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長存 友誼常青

在中國法國史研究會名譽會長端木美看來，父親端木正與自己同法國著名法學教授蘇珊·巴絲蒂等人長達數十年的中法學術友誼令人難以忘懷，這樣的情緣將會得到延續，長存常青。

2023年11月底，當中法高級別人文交流機制第六次會議在北京舉行時，我有幸為兩位機制主席講解“中法百年留學交流史展”。在二戰后獲得法國政府獎學金的學生的照片中，我的父親端木正身在其中。透過久遠的照片，我知道自己熱愛法國文化正是源于他與法蘭西的關系。

我的父親端木正（1920-2006年）是中國著名的法學家、歷史學家。作為20世紀40年代末獲得法國政府獎學金的留學生，他的一生留下深深的法蘭西烙印。

二戰結束之后，歐美國家開始恢復被戰爭中斷的留學生交流工作。1946年夏，當時的國民教育部首次舉行戰后全國留學生招生考試，父親成為這次法國政府招收的40名留學生之一。與父親同榜的留法同學有后來著名的數學家吳文俊、美術家吳冠中、歷史學家左景權等人。1947年父親在清華研究院畢業，1948年6月從上海出發，8月抵馬賽，旋即赴里昂，在位于圣伊雷內堡的里昂中法大學強化法語學習兩個月。同年10月，父親赴巴黎大學正式注冊，攻讀國際法專業博士學位。父親有幸受教當時的知名法學家，上過課的教授有著名國際法專家、時任海牙國際法科學院秘書長喬治·塞勒（Georges Scelle，1878-1961）， 著名國際法專家、海洋法專家吉爾貝特·吉代爾（GilbertGidel，1886-1958）等人。父親的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成員有馬塞爾·西貝爾（Marcel Sibert，1884-1957）、馬塞爾·普勒羅（Marcel Prelot，1898-1972）、喬治·威德爾（Goerges Vedel，1910-2002）等人， 他們都是著名的法學家，后兩位都曾是法國憲法委員會成員。1950年6月15日，父親博士論文答辯通過，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緊接著又讀了巴黎大學高級國際研究所，獲得畢業文憑。

在巴黎學習期間，對父親影響較深的有兩位法國著名法學教授—蘇珊·巴絲蒂（Suzanne Bastid，1906-1995）和夏爾·盧梭（Charles Rousseau，1902-1993）。其中，我們全家與巴絲蒂夫人全家的情誼值得好好書寫。蘇珊·巴絲蒂出身法學世家，是巴黎大學歷史上第一位女法學教授。20世紀80年代，父親重返巴黎，幸運地與巴絲蒂教授重逢建立聯系，并于1984年邀請她到中國講學一個月。這是年邁的蘇珊·巴絲蒂教授唯一的一次訪華，她在北京、廣州兩地講學，參加了中山大學60周年校慶活動，受當時巴黎二大校長委托，代表該校與中山大學簽署兩校學術交流協議，并被聘請為中山大學名譽教授。

當年巴絲蒂夫人訪問廣州之時，我正準備去瑞士留學，老夫人非常慈祥地與我相約假期在巴黎見。次年初，我如約從瑞士來到巴黎，在老夫人家落腳，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難得寶貴的法國文化教育，度過終身難忘的兩周。

那次去巴黎也是為了去法蘭西公學聽著名歷史學家喬治·迪比（Georges Duby）先生講授的課程“十二世紀的婦女”。聽課頭一天回家，老夫人就問我講課內容，當時我很緊張，無法用法語流利復述，老夫人很溫和地安慰了我。此后每天我都認真看些參考書、回來復盤白天所做的筆記，向老夫人復述課堂內容也順利多了，這短短幾天對我的專業提升大有裨益。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巴絲蒂夫人給我安排的活動別出心裁也寓教于樂。她親自帶我去看南方來的馬戲團演出、看電影《莫扎特》，并順帶問我是否知道法國著名影星讓-保羅·貝爾蒙多（Jean-PaulBelmondo），那時我完全沒聽說過這位名人。巴絲蒂夫人就告訴我：“知道這位影星才能了解法國電影文化。”假期后期她帶我回到她的故鄉阿諾，正趕上鄉村影院在放映貝爾蒙多的《復活節快樂》，老夫人就讓她的小外孫帶我去看電影。我在那間充滿麥稈香氣的鄉村小影室里、在鄉民的歡笑聲中接受了法國電影的洗禮。

在鄉間的短短幾天里，這位名揚歐洲的法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時常像普通慈祥的老祖母一樣，坐在木凳上邊做針線活邊跟我講述二戰時她親歷的該地區的抵抗運動，并帶我去為在抵抗運動中捐軀的烈士掃墓，給我上了一堂特別生動的歷史課，令我永志不忘。每次我去法國都受到老人家的款待，可以說她也是我的法國文化啟蒙者之一，她對我的恩情一篇文章說不完。1995年3月巴絲蒂夫人去世后，父親在《中國國際法年刊》上刊文紀念他的老師，他寫到：“我1948年上她的課……她認真負責的態度能激勵學生奮發讀書，收到言傳身教的效果。”

父親從巴絲蒂夫人那里繼承的寶貴精神財富，也是我走上中法文化交流道路的動力。1993-1994年，我到法國調研留法勤工儉學歷史，此后就與中法教育交流史結緣；2003年，我當選為中國法國史研究會會長，從次年起就啟動中法雙方共同培養新人的“上海-杭州中法歷史文化研討班”。到2024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際，這個項目也已經持續20個年頭。這20年間，我們邀請過法國、瑞士、意大利等國家百余人次的跨學科專家學者，受惠中國學員有千余人次，有幾十位優秀學員通過研討班到法國深造，獲得博士學位。我們的中法文版論文集《時空契闊》也曾于2010年在巴黎出版。中國法國史研究會也組織過三次集體出訪，加強了與法國、瑞士同行的學術合作與交流。相信巴絲蒂夫人和我父親都會為此感到欣慰。

此后，我們全家都與巴絲蒂夫人后人保持友好的關系。2011年4月清華大學百年校慶之際，為紀念父親歸國60周年，清華大學出版了紀念文集，并且制作題為“從清華園到法蘭西”的展覽。其中茹爾·巴德旺先生的寶貴照片以及蘇珊·巴絲蒂夫人青年時代的照片均由老夫人的二女兒、法蘭西學院院士、著名漢學家瑪麗安娜·巴絲蒂夫人提供。

2016年，中山大學法學院與2015年成立的端木正法學基金會有幸請到蘇珊·巴絲蒂夫人的兩位女兒來訪，受到學校高度重視。在中山大學即將迎來2024年百年校慶、中法建交60周年之時，法學院隆重邀請巴絲蒂夫人后人參加慶典，相信這段長達數十年的中法學術友誼情緣將會得到延續，長存常青。

端木美 中國法國史研究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