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留清音

張覓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每每想起故鄉(xiāng)，總覺得這座湘北小城若是擬人，應(yīng)是一個(gè)恬靜溫柔的美人吧，明眸似水，綠鬢如云。

她自湘江邊緩緩行來，懷里抱著一大捧清香的梔子。她穿著香樟葉和懸鈴木葉織成的綠裙，耳環(huán)的墜子是兩朵象牙白的含笑。一把芭蕉葉做成的小扇子，斜斜插在她的綠鬢旁。是的，小城里芭蕉不少呢。樓下的小花園里，就種著颯颯幾叢芭蕉。

下雨時(shí)，如果幾個(gè)小女孩正好在小花園里玩，大家會(huì)各自扯過一片芭蕉葉遮在頭頂，小鹿般跑回家。雨淅淅瀝瀝打在芭蕉葉上，只覺聲音清脆，清涼宜人。記憶中，芭蕉葉還散發(fā)出類似西瓜一般清涼的香氣。我很愛芭蕉的清香。

我沒有見過小花園里的芭蕉的果子，大概那時(shí)它們還小，那些芭蕉都沒有一人高呢。不過，聽媽媽說，外婆從前在茶湖潭的藥圃里，也是種有芭蕉的。芭蕉結(jié)出的果子跟香蕉很像，比較澀，遠(yuǎn)不如香蕉好吃。

芭蕉可長至三四米高，“扶疏似樹，質(zhì)則非木，高舒垂蔭”。可惜故鄉(xiāng)小花園里的芭蕉都偏小，只有一兩米高，怯怯懦懦的。后來到了長沙，見岳麓山上的芭蕉長得就很高大。不過，平日里在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里看到的芭蕉，高的仍不多見。

芭蕉和竹子一樣，都是帶有書卷氣和清涼意的植物。芭蕉葉鮮綠爽脆，寬大肥厚。比之竹子的冷意森森、郊寒島瘦，芭蕉更多了一份親和。有意思的是，芭蕉和竹子也經(jīng)常種在一起。如今在長沙，我常去附近的南郊公園走走。南郊公園的竹苑旁，便是郁郁芭蕉。

古代園林建筑中，必有幾叢芭蕉在庭院。《園冶》就推崇“半窗碧隱蕉桐”。后來我在蘇州拙政園旅行時(shí)，見過不少芭蕉庭院，綺窗、粉墻、綠蕉，本身就是一首小詩。歌詠芭蕉的詩詞也有不少。《紅樓夢》中寶玉題詩，有“綠蠟春猶卷”之句，便是化用唐代詩人錢珝的《未展芭蕉》：“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huì)被東風(fēng)暗拆看。”

芭蕉葉寬大光滑，也是可以用來書寫的。唐代書法家懷素在少年時(shí)練字，買不起宣紙，就用芭蕉葉代替，日夜勤修苦練，后來終成一代大家。“書成蕉葉文猶綠”，芭蕉因此自帶書卷氣了。清代李漁也曾道：“竹可鐫詩，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簡牘。”芭蕉葉纖維為芭蕉布的原料，也是一種造紙?jiān)稀?/p>

年少時(shí)愛讀《紅樓夢》，書里的花語詩韻仿佛融進(jìn)了我彼時(shí)的夢境。大觀園也種著不少芭蕉。瀟湘館里，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蕉；怡紅院中點(diǎn)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探春因愛秋爽齋那叢芭蕉，于是自號“蕉下客”。有一次寶釵到怡紅院找寶玉，一入院來，鴉雀無聲，兩只仙鶴在芭蕉下睡著了。我合上厚厚的書本，托腮想象那個(gè)畫面，覺得真是美得不帶凡塵氣，向往之極；又想著自己也曾把芭蕉頂在頭上，豈不也是“蕉下客”了？

長大之后，讀了不少明清女性的詩詞，才知道《紅樓夢》中靈氣四溢的才女們正是當(dāng)時(shí)女性文學(xué)繁榮的反映。清代江南有蕉園詩社，是當(dāng)時(shí)出色的才女詩社。她們“月必?cái)?shù)會(huì)，會(huì)必拈韻分題，吟詠至夕。人訂金蘭，家饒雪絮，聯(lián)吟卷帙，日益月增”。蕉園詩社的“前五子”和“后七子”都是黛玉一樣的才女，詩文有林下風(fēng)，無脂粉氣，一派名士風(fēng)范。《紅樓夢》中的詩社，即脫胎于此。

“蕉園五子”中有才女林以寧，博聞強(qiáng)記，才華橫溢，卻又多愁善感，體弱多病，也曾寫過葬花詩：“只恐芳華零落盡，收將余澤在香奩。”因此有人推測她是黛玉的原型之一。但林以寧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她也得享高壽，比黛玉要幸福得多了。

原來，芭蕉和枇杷一樣，都曾是才女的象征。不過，小時(shí)候我是不知道這些的，只想著以后自己要是有個(gè)小園子，一定得種上芭蕉，等雨來之時(shí)，便和童年時(shí)一樣摘下芭蕉葉頂在頭上，聽雨打芭蕉，玲瓏有聲。

打開錦囊

如果你也想寫草木，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要寫自己最了解或最親近的。

故鄉(xiāng)的芭蕉，就是我最為熟悉的植物之一。但對于熟悉之物，很多人為什么寫不出意味呢？大概是因?yàn)闆]有去嘗試尋找好的角度。比如說這篇文章的開頭，我以擬人化的審美形象引出草木葳蕤的小城，繼而自然地引出芭蕉，這就顯得不俗套了。都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此開篇，可給讀者別出心裁的新鮮感。

對于草木寫作而言，如果停留在就物寫物的層面，容易“退化”成科普文章。所以我寫記憶中的芭蕉，并提煉了幾個(gè)細(xì)節(jié)，如小女孩用芭蕉擋雨的可愛之景，如雨打芭蕉的清脆之聲，如芭蕉本身的清香之氣；再寫現(xiàn)在身邊的芭蕉，與記憶中的芭蕉形成呼應(yīng)，繼而把芭蕉與其他植物如香蕉、竹子等進(jìn)行比較，凸顯芭蕉的特性。但是，這樣還不夠，于是又發(fā)散開來，寫詩詞中的芭蕉、典故中的芭蕉、《紅樓夢》中的芭蕉，以及明清時(shí)期蕉園詩社的才女，寫芭蕉原來是才女的象征。如此一來，作為植物的芭蕉就多了情感脈絡(luò)和文化質(zhì)感。

文章最后，我筆鋒一轉(zhuǎn)，又回到記憶中的小城芭蕉，讓首尾形成呼應(yīng)。古典與記憶交織，溫情與雋永共在，這樣寫，文章便形散而神不散，也飽滿起來，生出搖曳多姿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