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
多年以后,占堆站在家門口抽旱煙時,準會想起金珠瑪米①進駐昌都前的那個遙遠的夜晚。當時,這塊地方還被稱作“朵麥基巧”②,城區是座僅有一萬余平米的土城。除了寺院外,幾十家商人、領主和官家擁有的高樓深院被搭建在最好的地方。昂曲河嘩嘩作響,河水翻涌,沿著遍布泥沙的河床流去,河里的泥沙微小、黝黑,卻多若繁星,活像身為農奴的占堆一樣。
那天無疑是難熬的,占堆將煙管磕在地上,抖出碎墨般的殘渣。不僅是那天難熬,自打出生以來,他的命運便如同茶渣一般——不是醇香濃郁的酥油,更不是回味無窮的磚茶,占堆只不過是貴族老爺們享用完畢后的茶渣罷了。
沒錯兒,占堆是個不折不扣的“堆窮”③。從記事起,他就親眼目睹著阿爸阿媽日復一日在昂曲河旁貧瘠的黃壤上耕作。阿爸沉默且勤勞,阿媽善良而溫婉,就像唐古拉山的角峰,帶一點冰川的咸與凍土的甜。
運氣好的時候,阿爸勞作歸來,會把蹭來的一點酥油抹在小占堆的唇上,那是阿爸從住在云南壩的貴族老爺家中泔水桶里得來的口糧。冰冷粘膩的油渣帶著絲絲的腥香,讓占堆的腦海里翻涌著食欲。可惜這種幸福的時刻少之又少,和一點青稞煮熱湯已是難得的好日子,只有餓肚子才是常態。
阿爸和阿媽是怎么死的呢?占堆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是一年一度的祭祀時節,盛大的焰火點燃了整個初夏。設于兩河交匯處的祭壇“宗那措”,會同漢人的“龍王堂”一起舉行潑水祈福的儀式。有些追趕時髦的貴族老爺們還會去土地廟抽簽打卦。青年占堆按捺不住好奇與渴望,和伙伴們偷偷溜去看祭祀,心想著說不定哪個老爺心好,能賞點吃食兒。
吃食兒自然是討不到的,身為“堆窮”,占堆只配得到蘸了鹽水的鞭子。“別擋道!”揮鞭子的是個“科巴”④,占堆的背上挨了一鞭,火辣辣地提醒著自己,雖然大家都是農奴,但能在老爺們面前當差與否,區別簡直是天上地下。騾馬拉著車輿,像一道扭曲的疤,在涌動的奴隸們組成的肉海里穿過,帶著皮鞭的威嚇,駛向神明的盡頭。
祭祀自然是好看的,可很快這種快樂就戛然而止了。在漫天的吹拉彈唱里,在嘈雜的人潮人海中,大哥找到占堆,雙眼猩紅地對他喊:“快回去,阿爸不行了!”
阿爸怎么會不行了呢,他還不到五十歲。占堆的耳膜仿佛要被日光穿透。阿爸和阿媽生養了四個孩子,哥哥和自己活了下來,弟弟和妹妹早早夭折。對于農奴而言,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并沒有空悲傷。占堆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妹妹,但很快就沒有了。阿爸和阿媽也從來沒有表露過一點情緒,但占堆仍記得阿媽在深夜的月光里,抱著妹妹的襁褓哭泣的模樣。
被哥哥拉著,兄弟倆蹣跚著往回趕。哥哥說,祭祀的好日子,阿媽在谿卡①里幫工,打翻了貴族老爺招待格魯派喇嘛的點心盤,于是被砍了右手,扔出了該谿②。阿爸氣瘋了,拎著草叉想要拼命,又想為阿媽求一點藥,卻連莊園的大門都沒進去,被一腳踢斷了肋骨,扎破了肺管子,躺在家里咳血。
日光打開了高原的云層,曬得占堆有些難受,他只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痛,一邊聽哥哥吼著,一邊覺得有些夢幻。好日子就要來了,這也許是個夢,占堆想著,貴族們在今天這個吉日里可是求得了上上簽。可噩夢很快就變成了現實,阿媽失血過多,斷腕甚至沒有包扎。她倚在床邊,床上是面色青紫的阿爸。“啊……占堆你來了。”阿爸看見大兒子領著自己疼愛的小兒子進到帳篷里,便又喊了一聲:“你去哪里了?”因為劇烈的疼痛,阿爸的胸口急劇起伏著。
占堆恨不得手上變出一點酥油,能讓阿爸在臨死前香上一香,就像小時候阿爸對自己那樣。但哪里有酥油呢?占堆咧起嘴角準備開口,卻覺得又苦又咸,原來眼淚早已流了下來。
阿爸要死了,占堆想。
他聞到了阿爸的生命力,正在從軀殼里一絲一縷地蒸發。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面對死亡,但這次輪到了親愛的阿爸頭上,總有些不真實。很快,阿爸的胸口不再起伏,他不肯瞑目,只是直直望向占堆。
后面的事情仿佛被上了變速齒輪,以阿爸的咽氣為界限分割,記憶從此刻變得模糊。朵麥基巧的日光如此溫暖,卻和這個死了人的小小帳篷沒有半厘錢的關系。十五歲的占堆好像剎那間從懵懂到成熟,那一刻他明白了人和人的不一樣——領主們的尸身好比等重的黃金,而阿爸的死連一袋青稞都換不來。很快,阿媽也因為傷口惡化跟著死去,只剩下自己和哥哥相依為命。
