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孩子在唱歌

敏明的島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經》里的《野有蔓草》是一首美麗的歌、寂寞的歌。初讀此篇，還是在青春年少時。那是最愛幻想的年紀，也是最孤獨的年紀——不懂何為相思，但會傷春悲秋；未經歷正兒八經的戀愛，但內心隱約有了朦朧的倩影。

那個年紀的我們，尚難接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美，因為太過直接、生動、媚魅；最能欣賞的是“清揚婉兮”“婉如清揚”之美，輕靈、清秀、青澀，恰似人間四月天。反復讀之，似乎那美人會順著故紙從《詩經》里走出來，從數千年前的荒煙蔓草里走出來。我們邂逅、相遇、偕臧，單純又美好。

很多解詩家認為《野有蔓草》敘述了先民的自由戀愛和結合。那是一個露珠未干的清晨，一對青年男女在田間小徑不期而遇，相互傾心，難抑欣喜之情。果真是一場浪漫的愛情：良辰美景，邂逅佳人，一見鐘情，攜手芳林，恰如一對自由而歡樂的小鳥……但是，我不這樣認為。

先說說最初的閱讀體驗。當年除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令我眼前明媚，“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也讓我心有戚戚焉。詩人是已經邂逅美人、心愿已適，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如此呢？彼時的我，將心比心，覺得是后者。

依生活經驗來看，詩中所描繪的這幅春日麗人圖似乎也有疑點?！耙坝新?，零露漙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在想象中的確可以生成美麗的圖景，芳草青青、露珠閃閃，甚是迷人。但這正如想象的雨不濕人，“零露漙兮”“零露瀼瀼”的實際體驗并不那么美好。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草葉上的露水，都是濕答答的，還帶著涼意，這多么不適合一場詩意的相遇呀！什么樣的有美一人會在下露的清晨或傍晚在野草間出沒呢？是打豬草或采蘑菇的姑娘？有可能，但太寫實，與詩的氛圍不搭。從后世文學作品對“邂逅的美人形象”的描寫看，還有一種可能，此間所遇美人，非仙則妖，如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曹植筆下的洛水之仙，蒲松齡筆下的花仙狐女等。

再從歌謠的抒情功用看。無論是詩還是歌，對未實現的愿望的吟唱，永遠要比對已發生的事實的吟詠更動人心弦。僅以此篇而言，詩人對希望邂逅“有美一人”并“與子偕臧”的抒懷，要比對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敘述更能引發共鳴——前者的希望更具普遍性，愛聽者眾；后者的幸福更私人，愿聽者寡。

最有可能的是，這是上古時代一個青年男子的白日夢，與很多年后的我的白日夢并無二致。不同的是，他的白日夢被吟唱成風，并被收錄進《詩經》，成為經典。而我，只能努力嘗試著去解析他的白日夢，想象著他在何時何地如何歌唱。

趙雷有一首歌，題為《畫》?！盀榧拍囊箍债嬌弦粋€月亮/把我畫在那月亮的下面歌唱/為冷清的房子畫上一扇大窗/再畫上一張床/畫一個姑娘陪著我/再畫個花邊的被窩/畫上灶爐與柴火/我們一起生來一起活……”劉歡曾說這是他看到的最美的歌詞。這首歌的確挺特別，沒有主歌、副歌結構，更像一首敘事詩，以“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起頭、收尾，形成一個相互呼應的閉環。

這首歌與顧城的詩作《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在角色、結構和韻味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以孩子為敘述者形象，前半部分用畫筆畫下單純、美好的夢想，后半部分來一個轉折，讓幻想成空，回歸清冷的現實。只是顧城的詩作只適合讀，不適合唱，而趙雷的歌詞，既可讀，也可唱。

孤獨和憂郁都可能催生美麗而憂傷的作品。聽到趙雷的《畫》，我就想到了《野有蔓草》，想到了幾千年前的那個抒情的主人公。他極可能也是一個孤獨、憂郁的孩子，就像某個時段的顧城、趙雷或你我，在清晨或傍晚的荒煙蔓草間，在瀼瀼露水間，獨自幻想著美麗的邂逅，然后寂寞而深情地歌唱……

你聽，在無窮的荒野里，在無盡的光陰里，一直有個寂寞的孩子在唱歌：“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而等他唱完，等待他的依然是荒草、露水和孤單。

《毛詩序》解詩，多穿鑿附會之說，不可全信。關于此篇，《毛詩序》里是這么說的：“《野有蔓草》，思遇時也。君之澤不下流，民窮于兵革，男女失時，思不期而會焉?！边@樣的論述倒是一語中的。《詩經》時代，并非一個完美時代，當禮崩樂壞之際，諸侯紛爭，戰亂頻仍，生民流離失所，對美好愛情的期待，常常是鏡花水月。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于荒煙蔓草間寂寞唱歌的年輕人，可能只是時代的一株卑微的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蹦懵?，一株被露水打濕的蔓草，在荒野間寂寞地歌唱，唱出美麗，也唱出憂傷。

（作者系蘇州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