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華
漢族,1971年5月出生于新疆庫爾勒鐵門關,中共黨員,現供職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黨委黨校。
一
今天,一定要放下手中的事務,去看看,那一棵,千年胡楊。
胡楊千年,定是不凡。
車輛在穿越村莊,原野。大片大片的棉田在末秋,展現出雪白和褐黃間雜的無邊態勢。雪白的,是等待采收的棉花,從路邊一直鋪陳,再鋪陳,直到鋪陳至天際;褐黃的,是齊刷刷支在棉花下邊的即將進冬的棉稈。無論雪白的,還是褐黃的,盡是眼前——天幕下絕對的主力。人的力量在戈壁、荒漠間似乎很可觀地,站著。
路邊偶爾能看到胡楊,是整齊的行道樹。從長勢上分辨,是人工種植的,而且種下去時日不長。種下去時日不長的胡楊卻俱是蒼老的外相,這可能就是胡楊吧,少年老成。
鄉間的柏油路很快到了末端,進入砂石路。進入砂石路,棉田依舊是主角。此時,人工種植的胡楊遠遠地站到了身后,從后視鏡看去,是后倒的群像。
自然的胡楊開始進入視野,在棉田的包圍下。
有人告訴我,這里離孔雀河,可能不到一公里。突然想起,十多年前,這段砂石路的開端,帶隊布線的,是我。那時,我正在新疆巴州庫爾勒市最大的國營農場——普惠農場工作,我們最首要的工作是開荒種地,發掘每一滴水的經濟貢獻。當時只走了大約兩公里,我們就停下了,經費和需求都是原因,最主要的阻擋力量是樹越來越密。是時,我是主導,定下過一條原則:路必須繞過每一棵胡楊,無論大小——必須繞過。那時,是下意識的,也可能是因為:年年種樹,年年不成。
現在的路明顯比當年寬,當年那一段,很快就在身后了。
路越來越陡,有時感覺車輛成了船,正行進在風雨大作的海上,我們——僅只是艙內狹小空間里,東倒西歪,上下無主的渺小乘客。輪船,其實也只是無邊大海上微弱的一燭如豆。天幕卻更廣闊,廣闊到了歷史深處。
此時雖沒有風雨大作,上下翻涌倒是真的,說左右無度更形象。車輛駛過,煙塵漫天。待車速稍慢,不知何時,曾經路過的前車蕩起的塵土,便簌簌而下,根本無從商量。車在細密、刺鼻的塵土的廣袤幕帳里,左突右出,終于沒了方向感。
突然覺得塵卷如風,飄土似雨,風塵囂張,勁力排山,山排浪卷。只是沒有濕度,而已。想起曾經的老場長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沒有大面積開荒種棉花,是不會有漫天塵土的。他講的是對的,開荒不但破壞了以胡楊為主的綠植對大地的掌控,也掀開了原本覆蓋在大地上的堅硬的堿性鹽殼,這些鹽殼是億萬年積累的少有的雨水與土地相互作用后形成的地表稍堅硬的附著物,是極少的雨水與大地母親一起孕育出的荒漠生態。
記憶中,胡楊越來越密;本以為,胡楊依舊會越來越密。透過車窗,才明白:時光不遠,樹木已老。找尋繁密已是不可想象的故事。胡楊在天地俱土色的大背景里,稀疏著,干枯著,垂暮著。只是垂暮的不再是老者,而是群體。心下起念——就這一片是這樣吧?
始終不見,那一棵千年胡楊。帶路的水利局的老魏在前座犯起了嘀咕。他擔心什么?擔心帶錯了路,還是擔心那一棵千年胡楊?但愿是前者。
今天是不是不該來?這個念頭來得如此驚詫,驚詫成一道道排浪,以山崩之勢,兜頭直下。塵土愈發強勁了。
十多年前,我在這里,棉進林退,為什么沒來看一看?胡楊千年,實屬不易。十多年后,我來這里,卻為尋找生態的力量,世事仿佛輪回。
我,越過塵土,稍稍仰起頭,又瞬間低下。回想,低頭為好。
當年為什么沒來?
