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林華

李敦白在美國的時候就知道周恩來。年輕的他加入了美國共產黨,讀過斯諾的《西行漫記》和卡爾遜的《中國的雙星》。這兩本書中都有關于周恩來的描述,也配有周恩來的照片。
李敦白的中文很好,來到中國后,他跟昆明和上海的中共地下黨員接觸,發現這些地下黨員一提起周恩來就像在談論一個神似的,對周恩來非常佩服。因此,李敦白一直期待著能見到周恩來。
1946年春,作為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駐華辦事處救濟觀察員的李敦白奉命押運救濟糧到中原解放區。當時國民黨軍以30萬兵力包圍中原解放區6萬部隊,內戰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5月8日,中共代表周恩來、國民黨代表王天鳴和美方代表白魯德組成的軍事停戰三人小組,帶著大批工作人員和新聞記者,到中原軍區司令部所在地湖北省大悟縣宣化店鎮進行“和平調處”。
當天晚上中原解放區開歡迎會,李敦白在歡迎會上第一次見到了周恩來。他對周恩來外表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帥,英氣逼人,目光敏銳,看上去精力充沛,一望即知不是常人。周恩來個子不算很高,中等個子,眉毛特別濃,絡腮胡子刮不勝刮,臉上常常露出青灰色的胡茬。
散會以后,李敦白走回招待所,在一個十字路口剛好碰到李先念提著燈籠送周恩來回宿舍。李先念介紹他和周恩來認識。
周恩來跟他握了握手,沒有一句客套,直接就批評道:“我們講話的時候我就一直注意你,我講話之后你拼命鼓掌,國民黨代表和美國代表講話后你坐在那兒不動,這樣不行,他們會注意你,你回上海以后會有麻煩。”
李敦白回憶:“我跟周總理第一次見面,就挨了一頓批評,但是受他的批評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他絲毫沒有居高臨下、教訓人的姿態,完全是從保護你、關心你的角度出發,讓人心悅誠服。周恩來與人溝通的能力真是無與倫比。”
10月19日,在周恩來安排下,李敦白到達延安,擔任新華社英文翻譯。也是在這一年,經李先念、王震介紹,中共中央批準李敦白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成為當時唯一的外籍中共黨員。
11月19日,國共和談破裂,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乘美軍專機從南京飛回延安,這樣李敦白又有機會在延安見識周恩來的超強能力。
1947年初的一天,新華社社長廖承志找到李敦白,說周副主席叫你馬上去。李敦白騎著馬氣喘吁吁趕到楊家嶺周恩來的窯洞時,周恩來已經跟美國著名記者斯特朗開始交談了。據李敦白晚年回憶,周恩來這次見斯特朗,是代表中共中央拜托她一件事:把《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翻譯成英文,帶給歐洲各國共產黨的總書記,供他們參考。
本來,李敦白的角色是翻譯,但李敦白來晚了,他們已經開始談了。周恩來就讓李敦白坐在旁邊當他的“活詞典”,他表達不出來的時候給他提供詞語。李敦白發現周恩來的英文不算很好,有些欠流暢,但周恩來特別聰明,選詞很準,能夠運用并不豐富的詞匯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只有幾次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他才向李敦白要詞,或者求證。
讓李敦白印象更深的是,在和斯特朗談話的同時,周恩來還在處理另外兩件事情。他的窯洞是一個大房間,一邊是鄧穎超坐著給國際婦聯寫信,一邊是他們的養女孫維世走來走去思考一個什么演出,一會兒鄧穎超問他寫信的措辭,一會兒孫維世走來問他某個場景如何處理,周恩來都有條不紊,一絲不亂,好像他的腦子可以同時處理許多件事情。李敦白感慨:他真是一個組織天才。
周恩來對待工作的嚴肅認真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據說國務院的部長們最怕兩個人,一是毛澤東的威嚴,二是周恩來的認真。李敦白也親身體驗過周恩來這種認真嚴謹的工作作風。
