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桌子開始追逐夢想

吉葡樂

◆

我終于可以擺脫家具的身份，終于可以不再呆呆傻傻地站立。我就要變成一頭象，一頭桌象，一頭小小的月黃色的桌象。這是木匠神把我做成桌子時的許諾。

那還是十年前，彼時我還是一塊木頭。

“做一張桌子好不好？”木匠神指著一張圖叫我看，圖上是一張八仙桌，“會有人在桌面上品茶，會有小孩躲到桌底下捉迷藏，會有一只小貓拴在你的一條木腿上，還會有蜘蛛在你的某個角落織一張吊床……”

木匠神說的每一種情形似乎都十分有趣。我也能聽出來，他想把我改造成一件家具的愿望十分迫切。而我也等了很久，雖然等的不是木匠神。

不成為一件家具，也許我會在接下來的等待中，被雨淋濕以致腐爛，被蟲蛀空而變得糟糕……總之存在各種可能，會讓我失去一塊木頭的價值。果真如此的話，還不如退而求其次，畢竟做一張桌子也是可以將就的選擇。

“好吧?！蔽艺f。我并不甘心，因此答應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我會把你打造得非常結實。”木匠神怕我反悔，又補充道，“我會滿足你一個愿望。如果你能安分地做十年的桌子，就可以變成一種四條腿的動物離開?！?/p>

聽到這句話，我眼睛一亮，雖然將信將疑，但仍滿懷欣喜：“那十年之后就讓我成為一頭桌象吧?！?/p>

“好，一言為定?！蹦窘成裾f。

就這樣，當時還是一塊木頭的我接受了木匠神的改造。制作成桌子的過程中，木匠神小心地避開了那些被蠹蟲蛀過的地方。

“這么好的木質，如果不遇見我，就可惜了?！边@話聽起來令人不舒服，雖然他的確拯救了我的命運。

切割好之后，木匠神又一陣忙活，我就被組裝成了一張八仙桌。

“放心吧，十年后，會有別的桌子接替你?！?/p>

木匠神告辭時說的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以桌子的身份開始了新生活……

◆◆

終于，十年過去，我就要自由了。

我看見來接替我的桌子有點吃力地邁著四條木腿。我們進行了工作交接。在我的桌肚里儲存的東西，全部轉移到對方的抽屜里。緊接著，這張新來的八仙桌走到我剛騰出的位置，站立不動了。我如愿成了一只象。

“嗯，還不錯?！毙律先蔚淖雷诱f，“木匠神沒騙我，一個很適合歇腳的地方?！?/p>

我有點同情地看了看它，心想：等時間一長，厭倦了現狀，你就該后悔了。誰甘心永遠做一張桌子呢？

我走了，我要去追逐年少時的夢想了。

當我還是一棵梧桐樹時，這個夢想就刻在了我那由一圈圈木紋圍成的心里。記得我剛成為一張桌子時，夢想凝結而成的疤痕就裸露在桌面的一角，作為一件家具的缺點存在著。當時與木匠神的對話，我還記憶猶新。

“這影響你作為一張桌子的完美。”木匠神輕輕嘆氣。

“我壓根也沒想成為完美的桌子?！蔽伊⒓捶瘩g。

“好吧。”木匠神的語氣里有些惋惜。

“其實正是這點使我欣賞你。”木匠神補充道。

雖然我并不情愿，但他依然拿來了小銼和砂紙進行打磨，直到把疤痕打磨得無比光滑。他所不知道的是，嵌進生命的東西，是無法徹底剔除的。

“做久了家具，就會安于這個角色，在遮風擋雨的屋子里，陪伴著主人老去的時光，是木頭不錯的歸屬呢。”

那時，木匠神總是勸木頭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他嘴里時常哼著一首木匠之歌，其中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成為一件家具是木頭生就的命運?！?/p>

木匠神總是認為自己最了解木頭，以其職業本能，想當然地以為成為一件家具是所有木頭的最佳歸屬。

崖柏可以做成手串，桐木可以做成樂器，黃梨木可以做成梳子，我不是不知道。而我原本就是一棵梧桐樹呀，在遇見木匠神之前，一直夢想成為古琴。只是，在那么漫長的期待中，我沒有等來一位斫琴師，白白錯失了成為一件絕好樂器的機會。這長久以來鐫刻在我內心深處的遺憾，最終凝結成傷。