二
一棵樹的長成,應該是千難萬磨的結果,胡楊尤甚。
去冬積蓄,今春萌發,在盛夏長出種子——如絮。開始等待,等待風的引領。如果沒風,便晃晃悠悠掉落——樹下無樹。在這樣的滾落里,戈壁、荒漠是身下大地絕對的主宰,碰到合適的泥土就是前世的機緣,應該千恩萬謝。再能碰到水,在新疆,就更是前前世的機緣,萬謝千恩已不足以表達。而能扎下,水又不漲且不逝去,其實是小概率中的小小概率事件。這時,一株胡楊方有了發芽的機會。
發芽之后,牛吃羊啃,風扯火滅,樹下之累,文明推進,兵戈戰亂,等等等等,自然選擇之外更要面對人力改造。能長成幼樹,實屬不易。
幼樹之長,根已定下,所有的成長只剩下等待,說承受更確切。承受生與死的無由選擇,無由是今生最大的境遇。胡楊能做的是向上,尋陽;向下,找水。其他——沒有其他,因為別無他途。
那么,一片胡楊林的長成,就是造物的恩寵了,是大河的文明積蓄,是經年累月的不懈恩寵,是千年萬年的寂寞生動,是平靜古今的極端震撼,是長河被稱為“母親”的最具象體現。而且胡楊是獨子。除極少數極其能忍耐干旱和鹽堿的灌木外,從植物的喬灌分類角度講:在這里胡楊是單一樹種成林的典范,是群體的忍耐之上的獨木成林,獨守成境,獨語靜天。這樣的成長,不亞于累世修行。而能千年,又是怎樣的平靜于心呀!
這樣想著,老魏驚呼,到了。他是終于放下擔心的慨嘆,沒有一絲喜悅。
胡楊,那一棵千年胡楊,真的就在頭頂了。
三
這一棵千年胡楊,肅穆如松,巋然而立,是擎天的平靜與安然。沒有年輕的臂膊,只是遒勁垂拱;沒有蒼老的散落,但見森然若石;沒有生的蓬勃生機,全然磊落臨淵。
樹腹掛一銘牌,林業部門監制。牌中赫然:樹齡1480年。落款:2009年。
這棵樹,竟是萌芽在公元529年。
我抬頭向天。這時候必須抬頭向天,這是目不可及的仰望和小心翼翼,還有虔誠,極度的虔誠,更有對自己當年盲目開荒的懺悔。我梳理著自己所知的文史知識,在極度的虔誠中幻化了:
公元529年,你開始萌動,不知是始自哪棵樹,哪陣風,哪片云?總之,你落下了,想發芽,想長成一棵樹,這是你的初心。你應該是平靜、坦誠地落下的,就像億億萬萬個你的同類,不管前路,任由自然。
公元529年前后,對中國有特殊的意義,對中華文明,更是如此。這一時期,后世歷史學家經常解讀為“魏晉風度”。這一時期的民族大沖撞、大融合,使代表高度農耕文明典范的中華文明兼收并蓄,增添了游牧的血性和豪邁,內容更寬泛,氣度更恢宏,視野更高遠,力量更磅礴,為即將到來的大唐盛世做著文化、心理、思想和性格上的充分準備。
公元529年,南梁的開國皇帝蕭衍,第二次舍身佛門。皇帝舍身佛門,對一國的影響可想而知,對佛學融入中華文明是舉國的推動。其實蕭衍也是一顆種子,他也落地了,他把儒家的“禮”、道家的“無”和佛教的涅槃、“因果報應”糅合在一起,創立了“三教同源說”,這是他的貢獻。
那一年,千千萬萬棵胡楊萌芽,在蕭衍的視線之外,在新疆,在各路文明都想路過并想留下的新疆,模仿著前輩胡楊的模樣在大河與荒漠的中間開始萌芽,延續并盡可能擴大著大河與荒漠之間的綠意。
又過了一百年,這棵胡楊,已是百年大樹。這一年,是公元629年。很多跟這棵胡楊同生的胡楊估計早已不見了蹤影。它生長著,在孔雀河邊生長成強壯的模樣,有了生態文明的跡象。
公元629年,每一個中國人都可以記得這一年。這一年,年輕的玄奘從長安出發,西去取經。
西去,徒步。走過茫茫大漠,越過漫漫戈壁,山長且陡,沿河行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幾乎唯一的選擇,是生路。我以為,玄奘一路,無論是行旅,還是心境,還是信仰,對自然生態都會是平靜感念的。
想象著,風塵仆仆的玄奘,剛叩過鐵門關,出山,沿著孔雀河畔,路過了這棵百年大樹:抬頭,這是一棵樹,一棵百歲大樹。坐下,歇息片刻,在樹下沉靜。望向西天,舉步,又出發了。玄奘不可能知道一千多年后這里會有一座新城——庫爾勒市,但他一定記得胡楊給予他的生態呵護。