抗戰勝利后,美國支持蔣介石打內戰。在內戰爆發之前,國共兩黨都開展輿論宣傳工作以爭取人民同情。當時新華社有個記者工作作風比較簡單馬虎,他發了一篇文章,說美軍一年之內在上海犯了“3800項獸行”。他之所以得出這個數據,是因為此前有一篇報道說某月駐上海美軍犯了多少項暴行,他把這個數字乘12,又將“暴行”上升為“獸行”,于是就得出了“3800項獸行”的結論。此文一出,甚至連那些政治上傾向于中共的報紙都表示懷疑。
一天,李敦白正在廖承志的窯洞里聊天,毛澤東突然給廖承志打來電話,連李敦白都聽得到話筒中傳出來的強烈不滿的湖南口音:“你們是(國民黨的)中央社嗎?你們是(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嗎?你們怎么造謠了?新華社不造謠,中央社才造謠。”
第二天,周恩來就來到位于清涼山的新華社,集合全體黨員講話,講了一整天。周恩來非常嚴肅地批評隨意寫出“3800項獸行”這件事,他反復強調,新華社要講真話,千萬不能造謠,不能主觀臆想,不能為了打動讀者而捏造新聞。
周恩來說:我在南京、上海的時候,做民主黨派的工作非常辛苦,跟他們講形勢講前途,好不容易講通了,過幾天又忘了,又得重新來過。之所以能講通,很大程度上依靠我們報道的準確可信。所以,捏造或任意扭曲新聞,所起的是壞作用而不是好作用,影響很壞。
周恩來把一個新聞報道的數字準確性問題提到了做好統戰工作、爭取中間勢力的政治高度。
還有一次,李敦白和周恩來以及其他翻譯一起談論對斯特朗怎么照顧的問題,年輕的李敦白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個老太婆驚慌失措”,周恩來馬上批評他說,對我們的老朋友不能用這樣的措辭。周恩來的一絲不茍讓李敦白深受教育。
1957年,孫維世導演的話劇《黑奴恨》(改編自《湯姆叔叔的小屋》)在中央實驗話劇院上演。李敦白進劇院時,看到有一排空著四五個座位,心想不知哪位首長要來。開演后,他看見周恩來帶著幾名隨行人員進來了。可是原先那幾個空座中間卻正好坐了一名工人模樣的群眾,周恩來的警衛員快步跑過去,在他耳邊輕聲講了幾句,估計是說總理要來觀看,請給總理讓座,以方便安保工作之類的話。工人很理解,于是站起身來想給總理讓座,沒想到周恩來快步跑上去,按住他的肩膀,連連說“你坐下,你坐下”。一名隨行人員勸周恩來:“總理,這是中央的規定,誰也不能違反。”周恩來與他來回辯論了幾句后,大聲說:“好了,你們看戲吧,我回去了,我的工作多得很!”他還生氣地說:“我當總理不是為了妨礙老百姓看戲!”說著就往外走,隨行人員趕緊拉住了他,結果他就坐在那名工人旁邊看戲。
但是,周恩來并不是一個冷冰冰的人,而是非常富有人情味,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完全沒有架子,為他人考慮問題周密到如水銀瀉地,還富有幽默感。
周恩來的酒量很好,喝酒時愛開玩笑。他和孫維世都喜歡“強迫”李敦白喝酒。有一次,李敦白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宴會,出席的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周恩來舉杯祝愿世界和平。這時他看到李敦白拿著橘子水,就故意開玩笑說:“看來李敦白不贊成世界和平。”于是李敦白只好喝了酒。
1960年,斯特朗75歲生日,周恩來、陳毅、李敦白等都去給她祝壽。席間,大家談到“大躍進”期間的一句口號:“人人都是詩人”。周恩來說:這句話不對,我就不是詩人。我作了一首詩:“粉身碎骨英雄氣,百煉千錘斗士風。走石開山留俠跡,上天入地建奇功。”我送給陳老總批評,他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給我退回來了:沒法批評,因為你寫的根本不是詩。
敬酒的時候,周恩來和陳毅又相互鬧。一個說,你是老大,總理,你得敬酒;另一個說,你是元帥,我不是元帥,得你敬酒。
李敦白回憶說:周恩來的認真嚴肅與他的親切可愛渾然天成,結合得天衣無縫,這樣的人真不多見。
(摘自《黨史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