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書（組詩）

海男

1

我們總是要見面的

這是我翻開書頁時

風告訴我的

是我喝水時

水告訴我的

是我躺下時

夢告訴我的

那么多的誘惑和幻想

像一只蝌蚪在水池中游蕩

這接近黑暗的黃昏

我剛好走近一座客棧

2

門前有古老的燈籠

我是一個需要燈的人

如果夜里沒有燈光

我會看星宿，讓它告訴我

這人世間，哪里有燈油、燈芯

燈芯下有人影，有拉箱子聲

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客居者

都有自己的隱私

我的隱私，像門口的燈籠

微暗的光束，使我們彼此

看不見真相，我的心在跳動

3

好像附近草叢中有蛇

無論是小青蛇、大蟒蛇

我都見過。不僅僅在動物園的

鐵柵圍墻中見過蛇

也見過大象、老虎、豹子

更多的來自我的蹤跡

一個人的行蹤就是她的生活

在野生叢林深處的我

要屏住呼吸判斷

眾獸們從哪里來

是否會吃我的肉

我如何生，如何死，又怎樣逃離

4

生死課題，像青天白日

像我穿過的衣、用過的物

像我用盡力氣的一場擁抱和告別

像我手掌上的命運線，彎曲的、直線的

像我將紅的、白的、黑的、藍的色融入水

這些寄生在身體中的宿命

就像鑰匙扣圈住了你的手腳

我走上去，從燈籠下走進大門

這是一座庭院式客棧

從前這里也是過往旅者途經地

從前像一枚舊貨市場的銅幣

從前像是銀幕后面的圍墻

5

首先是呼吸中過來的氣息

一個人依賴于從空氣中過來的

那些經歷了無數世紀的心咒

而活著的，除了睡覺吃飯

生命體都在走來走去

當蛇在灌木叢中隱藏時

人們也在策劃陰謀和愛的前景

當云豹走出山岡時

我們也在彼此之間衡量眼前的距離

6

我來到山間，不想預約也沒有同伴

所有一切遵循天意。但我卻帶著

詩人的身份，這大概是我在人世

被風默認的身份。風，吹拂我的

發絲，讓我聞悉時世如戲

忽兒在舞臺，忽兒又在紙上流亡

風告知我郵路

語言，如同梔子花開后

那微笑后的倦容。我來到

這遠離衣柜臥房和斗爭的城隅

只是為了住進客棧睡一覺后再醒來

7

這世上沒有我可以久留的地方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沒有夢見

那些驅逐我上岸的驚濤駭浪

薄涼的被子下是我的肉體現狀

是我可以平躺下來的山川

是我滅燈后鉆進去的一頂山頂帳篷

8

如果我是一個古人

在沒有網絡線的天空

我會乘著一只黑色蝙蝠飛翔的身體

在有麥浪的山野落地

如果我是一個古人

我會同一只孤獨的鶴談情說愛

這些幻想，如同酒杯

讓我們虛構一場比現實更浪漫的旅途

浪漫如同苦厄后洗干凈的床單

讓你睡去如同種子落地

如同蘋果、柑橘、石榴樹的芳名

如同一個農婦背著山茶花

走幾十里山路走到城市街巷叫賣著

9

遇到江水，先聽到濤聲

人為什么走很遠路

跑到大海邊去踏浪？為什么潛入水底？

我來到了虎跳峽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想從上跳下

很久以前，虎跳峽岸上還沒有旅游打卡點

那些沉睡的旅者還沒有醒來

虎跳峽還屬于古代，保持著巨濤洶涌

我從最高的石沙路往下看

他們說下面是一只老虎跳過去的峽谷

他們說話時我在想象中聽濤聲

那一年全世界都離我很遠

我不知道世界有峽谷，也有人心

年輕、蒙昧的心往下走

他們帶我扶著沙藤來到江邊

