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與敘事構建的可能性

對詩的理解就是我們能從中發現不同。但前提是有一種“存在”，它有別于日常性，或是在寫詩的過程中，那個“存在”印證、喚醒了我們意識深處的聲音。這聲音是一種生命內在的需要，它可以代替我們與這個世界對話，發現和掌握了這種聲音與世界的對位法，也許他才能成為一個“詩人”。由此，詩人的精神動能和感知力量被激發，與某種“存在”相呼應，這樣才能超越現實生活進入“詩”的境地。同樣，接受一首詩也應以此狀態為起點。那這個“存在”是什么，顯然它應該是詩意，是一首詩的動力核心，衍化成詩歌生命體的基礎。這在李詠成的詩中特別明顯。在詩的結構上詩意是一個讓意義在常規話語中部分失效后新生的最小單位，借用博爾赫斯的說法，它能讓我們突出概念和定義的范圍并從中清醒過來，回到寫作經驗的最感性的區域。

李詠成有過多種人生經歷之后，已在日常生活中獲得了“自在”，他需要一種精神性生活的滋味，希望通過語言文字最精粹的方式再造一個“巴別塔”。因此，他再一次選擇用詩來完成這一使命，進入這個永無止境的語言探險中。近日讀到他的一組詩，或行吟山水城邦，或沉思人間過往，或感念故土親情，其詩在抒情和敘事的交織中構建別樣的生活。

歷史是一個卷軸，折疊成秦嶺南麓的

一道函。千年的流水是一個郵差

從峽谷中送出一道道捷報或者死訊

拆開塵封的信箋

戰國的烽煙依舊繚繞

一頭徹悟的牛，先于熊熊戰火

把一位老者和一本道德經送達中原

中華的簡介被嬴政縮減成五千字

夜宿靈寶，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哪里人

身份證上的地址朝秦暮楚

通往咸陽的古道已不可落腳

過得了情關的人

不一定過得了秦關

風光不二的縱橫家們蹤影全無

時間像一個雞鳴狗盜者，偷偷地

從我們的十指關暗度陳倉

這首《在函谷關》，是詩人行旅于秦嶺腳下有感而發，面對歷史上的通關要地，又因老子的《道德經》誕生于此而展開聯想。繼秦時楚地又劉邦項羽，置身歷史的風云中一時不知自己何許人也。詩人廢名將詩的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結構擬為一個圓球，其核心到球面的半徑均等，球內回蕩著循環不盡的精彩奧秘。而不同的詩人其構成法有所不同，李詠成的詩以抒情和敘事作為結構手段，其造型似一把“撐開在手中旋轉的傘”，一個來自生活的敘事主軸帶動與之相連的傘骨生長出富有抒情意味的空間，組織成分既有人生經驗的情感脈絡，也有人文歷史的理性線索，不空泛也不鋪張構成“傘面”的紛紜意象，且在詩人的帶動下顯示出豐富的詞語效果。其中不乏用語“雙關”，如函谷關的“函”通信函的“函”，又暗指老子的《道德經》，情關與秦關的諧音將一個地名中的事件賦予更多人性的敘述，正是這種生活本身的非連續性和零散化，使“片段成為唯一信賴的形式”（巴塞爾姆），但李詠成在這些詩的形式上又少有通過分段來傳遞詩的節奏，這是否為保持詩的肌理緊實和氣韻的連貫？除“秦嶺三章”，還有“西行漫記”及“中秋的紅樓”和“十月的貢格爾”，詩的結構皆有此特征。由此看來李詠成心中的這把傘是注入了他的情感習慣和個人熱愛的“直骨傘”，而不是易散骨的“折疊傘”，這也是能統攝詩的抒情和敘事的有效表達。

布羅茨基說，藝術是抗拒不完美現實的一種方式，亦為創造替代現實的一種嘗試。當然，詩若作為一種藝術，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不可表達性，也就是語言經常走在無限接近詩的奧秘的路上，這種嘗試已成為詩人寧愿獻身也熱愛的理由，堅信這條路上能找到心靈的自由。顯然李詠成也毫無疑問地走在這條路上，這種精神之旅的代價將不言而喻，但面對不完美的現實和無窮的世界，我們又有何為？只有不斷向心靈尋求救贖，也許可以讓我們得到安慰。詩人將以詩的語言來制造模型，通過移動語言的石頭去改造、重建另一個現實，李詠成的詩《下棋》就是一個絕妙的例證。

跳馬，關山一日又一日

飛象，田畝一壟再一壟

……

一杯茶，一支煙

吞吐間江山已幾易其手

是的，我們不能回避現實生活，也只有經歷，才能證明曾經“活過”。詩中有對人生的疑問、探求和奮爭，也有發現人世間怡然自得的生活樂趣，我們崇尚偉大，也不可漠視位卑者的真情。在合適的位置上成為自己，并努力尋找人生意義，其得失就是與這個世界的相遇、對話和交手的經歷。這首詩通過假設、描述人間的生態圖景，再現人的生命歷程。李詠成的詩總能讓我們見微知著，可見一個詩人的睿智、真誠與豁達。

這組詩中，有一些寫故土親情的詩，猶讓人感動。《天空是一個村莊》和《團圓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等不以慣常的所謂瑣碎的“細節”喚起回憶，讓苦難加注對親情的重托，而是深情地訴說：秋天詞窮，靜默的天河孤獨流淌/偶爾一顆星星墜落，那是兒時的家，歸根的羅娃娃已經找不到那片落葉/羅娃娃哼起了《蘭花花》，墳里墳外，我和父母/臥成一個姿勢。父母的離世，故鄉變得遙遠，但詩人聯想到的是他更大的故鄉——祖國。由《阿蘭胡埃斯協奏曲》讓我們回顧起新中國的命運是度過多少個艱難的時刻，才有了今天。此外，《新生》和《天山》讓我們銘記有的責任必須擔當。一個新生的人，無疑是象征著未來，我們的責任就是牽起他的手，把人類世界的囑托傳遞下去，這種抱負不是蠅茍之士可以承擔。詩人以簡潔的敘述抒發個人的情懷，它要完成的是告誡——我們應承擔的必須承擔，可詩人并不直接說出而是暗示這種責任的存在，讓后來者尋找和發現才知道如何設法去繼續。詩人的抒情常是言之有物，不虛妄也不張狂，給讀者以人性的力量。詩是對世界最高的愛，或者說愛就是詩和世界的聯系方式，詩就是詩人寫給世界的情書。詩人的多情是因為他們太愛這個世界。正如葉芝所說：詩人和藝術家通過重造心靈而重造一個世界。作為一個詩人，李詠成顯然已經知道如何通過抒情和敘事來回答這個越來越復雜的世界。

鮮例 詩人，1964年生于漢口。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律與文學研究所兼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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