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讀雪（組詩）

李詠成

十月上秦嶺

十月上秦嶺，才能明白什么是分界線

南風在山腳下裹足不前

江南的樓榭正是你儂我儂

北方的紅葉已在跟往事揮手再見

太白山頂的白雪鋪開一本無字書

我凜冽的家世一覽無余

閱讀父親的白發和雜草叢生的簡歷

六角形的文字刺痛我的臉

父親翻越過無數溝壑

弓起的腰身不低于拔仙臺

他對過去諱莫如深

我的心里平添巨大的留白

父親因為負重得到一個外號：馱子

那個名字刺穿我整個童年

父親的身板算不上偉岸

背上堆積的鹽巴

早已厚過眼前的積雪

在函谷關

歷史是一個卷軸，折疊成秦嶺南麓的

一道函。千年的流水是一個郵差

從峽谷中送出一道道捷報或者死訊

拆開塵封的信箋

戰國的烽煙依舊繚繞

一頭徹悟的牛，先于熊熊戰火

把一位老者和一本道德經送達中原

中華的簡介被嬴政縮減成五千字

夜宿靈寶，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哪里人

身份證上的地址朝秦暮楚

通往咸陽的古道已不可落腳

過得了情關的人

不一定過得了秦關

風光不二的縱橫家們蹤影全無

時間像一個雞鳴狗盜者，偷偷地

從我們的十指關暗度陳倉

孤獨的制壺人

用秦嶺流下來的漢江水

和上楊林溝的黃泥巴

拉坯，燒結，碳化。景德鎮流落的手藝人

像一個芋頭，把自己深埋進

江漢平原沖擊的流沙

把中華的龍脈塑成各種陶型

烏壺能裝下幾千年的鄉愁

非遺傳承人的堅守是最深的隱忍

閃光的招牌上落下歲月的灰塵

張開金的眼神寫滿孤獨

老舊的爐窯是他唯一的戀人

楊林溝的構樹和柳樹會談情說愛

在柏枝村與漢江深情一吻

身懷絕技的張開金卻徒弟稀少

年輕人不滿足于泥里淘金

烏壺的嘴巴日復一日沉默寡言

只能把各種心里話刻進壺身

他每天在逼仄的院落里轉來轉去

消瘦的身影

像高速旋轉的托盤上

一個易碎泥胎

暮秋詞

秋風把小河吹到荒郊野外

細水似流非流

仿佛對遠方失去原始沖動

它們在轉彎處抱成一團

勾勒出傳說中古老的渡口

我把那一池秋水命名為海子

它具有世界上最幽深的眼神

年邁的父母在水邊確認兒子的歸途

岸邊的雛菊小心開放

那是秋天尚未長大的哀愁

季節落下大幕，劇情逐漸收尾

萬物的哀榮各有所屬

雁聲在光影里滴落成一個虛詞

秋風萌生出鐵的屬性

漸寒的大氣磨礪鋒利的刀口

白云被切削成細小的六邊形

大雪自北方日夜兼程

它將把一切格式化，然后重啟春天

歲月不曾饒過一切

卻總能得到一次又一次寬容

烏鴉

沒有人比我更懂黑色幽默

從圖騰變成咒語，只需一個唐宋

天鵝的世界里我是有罪的

我的顏色只在盲人眼里享受正義

百靈悠揚，鸝聲婉轉

聾子耳朵里所有的鳥語都是擺設

我跟喜鵲有很近的血緣關系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烏鴉報喜，始有周興

誰的祖上沒有闊過

把烏當巫的人，沒有讀過我的家譜

黑命貴，不存在的

我只是一朵小小的夜晚

一個寒風中怕冷的風箏

如果有來生，不要給我寓意

不要用竹竿捅我的老家

我年邁的父母已無力捕食

我家徒四壁，一無所有

除了嘴角幾粒蟲子

中秋的紅樓

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月亮

點亮近代中國最重要的一棟樓

人間和天上的桂花同時盛開

我和吳剛同飲一杯桂花酒

這是多么舒心的時刻

可武昌的桂香有淡淡的腥味

紅樓通體紅艷，平鋪在蛇山的嘴角

像是山洞吐出的一攤鮮血

反復倒下的楚國頑強地昂著頭顱

眼底苔蘚中有幾只和平鴿安靜地覓食

長江的波紋在江南的風中散開

閱兵，閱馬，閱人無數

三醫院就在馬路對面，仿佛是為了治愈

革命的傷口。彭劉楊大街車水馬龍

三個巨人屹立于歷史課本，沉默

像楚之三戶保持伐秦的雄姿

刮開歲月的外殼，有誰能看見

白骨泛出秋月一樣的寒光