我看到虎跳過的峽谷

隱約顯現的回音壁

過了很多年從山頂到山下的路

鋪上了石階，蜂擁而來的旅人

站在老虎跳過的峽谷中留影

他們想證實身后的峽谷

是一只老虎縱橫而過的地方

我沿江岸走了很遠，內心升起憂傷

前面好像有一只老虎

我一陣噓噓噓的

感覺到那只老虎又像是前世的

一口氣，傳說戰勝了我的脆弱

10

崖頂上的光是最亮的

看見幾個人在攀崖

這件事很刺激，我的感官

有時候很麻木和冰冷

尤其是喝完一壺茶，到了下午

整個意識都昏沉

也許是昨夜漫長的失眠

讓我有懺悔和贖罪般的感覺

只有走出去，像往日系上鞋帶

走完那片甘蔗林，有幾個孩子

劫走甘蔗，邊走邊吃

我羨慕孩子們劫來的甜味時

又早已來到了一座高高的崖頂下面

11

那崖頂，遠看仿佛有我的紅衣服

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你們在往上攀升，這是人和萬物的共性

我在低處仰慕，無處不是風景

那些暗礁轉瞬隨波濤遠逝

那些折斷的樹枝又架起藤蔓

人要征服，也要有妥協者

收拾大地上的落英。你要燃燒

也必須合上雙眼，做夢中人

12

整夜未眠，在選擇

拎起哪一只箱子，帶上哪一本書

列車加速，乘務員不斷地變替

人的臉，出生時是嬌嫩的

像幼年的樹皮，像未熟的果實

我能在母乳中落地奔跑

是自然界平凡的現象

成千上萬的雛鳥都飛出了巢穴

母親，當你松手時，我已經長發飄飄

13

心中有一座廟宇

就會每天燃燈

14

無論多么虛無的云都在頭頂之上

想象那座后來移植葡萄樹的村莊

此刻，路途遙遠

晚安，我隔壁的鄰居

我樹上的鳥巢

我詩歌中的深淵

15

好吧，讓我們走吧

我們終于走出來了

在這方寸之地也要周游好世界

從書報中走出來

從你自身的肉體叢林中走出來

從每天的煙火中走出來

從你所接受的教育和修養中走出來

16

某些時刻，我們會不約而同地走向江邊

為了在江岸走一段路，我們將目光

投向波濤，隱約中我們的心在下沉

你感覺到了嗎？雪山正在融化

是的，雪山正融化于我們的視覺

17

天氣適度，與自我和諧相處

時間熔煉我：我因為愛你，總徹夜無眠

然而，在銀河系走一走

像是有白銀式的光澤照亮我的幽暗

我因為愛自己，愿賭服輸

每天以自己的方式在流沙中行走

但總有江河載我遇見蔚藍

哪怕一滴水，也是我內心的云圖

18

我會逃離，世間飛碟無數

我落在塵埃，不數落人間異客

只居住在此，像一只蜜蜂在自己的蜂箱中

這窄小而又綻放的甜蜜，是我春天的禮物

19

什么都很淡定

天空的云是用來變幻云絮的

怒放的花，是用來凋零燦爛的

雨水是用來濺濕皸裂塵埃的

碗筷是用來取悅饑餓皮囊的

人世艱辛的倦容者們

穿梭前世或今世

所有正在走的路

抵達的都是因果

20

心中的憂喜，都需要一雙好走路的鞋

走到灌木叢，我會留意哪一種荊棘

將劃傷我的手腳？其實，走一段路

你就會忽略皮肉之痛了。我走進去

看見有一頭高過我肉身的野獸

那金光閃閃的皮毛，那高高仰起的頭

還有那脊背上頂起的烈日和濃蔭

轉瞬即逝的驚悚和奇幻以后

只剩下我的腳步聲慢慢往前走

21

有多少偉大的詩意都是在彈指間消失的

只有極少數的歷史收藏了遠方的秘訣

22

覺醒的語言，覺醒的樹葉、風聲

還有覺醒的我，都需要覺醒的風鈴

沿著八月我走出去的小路

會看見賣花的婦女在幾十年里的常規生活

雖然沒有叫賣聲，但來往行人

與她擦身而過時，將手伸向她肩頭的花籃

帶走了她的山水花香，覺醒中的彌漫