◆◆◆

十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現在的我，四條像柱子一樣的腿，撐住厚實的身軀；一條長長的鼻子，吸足了水可以像花灑一樣噴出閃耀的水線；我的皮膚也有敏銳的觸覺，扎一下就能感覺到疼痛。

作為一棵梧桐樹的時候，我想走動，根本不可能，只能在秋天感受一下葉子飄離身體之后的輕盈。在人跡罕至的荒野，我一站就是幾十年。彼時的我也曾天真地以為一直往上生長，就可以用葉子摸摸白云，用樹梢碰碰星星和月亮。

成為一張桌子后，我只有一次走動機會，就是在剛擁有桌子的生命時，走到主人指定的位置，然后一站十年。

現在的我是一頭象，不但可以四處走動，還可以在河里游泳。除了不會飛，我覺得自己簡直無所不能了。我已拿定主意，窮盡畢生精力，也要尋找到一名斫琴師。我心里那經年不能愈合的傷口，只有斫琴師才能撫平。

下雨了，雨淋在我寬闊的背上，涼絲絲的，然后又順著我的腿往下流，像蟲子爬過，癢癢的。咦，我感覺肚皮也癢癢的，于是把長鼻子伸到癢癢的位置打算撓一下。

“別傷害我?！蓖蝗粋鱽硪粋€細細的聲音。

“誰？”我太胖了，實在沒有辦法做到看見自己的肚皮。

“尺蠖?！?/p>

“噢，尺蠖！能不能爬到我鼻子上，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可以，但你得保證不傷害我。”

“好，我保證，否則我將變回桌子?！?/p>

尺蠖一定不懂我的起誓有多么嚴肅，不過沒關系，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我把鼻子伸到肚皮底下，感覺尺蠖小心地移動到鼻子尖上。還不確定它是否停好，我就迫不及待地把鼻子縮回，然后伸到眼前。

啊，這么小！拱起來的身體像極了一座綠色的小橋。這真的是生命嗎？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你不要小瞧我。”尺蠖說著就朝鼻子下方墜去。它并沒有摔到地面上，而是懸在了半空。細細地看才發現有一根細絲吊著它，而細絲的頂端就粘在我的鼻子上。

“調皮的家伙，我們上路了?！蔽蚁耄飞嫌袀€伴也不錯。

尋找斫琴師的過程，應該就不那么寂寞了吧。

◆◆◆◆

這只尺蠖看上去纖小羸弱，但它的話很多。我用鼻子卷了一枝桑葉，碧綠的桑葉立即引起了尺蠖的食欲。它一弓一弓爬上去，用嘴巴啃著葉肉。這讓我想起蛀空過我木質身體的蠹蟲。在等待斫琴師的那些絕望的時光里，那種蛀食帶來的疼痛，讓我在受到折磨的同時也有一種活著的清醒。當木匠神去掉那一部分，并想把蠹蟲弄死的時候，是我替蠹蟲求情——小蟲子也要活下去呀！

“你不要小瞧我，將來我是要飛的，將來我是有翅膀的。”尺蠖吃飽了，就開始跟我貧嘴。

“我一直在高看你呀！”我故意把眼神投向天空。

看得出，小心眼的尺蠖真的生氣了，在一片桑葉下面躲了起來。

“你不要氣我，將來我是要做一件樂器的?！?/p>

“樂器？”尺蠖終于探出它的小腦袋。

“嗯。能發出悠遠聲音的那種?！?/p>

我模仿了古琴的發聲。尺蠖好像聽得入迷，把身體尾端固定在枝條上，像一小截被折斷的枝條。這是擬態。以前我是一棵梧桐樹時見過很多蟲子耍這種伎倆。

“你說的的確挺動人，等我變成了尺蛾，就在屬于你的曲子里跳舞?！背唧都毬暭殮獾模D而又說，“不要小瞧我，我真的會變成蛾子的?！?/p>

下雨了，尺蠖躲到我寬大的耳朵里，不停地抱怨：“不行，悶死了。”