日子并不好,占堆恨透了那個初夏。他甚至不敢想象躲在谿卡里的劊子手,他只恨那道鞭子沒有早點把自己抽醒。上天并不公允,占堆想,阿爸和阿媽用他們的死向自己證明了一切。當然,還有八十克③糧食的負債,這是逃不了的。阿爸阿媽辛勞耕作了一輩子,用二十年的時間把負債翻了一番——這當然是還不清的,一輩子、幾輩子也還不清,就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斯④。
到了阿爸和阿媽歿了一年的當口,占堆得到了在該谿外圍幫忙工作的機會,在一個干燥的夜晚,他拼了命潛進這里。他像一道夜的影子,貼著地表匍匐。沒有人記得此刻這個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人,這個在莊園外部工作的農奴青年,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父母就死于這里的暴行。
占堆沒有別的念頭,他只是想去后廚里看看點心的模樣,那是高級的食材,擁有潔白的酥皮和遙不可及的砂糖。沒有月光照明,占堆在黑暗里注視著點心,腦海里卻滿是阿媽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龐。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占堆聞了聞吃食兒的濃香,在如夢似幻的陰冷中,他看見了阿媽在朝自己揮手,于是,他將這盤點心帶回住處。在念青唐古拉山綿延的土地上,在三大領主的穹頂下,這個農奴無力改變什么,他冒死拿來的香甜罪證,卻早早被眼淚浸透。
馬拉山的峰頂被風刀雕琢,鴉色的云朵罩在噶廈⑤之上。
舊日的恩怨宛如發酵的酒,澆進了高海拔的凍土層中。
昔日的青年變成了中年,挺拔的身軀也變得瘦削,占堆成功活到了人生的第四十六個年頭——這在農奴里是長壽的。他結實、有力、蒼老、沉默,變成了一個苦悶的小老頭。還好,他還有視若珍寶的女兒央拉。
占堆的婚姻是由領主大人安排的,為此他還繳納了一筆不菲的“贖身費”①。說是不菲,不過就是老爺們眼里一點兒塞牙縫的口糧。但對于身為農奴的占堆,這已近乎是全部家當。妻子跟占堆一樣,生下來就是農奴,從小在谿卡里做著最低賤的活兒。被指配給占堆后,二人組建了有著盼頭的小家,這小小的家給了占堆冰冷的人生一點兒溫暖。但妻子還是走了,產時大血崩,她永遠離開了他,僅留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早產兒。
也許是憐憫,也許是不屑。面對孱弱的央拉,領主展現了傲慢的寬容和驕矜的大度,額外發了發慈悲,免去了占堆需為女兒繳納的“出身稅”②。但農奴就是農奴,農奴的孩子生下來也是農奴——小央拉自出生便登記入冊,終身為奴。雖然早產的身子孱弱,央拉還是靠著牦牛奶,堅強而健康地活了下來,占堆沒有再娶。當然,他也無法負擔起第二筆“贖身費”了。這個苦澀的中年男子守著女兒長到豆蔻年華,嬌艷的格桑梅朵悄悄展露了些許顏色,卻讓噩運的神祇在虛空中窺見了端倪。
從十二歲起,為了減輕父親的重擔,小央拉自告奮勇去谿卡里幫工。一年之后,在主人家的一次聚會上,少女甫一露頭,其美貌便被一名跟著父親作客的貴族少爺盯上。他名喚巴桑,惡名遠播,荒淫無度,自家莊園里的女奴只要稍有姿色,鮮有不被蹂躪染指的。好在占堆父女侍奉的領主御下較嚴,這惡少便不好強行發作,而是涎著口水向自己父親慫恿,購買央拉的身契。
巴桑的父親是昌都本地有名的領主,在官府里亦手眼通天。但他早就瞧不上兒子的做派——一個女奴罷了,還是“堆窮”出身,自己若開口為兒子的性欲向其他頭人討要這個女奴,便是鬧了大笑話、跌了大身份。他冷冷看著兒子,心中有千般計量,卻礙于嚴父的威嚴不好明著說出口。巴桑卻不明所以,依然苦苦糾纏。待到曲終人散、宴會結束,父親便狠狠賞了巴桑一個耳光,呵斥他管好褲襠,不要精蟲上腦、自我作踐。
這一巴掌打得惡少唯唯諾諾,只得拿家中的禁臠③泄憤。然而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對于巴桑而言,小央拉的美宛如他心上貓抓般的癢。這癢深入骨髓,漸漸成了心病。惡人自有歹心,巴桑決定鋌而走險,找個機會去蹲守獵物,準備生米做成熟飯,一解心頭之癢。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圣典,血紅的焰火燒透了整個天空。趁著混亂而龐大的時間節點,惡少帶著“走狗”去了農奴們群居的貧民窟,打算用強。占堆正好出門去給官家做馬夫,央拉一個人在家料理家務。巴桑一腳踹開了破舊的木門,將哭泣的少女摁在地上,打算剝光了她。