如是這樣,百歲胡楊應該記得這個年輕人,因為他有平靜和遠方,更有信仰。胡楊的信仰呢?大約是長成一棵樹,長成一片樹林,長成一群樹木,長成千里萬里不懈綿延的生態屏障,站在中國的西北,浩浩蕩蕩成林。
十幾年后,玄奘歸來。這個堅定的信仰者即將推動佛學在中國的鼎盛,并最終融入中華文化,讓佛和禪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而一百多歲的胡楊,依舊在河邊,站著。自然,生態。
又過了四百年,胡楊五百歲了,它還在河邊,周圍是郁郁蔥蔥胡楊的森林。這一年,公元929年,大唐王朝被割據完成,形成了十國。我們盛唐落幕了,中華文明又將承繼開啟新的征程。
到這胡楊一千歲時,公元1529年,明代偉大的思想家、心學的創始人王陽明駕鶴西去。他最打動我們的是:知行合一。
一千歲的胡楊,已是一個高度,不僅僅是生吧。它是一顆種子,萌芽,成樹,越過了一千年,這應該就是生態意義上的知和行吧。
一千歲的胡楊,已是奇跡。它站在那兒,就是生態。
驀然從幻化中醒來,想起那個問題——當年我為什么沒來?是修為不夠吧。
四
講胡楊,多數人愛講:生而不死1000年,死而不倒1000年,倒而不朽1000年。這話,怎么看,怎么聽,都不是平靜的感覺。
我以為,如果不能平靜,而只是簡單的高興、自豪、悲涼,或感慨,最好不要用言語覆蓋胡楊。胡楊不是簡單的3000年。而它又是極簡的,極簡的一棵樹,一群樹,單種成林,以單一形體托起萬種變化,然后蔚為大觀。在新疆,站成生態的最簡標準,站成中華文化的西北生態邊界。
又在中華文化的西北生態邊界,一邊容納著、吸收著、匯合著、鼓勵著其他文明的優秀成果,壯大著中華文明的體量和內容;一邊抗拒著、抵御著、反擊著、包容著隨著那些文明而來的取代性的,甚至是毀滅性的刀劍。這是荒漠生態對文化最大的意義吧。
有人說,樓蘭是人類世界各種文明的交匯地;也有人說,誰找到了樓蘭文化的密碼,誰就找到了打開世界文化的金鑰匙。樓蘭,就在新疆,就在曾經的胡楊林中。
我以為,少說了一句話:這里是各種文明交匯、試探、爭奪、掠取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最前沿,當這種最前沿只是取代和破壞,而少有包容時,文明的密碼僅僅只是天書,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現在還有人認得嗎?這是最生動的例證。例證還不止一個,當今也有,看看巴米揚大佛被極端組織摧毀的案例。
所以,感嘆吧,感嘆我們在中國,中華文化的包容性從孔子甚至更早就出現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就是我們的胸懷和格局,一直到今天,還在成長。也可以再感嘆,感嘆難以逾越的萬里荒漠,有胡楊以生態的包容綿延不絕,讓各種文明在強弩之末的長途跋涉后,在這里終于無力兵戈向前,在這里留下不走,或遺存。新疆,是中華文明的西北生態屏障。胡楊,就站在這樣的生態屏障里。
再看看,這棵千年胡楊。離河不足百米,河道斷流五年來第一次有了水;棉田離樹亦不足百米。周圍,千年胡楊的不知多少代的稀疏的孫輩們,有了瀕死的跡象。
我突然明白了,當年我為什么沒來?還因為那時,我是生產者,耕作著,自以為很有力量,便在千年胡楊的腳下——不見胡楊。
今天,又為什么來?可能是信仰吧,關于綠水青山的信仰。
低頭樹旁,在胡楊的庇蔭里,神游:前世,是否曾在樹旁游牧?那牽著韁繩的人如何書生模樣,又如何有了出征的姿態?而且執卷在手。
今世,我來耕讀,又帶著怎樣的信仰?
是否有關于生態的信仰?回答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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