我用鼻子把它卷到自己的肚皮底下。

“四根柱子一樣的腿，撐起身軀，簡直棒極了。我看到了雨簾?！背唧杜d奮地說。

我沒有停止腳步，在雨中繼續前行。

對雨，我從不陌生。還是樹的時候，曾經我經歷過多少風雨，已經數不清了。雨淋在身上的滋味，把我的記憶牽得很遠很遠。

那個時候，我聽過樵夫嘹亮的嗓音，聽過江河中的船上的古琴聲。第一次聽到古琴聲，一顆種子就扎進了我心里，像一道傷口，經年難愈。

◆◆◆◆◆

天不知什么時候晴了。太陽毒辣辣的，懸掛在頭頂的天空。尺蠖在我的肚皮底下自然感受不到炎熱，但它的聲音明顯比平時更細小了。

“我好困，好困，也許我要化蛹了?！?/p>

“那躲到我的耳朵下面吧，那里更安全?！?/p>

蛹是昆蟲一生中最脆弱的階段。從一顆卵變成尺蠖，從尺蠖變成蛹，從蛹變成尺蛾，這個過程讓人覺得生命真是太有意思了。一種形態消失，繼而轉化為另一種形態，像生命重新開始一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從一棵樹，變成木頭，從木頭變成桌子，從桌子變成桌象……只是這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變化，每次都有外力的參與。唉，我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尺蠖。我一直只是被動地選擇。

我繼續前行。我不知道斫琴師在哪里，只能張開像兩只大簸箕一樣的耳朵，仔細聽附近有沒有琴聲。有一次我聽到了遠遠的江心傳來的琴聲，于是跳入水里追去。水很柔軟，托著我的身體?？上矣斡镜谋绢I不強，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小船載著琴聲漸行漸遠。

我沒有停止尋找，我跟很多人打聽過，問他們知不知道斫琴師、附近有沒有斫琴師。我想對斫琴師有更多的了解。

尺蠖還在化蛹的過程中，少了聒噪，這讓我有點寂寞。不過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停下尋索的腳步。我相信，尺蠖變的蛹就在我的右耳朵底下，一定能感知到我前行的腳步。

終于，有一天黃昏，我覺得耳朵癢癢的。尺蛾從繭里爬了出來，翅膀濕濕的。我趕緊把耳朵支棱起來，好讓它慢慢爬到我的長鼻子上曬太陽。

“有翅膀的感覺真不一樣。我早就說過，你不要瞧不起我。看，我現在有翅膀了。我會飛得很高很高，飛得很遠很遠，飛得很快很快……飛得很帥很帥！”

不知為什么，聽到這些，我有點兒落寞。會飛的尺蛾，也許就意味著告別了。一只尺蛾總是要尋找另一只尺蛾的，然后他們結婚，繁殖后代。

“找到另一只尺蛾，比我找到斫琴師要容易多了?！蔽铱粗亲蛹馍限抢岚虻某叨暧行﹤械卣f。

“你也別灰心，” 尺蛾說，“要不再去木匠神那里，好好地做一張桌子吧?！?/p>

“什么？你讓我回去？趕緊走吧，你不是我的朋友?！蔽矣行┘?。

◆◆◆◆◆◆

月光和星光照耀下來，尺蛾展開翅膀，真的飛走了。

我感覺眼睛濕潤潤的。就在這時，我聽到一串讓我的心沸騰起來的聲音，是古琴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那聲音仿佛正一點點把所有黑暗照亮。

我一步一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打開錦囊

小時候生活在鄉下，我家正廳里有一張方桌。方桌兩邊擺著兩把椅子，桌上的茶盤里放著茶壺和茶碗。方桌前身有兩個抽屜，可以放一些雜物，腿上則拴著一只貓……

最有趣的是方桌下面形成的那個獨立的空間，小小的我很愛鉆進去，仿佛是進入了另外一間小屋、另外一個小世界。我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時，就愛躲到方桌下面。我還喜歡在方桌下鋪上小褥子，躺在里面休息。有時也會忘記方桌的高度，猛然起身時把頭碰個大包，疼得直掉眼淚。即使這樣，我還是會樂此不疲地鉆到方桌下面去玩。

有一天，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方桌用四條腿永遠不知疲倦地站著，像是一頭大象，兩把椅子則像是兩匹小馬駒。我默默地想：說不定它們什么時候站累了，就會離開這里，邁開步子從容地離開。后來，我心里一直藏著這樣的疑惑，并習慣帶著諸如此類的疑惑觀察房間里的其他家具。

我一天一天長大。那些家具還是家具，并沒有做出離家出走的舉動。倒是我和小伙伴們跟隨歲月的腳步，陸陸續續離開了家鄉。這篇文章，就是圍繞“方桌追逐自己的夢想”這一主題構思的一篇童話。這個故事，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啟迪。而我，更多的是想把它獻給我的童年，獻給那些仰望未來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