蛇山弓起腰身，曲成一個完整的彈道

徜徉在拋物線的另一端

我聽見山的下面驟然響起

寂靜的槍聲

團圓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父母離世以后，中秋便成為

一個傷感的名詞

火車越跑越快，公路越來越寬

團圓卻成為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每每經過超市的購物柜

心情遠比月餅餡的成分復雜

天空萬里無云

父母的身影在哪里？

我們活成一朵彼岸花

朵不見葉，葉不見朵

思念付給了隔世的秋風

星星是父母衣服上點點破洞，而月亮

是其中最大的一塊。每年八月十五

我都會痛飲同一杯苦藥

星星又變身為碗碟中小小的藥引

一個人獨酌一家人醉倒

墳里墳外，我和父母

臥成同一個姿勢

十月的貢格爾

貢格爾騎著白馬，溜達進十月

草色染黃秋風，天涯路繾綣

像松弛的馬頭琴弦

牛啃食完夏季，在天盡頭

嘴角反芻出悲傷的夕陽

世界上最窄的耗來河

綿延著人間最長的蒙古調

時光有驚人的記憶力，初臨的冰雪

染白了阿斯哈圖石林的頭發

匈奴的骨骼傷痕密布

昭君隱忍著中原最深的疼

達里諾爾是不再開口的八音盒

心底埋藏了震耳的喊殺聲

一只雄鷹劃破天空

在歷史課本里若隱若現

紅杉林孑然獨立，一群北伐的士兵

兩千年來，一直高高地舉著

霍去病的馬鞭

下棋

攤開破敗的秦國，劉邦和項羽

在楚河邊擺開架勢

兩個偷閑的老人午后對弈

為古人的地盤爭一個你死我活

跳馬，關山一日又一日

飛象，田畝一壟再一壟

隔山打炮，生活被炸得滿地雞毛

平靜的晚年烽煙驟起

一杯茶，一支煙

吞吐間江山已幾易其手

老伴提醒，退休工資剛剛到賬

晚飯可以適當改善生活

孫子的校車已到樓下

他才是九宮里不倒的帥旗

該做飯了，圍裙是將軍最好的甲衣

沽二兩小酒，與死去的兵士對酌

江山錦繡，它就在那里

我們充其量就是過河的小卒

時常要充當別人的炮架子

死亡

“不要哭泣，我還會盛開”

一只枯荷對蜻蜓說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話剛出口

荊軻已死了兩千年

沒有什么比死亡有更高的確定性

金絲楠木做成棺材，亡了兩次

哀樂被嗩吶吹響之前，心已成灰

溪水總是歿于一條河流

灘涂是浪花最后的陵寢

果實轉世為果實

王朝投胎成王朝

文明之死與物種之死誰更宏大

死于流彈和死于流言都符合生物學原理

壯烈或者平庸只有書面意義

煉丹爐辜負了多少君王

尼采的上帝也不能幸免

心比天高總也高不過一座墳塋

死不足懼，因為終將死去

所以我們活著

新生

——寫給即將到來的孫子

親愛的孩子，你也許是上帝送給我

最后的禮物，被柔軟的胎盤

細心包裹，從一個溫暖的地方

寄到陌生的人間

我的郵筒已經空得太久了

一如我空洞的眼神

你是哭著來的

你是握著拳頭來的

你是乘諾亞方舟劃過一攤血來的

一把剪刀，為你剪彩

也為你打開新世界的尖銳和疼痛

你的腳步雖然柔嫩，但是有力

如同早春的雷聲

我牽著你的小手， 如同牽著

我的晚年，我們一起走吧

在泥濘的人間，彼此依偎成

一個人字

天山

黑夜放下蒼茫的簾子，月亮

枕在父親心口

嫦娥空守的那座天山

壓碎了米缸，饑餓散落一地

像無法訂攏的日歷

滿月過后，余下的日子瘦成一把彎刀

父親的額頭刻出道道溝壑

他總會在雞叫之前出門，一輛空板車

尾隨著北風，去紅安

那里通往天山，那里盛產紅苕

滿月是離別的提詞器，而貧窮

是無法抹去的標點

下雪了，我和弟弟手捧烤糊的紅苕

翻過天山的父親，臉色漲得通紅

眼角布滿天路蜿蜒的脈絡

2006年，積勞成疾的父親走了

食管腫瘤阻隔了他的生路

七十六年的歲月是七十六座峰巒

村后那座矮矮的余脈

是我一生都無法逾越的天山

（責任編輯 丁怡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