放在尋常人家,女奴想要抵抗貴族少爺的勢力,著實癡人說夢。好在央拉有個偉大的父親,占堆回來的正是時候。面對巴桑手下的幾條走狗,他看著惡少丑陋的嘴臉,還有衣衫不整的女兒,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事。
于是,他殺紅了眼。
殺人自然是要償命的,更何況是農奴殺死了貴族。當占堆把手里解剖牦牛肉的剔骨刀扎進惡少的胸膛時,他就知道自己鐵定活不成了。驚惶的走狗作鳥獸散,占堆趴在尚且溫熱的尸體上,黝黑的面龐上滿是仇人大動脈里迸射出的血漿。央拉撲了過來抱住父親,哭得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響。他看著女兒,伸出黝黑而粗糙的大手,為花朵擦去了露珠。
在一片猩紅的黏膩里,占堆告訴女兒:“阿爸活不長了。”
小央拉聞言放聲大哭,早熟的少女明白了一切。這哭聲觸動了占堆,他腦海里又起了一點希望:趁著官兵未到,帶著女兒逃亡。
在舊西藏,農奴想要逃亡是非常不容易的事。縣與縣之間,頭人們會互相通氣,但凡發現逃走的農奴,一旦被捉回就要戴上沉重的枷鎖鐐銬,赤身裸體地挨鞭子、做苦役。占堆殺了人,還是貴族家的少爺,他必死無疑。可即便這樣,為了女兒,他也要試一試。
占堆什么也沒帶,也沒有什么可帶的。他匆忙收拾了一個包裹,除了一點干糧,還有一塊點心盤。那是二十年前,他從領主的莊園里偷竊出來的。占堆將它視作阿爸阿媽的遺物,希望這盤子能給自己和女兒帶來一點好運。
就這樣,占堆帶著小央拉倉皇逃亡。他們跑過了“宗那措”,跑過了“龍王堂”。跑過了領主的鞭子和頭人的狗。敏捷的占堆并沒有選擇跑離城區太遠,而被其他守株待兔的獵人擒獲。而是選擇沿著昂曲河的岸邊趁黑行動,白天就躲在角落里休息。就這樣,父女倆圍著朵麥基巧的土城捱了三個月,忍饑挨餓、灰頭土臉,直到彈盡糧絕。
十月的夜里,因為長時間的擔驚受怕和風餐露宿,央拉發起了高燒。月光灑在少女的臉上,卻并不能讓她好受一些。占堆決定鋌而走險,摸進城區去搞一點藥。這是十死無生的賭局,人人都知道占堆殺了貴族家的少爺,且賞錢豐厚。但占堆沒有選擇,他目睹了父母和妻子死在眼前,如今絕不能容忍女兒嬌艷的生命就這么凋零。
“去哪里能搞到藥呢?”占堆問自己,他特意選擇了宵禁后的時間,卻發現這座土城跟往常不太一樣。很快,占堆就被巡街的人逮了個正著。
“是軍人。”占堆心想:他們穿著粗布做的軍服,說著陌生的話語,還扛著槍。這是哪里來的軍隊?官家呢?貴族呢?頭人們呢?很快,雷厲風行的士兵們找來了隨隊的翻譯,占堆無路可走,只得吐露了實情。
“為女兒找藥?用不著尋,藥我們這里有。”得知眼前這個黝黑瘦削老農的遭遇,這支軍隊展現出了極強的同情心,翻譯原封不動地將話語傳達給占堆,“阿爸,這樣如何,你現在和我們的戰士一起,去把你小女兒從城外接回來。”
占堆被月光照得有些冷,他幾近暈眩,但聽到女兒有了生機,就像魚找到了水,鳥飛向了天,他緊緊抓住翻譯的臂膀,竭盡全身力氣聆聽著翻譯口中的話。
“這次昌都戰役,領主們的軍隊幾乎損失殆盡,你的仇人應該不會再向你尋仇了。”
面對超出了常識的認知,占堆問:“這是什么軍隊?”
翻譯告訴他:“他們是我們的‘金珠瑪米。”
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在如夢似幻的陰冷中,占堆向女兒的藏身地走去。二十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同樣有皎潔明亮的月光,也同樣有眼淚掛在占堆臉上。懷里的點心盤提醒著歲月的變遷,當年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中年,但結局卻永遠不會再一樣,永遠不會,永遠不會……
因為黎明,將要破曉!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
① 贖身費:農奴的婚姻必須取得領主的同意,不同領主的農奴婚嫁要繳納“贖身費”。
② 出身稅:農奴生小孩要到領主那里繳納出生稅。
③ 禁臠:禁止染指的肉,這里指代貴族家中的性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