔墻的空間,以便架設頂層棚木。這樣,十道隔墻把軍陣主體分割為十一個縱隊(除了最前端三橫列弩兵)。每個縱隊寬度為一輛戰車,或四名士兵。這與中國古代步兵以伍(5人)、什(10人)為基本編制單位的習慣不符。這可能是工程制約了對真實軍陣的再現:戰車的寬度決定了地宮縱隊的最大寬度,如果再要加寬,就需要頂層的棚木更長,這無疑增加了成本和施工難度。秦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方陣中沒有盾牌的遺存。江陵睡虎地出土的秦律中盾和甲都是違法者繳納罰款的計量單位,說明秦軍中不應缺乏盾牌。但秦俑中為何沒有裝備盾牌,卻不太容易解釋。
從戰國到漢代的兵書中也多有強調步陣必須密集、嚴整的原則。《司馬法·定爵》篇云“凡陳,行惟疏,戰惟密”,即指出軍陣作戰時隊列一定要密集。但此處的“行”需作一辨析:“行”主要有兩個含義,一是指軍陣的行列;一是動詞“行進”之意。此處“行”與“戰”對稱,則應當是行進之意。意思是當軍陣移動時,為了機動迅速,戰士行列應當疏散一些,但對敵作戰時,則必須密集。《尉繚子·兵令上篇》亦云:“陣以密則固,鋒以疏則達”。即戰陣密集是為了堅固,使敵軍不易突破。但“鋒”宜稀疏,此“鋒”與陣相對舉,其意義不甚明確,可能是指起先鋒作用的騎兵、戰車部隊,類似秦陵兵馬俑中由車、騎兵組成的二號坑方陣,他們沖鋒時要靠馬匹奔馳的速度,所以在進攻中不能太密集。《六韜·戰步》篇在討論步兵遭遇到敵車、騎兵的突然攻擊時,認為必須“堅陣疾戰”,即靠堅固的步兵行列抵擋敵軍進攻。
漢代到隋代的數百年中關于步兵戰陣的兵書理論較少。但從這一時期的軍事實踐看,步兵仍沿襲以外圍盾牌為掩護,組成緊密軍陣的傳統。為對抗這種步陣,必須從其最外圍隊列打開缺口。在南朝劉宋元嘉末的內戰中,沈法系對抗太子劭一方的進攻,他命士兵砍伐塹壕外的大樹,將樹干縱向倒放。敵步兵前來進攻時,隊列被倒地的樹干、樹枝分開,盾牌行列出現了缺口:“賊劭來攻,緣樹以進,彭棑多開隙”(彭棑即盾牌)。沈法系乘機命令弓箭手射擊,射死大量敵軍。劉宋后廢帝時,桂陽王劉休范起兵進攻建康,蕭道成指揮反擊,雙方展開一場數百人規模的戰斗。蕭道成部下的“三齊射手七百人,引強命中”,戰斗力很強,休范軍展開進攻時“皆推楯而前”。蕭道成則指揮射手迂回到敵側面,“分兵橫射”,繞開了敵盾牌防護的正面,射死、傷敵百余人,迫使其撤退。這和商紂之際“比干”的步兵隊列方式完全一致。
到唐初的《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則提出了一種比較稀疏的步陣排列方式,軍陣基本單位為50人隊,每隊占據十步見方的空間,隊之間左右間距也是十步。隊間空隙之后二十步,則是后排的預備隊(駐隊):
諸教戰陣,每五十人為隊……隊別相去各十步,其隊方十步,分布使均。其駐隊塞空,去前隊二十步。
一步為五尺,當時一尺約今0.3米,則一步為1.5米,十步為15米,這是每隊五十人占據的空間。至于每隊的隊列:
諸每隊布立,第一立隊頭,居前引戰;第二立執旗一人,以次立;左傔旗在左次立,右傔旗在右次立。其兵分作五行,傔旗后左右均立。第一行戰鋒七人次立,第二行戰鋒八人次立,第三行戰鋒九人次立,第四行戰鋒十人次立,第五行戰鋒十一人次立,并橫列,鼎足分布為隊。隊副一人撰兵后立,執陌刀,觀兵士不入者便斬。
如此,自第一至第五行分別有普通士兵7、8、9、10和11人。另外,隊頭在整個隊列之前;執旗、左右傔旗共3人,站在隊頭身屆的第一行中,則第一行共有10人。這樣,每隊列成5個橫行,平均每行10人。由于每隊占據的橫寬為15米,平均每名士兵橫向占據1.5米的寬度。與兵馬俑等軍陣相比,李靖步陣的士兵隊列相對稀疏。但李靖同時又說,為了防止敵軍集中兵力突擊,我軍指揮官所在的隊要由三個普通的五十人隊組成,這種三合一隊占據的空間不變,還是十步見方,則士兵密度比普通戰隊要大三倍。按照李靖的部署,每支三千人左右的軍隊,指揮官身邊要有兩到三個這種密集戰隊。在進行日常操練時,甚至還要進行五隊、十隊合成一隊的訓練。當500人擁擠到15米見方的空間中時,以每人占據0.5米的寬度計算,每行可容納30人,前后共17行,每行前后縱深不到1米,這種擁擠程度顯然無法作戰,需要向外擴展空間,但李靖對此并未作出說明。所以,《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的步兵隊列原則,今日多有難以解釋之處,姑且存疑以俟方家。
至于藍永蔚構擬的步兵陣列前屆間距和左右間距完全相同,也缺乏史料依據和現實基礎。明代戚繼光編練抗倭軍隊時,用過兩種隊列編組形式。一種是他獨創的“鴛鴦陣”,另一種是古老的“立隊法”,即每“伍”五名士兵列一橫行,伍長居中,前后四個伍組成一小方陣“隊”:
立隊法:以伍層站立,隊長居前,伍長居中,以成一方,縱橫成行。古所謂行伍,即此法也。
這種由小的橫行構成的20人方隊,和《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的50人隊方陣構成原則基本相似。值得注意的是,步兵所謂“方陣”,一般指長度和寬度基本相同,而非士兵的行數和列數相同,即士兵的前后間距和左右間距不一定相同。所以戚繼光“立隊法”橫向有5人,但縱向只有4人,左右間距小于前后間距。再如秦陵兵馬俑方陣,每個探方橫向平均有23人,縱向平均有18人,左右間距亦小于前后間距。前述《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50人小隊成橫向5行、每行10人,占據十步見方空間,則前后間距為左右間距的二倍。再如中國2009年國慶閱兵方陣,橫向每行25人,共14行,前后間距亦大于左右間距。冷兵器戰爭的隊列左右間距較小,是為了隊形緊密、對敵作戰堅固,前后間距稍大則是便于隊列行進的機動性。
(摘自《南北戰爭300年:中國四至六世紀的軍事與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