總能誘引需要色香的另一些人

23

活在夢中的人，其實有一個強大的現實

在看見月光掠過樹枝時

同時感覺到太陽已經向著自己奔赴而來

大片鳶尾藍的紫色中還有白色和粉底液

這就是時間的熔煉術……

24

感受到許多從寂靜中發出的聲音

空茫起伏中交錯的高原，紅色手推車的土豆

白鷺飛過的盆地，山茶花的邊地

野生橄欖樹的搖曳，人在其中移動

在敘事的歷史中，人在無意識中記錄了美學

25

寫作者的書房，就是一生漫長歲月的旅途

坐下來，用干凈的毛巾擦去書架上的灰塵

這些沿著空氣飛來的不明之塵

心懷天下想去撫慰千千萬萬的山水

想隱形于人世間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

書中有我喜愛的蝴蝶標本，那次蝴蝶谷之旅

有一只蝴蝶棲在我衣領，跟隨我上了火車

在火車奔馳而去的車廂中，它好像睡著了

幾百公里的旅路以后，蝴蝶還未醒來

沒有人發現它的存在，就連我自己

也沒有看見蝴蝶的偽裝，它伏在我衣領的

皺褶下，如同棉花上的花紋，如同我的呼吸

我將這只中了沉睡魔咒的蝴蝶帶回書房

直到我脫下外衣時看見那波光粼粼的色彩

看見那蝴蝶長睡不醒的絢麗

從那以后它就成為我的蝴蝶標本

26

只想做一個樸素的自然主義者

如同在路上，我遇見高高的山岡上那個婦女

如果我沒有猜錯，她已經生過幾個孩子

她的手曾經撫摸過男人的臉、嬰兒的身體

她的聲音間有秋天黑色栗樹中彌漫的音調

她的身體如同她身后的曠野，被風吹拂不息

我走過她身邊時，她從種滿馬鈴薯的山地走出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山地剛開過花

那只是山間一種藍色的花，在北方

馬鈴薯也叫土豆，在高原，我們叫洋芋

如果我沒有猜錯，藍色花朵凋謝后

她就可以從泥土中挖洋芋了

此刻，她走出來，渾身上下都是泥土

如果人類餐桌上失去馬鈴薯、土豆、洋芋

那么意味著我們已經去外星球生活

此刻，我想去買幾斤她剛挖出的洋芋

我想帶到廚房中去，我想帶到餐桌上

在那些幽暗的黃昏，我坐下來

剝開煮熟的山地洋芋，我想著那個婦女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個從高原走出來的女人

她一生都在種洋芋：藍色的花開過了一年年

她站在山地，在她身后，野栗樹呼嘯著

暴雨將來臨，她跑向身后的巖石避雨時

我正在一列高速列車上進入黑色的隧道口

27

往返同一條路線是因為夢幻錯過了

另外一條路。來到怒江大峽谷區域時

天早就黑了，但我們還是想去看江水

我的旅伴選擇了往江邊奔馳過去的沙石小路

四個輪子的越野車越過了牧羊人走過的路

我們終于來到江邊，月光下的江水

銀子般明亮，綢緞般光滑：最重要的

是我們都不再害怕光陰的流逝

漫漫長夜有結冰的蘆葦，像樂器中的長笛

無論夜色多么撩人，終有太陽升起的地方

紅色的太陽如果從水路來就變成藍色的太陽

如果從森林中來就變成從藤蔓中躍出的果實

如果從語言中過來就變成靈魂伴侶

28

這個秋天要渡很多東西：包括流水或泥沙

還有那焦灼的肉身。然而，蘋果熟了

喜鵲飛來了。凡是奔向我的都是相遇

我不會錯過明天的一場雨

也不會錯過明天的晴朗

靈魂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像海

有時候像蟻洞，有時候像塔頂上佛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