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疑的金絲桃（組詩）

胡真

荼

夏日在胸腔內部發生

瞬息閃現的新鮮葉子

我無數次回頭，抗拒記憶迷宮的坍塌

他在左轉彎的街口多踏了一步

瘋狂奔跑的野羚被麥葉割傷

我的鱗片一片片剝落，掉了一地

花開錯了，狂歡地倒著火盆

烈火焚身，面具熔化一個又一個

我從未被人提及的臟器

在炎炎夏日里攤開，暴曬，成為概念

一具軀殼坐在老式的舊椅子上，一動不動

等待什么

寂靜又慌亂地墜落

樟樹葉子沒有過去，絲質衣物沒有陳舊

它們跑來跑去，非生命質感的靈物

沉下去沉下去，如果溺水就是死亡

它們放棄了，我放棄了，掉落本身就是客觀運動

你還在沮喪什么，你從沒有擁有過什么

你比溪水還無用，它會干涸

意味著渴，意味著細小生命因渴而喪失

回去吧回去吧，你可以是靜物

頹靡地開盡，假想一朵花

開到不要命

黑犬

我只是想要愛

后來忍受了這種匱乏

我很懷念你

我想過苦楝、接骨木、泡桐，每次都會驚疑的金絲桃

現在合歡落下來，我終于聞到那一點香氣

普通的，甜的，帶著點草的氣息

夾竹桃被連夜挖走，一枚釘子落入水里

它在幻想自己也許是一類特別的月亮

落下也不會沉進水底

起起伏伏破碎，同時成為光，同時成為影

路過的花為此一一緘口

蕨

阿巖，我想去山上撿點樹枝

雨不停地下

我要在下太陽雨的時候去拜訪

毫無意義的存在，比如洞穴

我時常希望自己愚笨

蕨類生長得太快，從虛空穿透，忍不住擺動葉子，她們就這樣從我身體里結伴出來

木頭越來越多，成為皮膚上的結節

阿巖，請你在我身邊

我給你講費力的故事

從未回望的、時間之前的、又憂郁又歡樂的木質人掉了一顆牙齒

她沒有丟到山頂，而是混進了孢子之內

一陣風就可以無限繁殖

喬木很整潔、很樸素地向上

蕨類植物半夜里作樂

她們牽著她們

我陪著你

結結巴巴，仿佛雨不會停下

睡蓮

陳述空間敘事的意義，無限回望

抽取你我所仰視的色調，平靜湖面開始周而復始地演化。睡蓮使幸存者產生巨大困惑

“命運自有他者”

“我是我未知的病癥”

“一切摧毀且不再創造”

人聲鼎沸，傳著讖語。誰在此誕生，誰在此看見燈火幢幢，誰在此合眼并登上過去之舟

人類沒有幸存

睡蓮再一次醒來

無題

今年倦看荷花，雨落

雨又止，人群怔忪

齊齊看見積壓的霞的庫存

黑苧麻隱去一點點炯艷

停下來，裹一抔蓮蓬，一柱蓮蓬，一季節蓮蓬，匆匆老硬

文人歌哭艷終死，棄食一整個夏季

今年倦看荷花，提蓮蓬而走

霞落，落至，致盲時刻

道

定睛，緩息，摒去枝葉

我不可能死

在漫長的雨季里身體是一頭睡獅

而靈魂放鶴歸去

越來越高，越來越沉靜，越來越接近某種悸動

某某

每到換季的時候，一陣陣發冷

懷念起舊屋檐下，淡紫的菊半年睡半年醒

某某終于清醒起來，將故鄉淘洗干凈

飲馬離韁，村莊重新出生，蜷縮的燕最后飛來飛去，野草結籽，牛羊互相注視

不過是把水放進水中

出走的女人

攥著某某城市某某出租屋內的某某一角

看著生命中

一道臟水，一道清水

幽咽地淌過

金雪紛落

沼澤直直掉下來，水生植物呼嘯而過

琉璃夢，情欲破殼

行、坐、恨、愛；跪、走、怨、喜

瀑布傾倒出來，為新世界起事

大型動物制作雨香水，招魂降靈

放走的永不回歸，成寂寞的笛

死物在酒中浸泡，琉璃中人長久注視夢外的現實，現實之外的洞穴

快雪快雨，穿過警惕的心智森林

轉角邁過明凈的四五點，真理從來相似

一一掠過新葉

風慢了，小鶴先一步啼鳴

醒獅，也別客而去

山桃有難

“山桃有難。”你泅渡到孤島，釣起魚

流水經歷兩次喪亂，禍及沉舟

“請讓我過去吧！”我在對岸呼喊

游魚一哄而散，桃花就此盛開

蜷縮進閣樓，在最高處等待

桃花汛。你別過來

灰瓦不飛。屋檐是另一處牢獄

艷情倒灌。你我剝去沉重的外殼

今年的夢來得太遲，我們得學會自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