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真正意義上對生態文學的關注,是在我寫作并出版《大湖消息》之后。我在有的評論和采訪,都會談到這個話題。但是在我寫作之初,我的意識深處,并沒有想到我是在寫生態文學。
那我寫的是什么呢?我寫的是洞庭湖這片土地上的人和動物、植物,是人的命運,也是動物植物的命運;是人的精神,也是物的精神。那我可以說,生態文學在我的寫作理念里,就是生命文學。要表現的是人和萬事萬物在自然天地間的命運,思考的是環境危機、生態危機下的社會根源和人的缺陷,表達的是人與萬物和諧相處的理想期待和基于生命本質平等之上的文學審美。
多年前看過法國導演雅克·貝漢執導的一部自然紀錄片《遷徙的鳥》,以及美國導演大衛·弗蘭科爾執導的《觀鳥大年》,倒是給過我震撼和靈感。前者拍的是各種候鳥為了生存而南遷北移的艱難旅程,從寒冷的北極到炎熱的沙漠,從深邃的低谷到萬米高空,不同鳥的境遇和生命危機。該片于2001年12月12日在法國上映,影片的解說只有不到五百字。后者是改編自1998年馬克·歐布馬克西的同名小說,講述三個男人競爭觀看一種稀有鳥類的故事,是美國二十世紀??怂构境銎返南矂∑?。這兩部影片有兩個關鍵詞:生命和情感。
但有什么寫作不是在寫生命寫情感呢?就創作而言,語言、結構、敘事等等技巧都是可以學的,唯有情感體驗、生命遭遇、歡樂與悲傷是學不來的,因為情感屬于獨立的生命個體,是無法替代的。我所寫的《大湖消息》之所以有真切動人的基礎,那都是來源于生命的經歷和情感的積淀。從生命和情感來談我為什么寫這部作品,具體可以從以下三方面來說一說。
首先,我從小在洞庭湖、長江邊長大,處理江湖關系成了一種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我出生在一個小鎮,傍著一條叫藕池河的河流,屬于圍湖造田地區。整個縣城,或者說湖區的人們有他們的生活方式,不會考慮蓋多好的房子添置多好的物件,吃穿用度大手大腳;人們喝早酒,吃夜酒,無辣不歡,以此驅逐體內的濕氣;人們習慣了洪水肆虐,習慣了你搶我奪,習慣了一無所有又從頭再來……人與湖的關系就是人與水的關系,人與湖的矛盾,也是人與水的矛盾。20世紀的洞庭湖圍墾史,就造成了今天的湖區面貌,也是洞庭湖區歷史的一個縮影。這片土地上的變遷,人的生活變遷,都深深地影響了我并成了我的一種生命經驗保存下來了。當我寫作之后,發現我其實是在處理這片河汊眾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地方性格、地方經驗和地方故事。從自己生命的根據地長出來的文字,本身是有情感浸染的,能迅速激活讀者心中沉潛多年的故土記憶。一個人的根長在這里,他的寫作也就必然帶著這里的氣息和味道。所以說,一切的寫作,每個人背后卻有著自己的精神譜系。這個精神譜系,就是不斷地重申那些從故鄉而來的古老信念。
其次,我做記者的經歷,讓我從經濟社會民生的層面了解了洞庭湖。我做了八年記者,多次深入洞庭湖。當你進入到湖區更多次,與湖上的人交流更深,情感就會越深,你又會對他們產生一種新的觀點,他們有和我所理解不同的喜怒哀樂,他們是經歷過風浪的人,是在水流之中獲得生命的力量。比如那些多少年在湖上的漁民都是“天吊戶”,他們沒有戶籍,也不是農耕文明的農民,而是沿著水流四處飄零的人,他們所賴以生存的是真正的江湖世界,他們是本源上的江湖兒女,他們的流動性所孕育出來的地方性格,走到哪里,就傳宗接代在哪里。有一部分湖區文化,是依靠漁民在隨波逐流,愈行愈遠的。他們相信神意、邂逅、善良、浪漫,有把自己交付給陌生人的勇氣。他們的命運,經常會讓我心中流淌感傷、悲情,也流淌感動、豪邁。
我對洞庭湖和湖區人的認知也是在這種返回的過程中變得深刻的,你對它越熟悉,越了解它的過去、現在,你就會越關注它的未來。這從另一個層面說明,去過一個地方,對這個地方有深入的了解,積淀了一定的經驗和情感,就有了現場感,你去談論它,感受它,回憶它,寫作它,就會不一樣。現場有神明,其實也是談經驗和情感的形成。所以尼采說,一個好作家的身上,不僅有他的精神,還有他朋友的精神。我想說,一種好的寫作,不僅有人的精神,還有物的精神。要寫出這種精神,情感是重要的因素。
再次,每年的冬季水鳥調查,保護區工作者和志愿者的艱辛、湖區生態變化引發了我的思考。我在古羅馬奧維德的長詩《變形記》讀到一則王子厄律西克的神話。厄律西克在希臘文中的意思是“掘地者”。他拼命地不停歇地砍伐森林,蓋成片的房屋,擴大自己的耕地。神對這位掘地者自有懲罰,就是讓他永遠有一種吃不飽的感覺,讓他有著無窮無盡的欲望。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滿足吃的欲望。當他找不到任何可吃之物時,讓他用鋒利的牙齒咬嚙自己,用自己的身體來喂養自己。
我在冬天洞庭湖空曠寂冷的湖洲上,就在想,這個時代里的“人們”是不是現實版的“厄律西克”?只要當你置身那片被“占有”和“掠奪”過的土地,聽知情者講述被破壞的事實和影響,你一定會這樣去想。這些年過去,我還有一個認知上的改變,原來以為岸是水的疆界,但在行走中我懂得了水又是沒有邊界的,飛鳥、游魚、麋鹿、茂盛的植物、穿越湖區的人,都會把水帶走,帶到一個我們未曾想到達的地方。
最后,我想強調寫作中的人。人是生態文學書寫的主體,也是對象。人作為大自然的主宰者,并不代表人可以肆無忌憚、肆意妄為,人的命運其實是與自然萬物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萬物是一體的,天地本是一個有機整體,寫下生態文學經典之作《沙鄉年鑒》的利奧波德說:“我們蹂躪土地,是因為我們把它看成是一種屬于我們的物品。當我們把土地看成是一個我們隸屬于它的共同體時,我們可能就會帶著熱愛與尊敬來使用它?!?/p>
山可平心,水可滌妄。山水自然教誨我們做簡單的人。簡單的關系,才是和諧關系。我覺得,好的生態文學寫作一定是建立在真切的情感和真實的生命體驗之上的。面對自然萬物,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你的思考廣度有多廣,深度有多深,通過傾注情感的語言浸潤在作品中,情感有多重,就會有多重的生命的重量,也才會有千姿百態的文學呈現。
生命只有一次,未來也許只是一個具體的清晨。生命是有時間長度的,真正的生態文學是扎根,是在這個長度里,完成生命和情感的轉化和創造。
(責任編輯 丁怡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