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喬



蘇軾是我國歷史上一顆耀眼的文化巨星,是舉世公認的文學家、書法家,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思想家、教育家、哲學家似乎也并無不妥。目前,學術上雖有諸多爭議,但還是有人堅持他也是一位政治家。我們姑且擱置爭議,單從他自身保有的民本思想與為民情懷這個維度,探討蘇軾的一些政治主張以及他本人圍繞這些主張所進行的一系列實踐與探索。
居廟堂之高,以“重德崇禮”的文化
理念鑄打民本思想
“夫民者,萬世之本也。”儒家思想向來“循民本”“重民生”,其政治主張如荀子所言,“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君主追求富民的同時,要努力做到安民之生、惜民之力、恤民之苦,這樣才能使社會繁榮、君位長久。
博聞強識,立志為民
蘇軾生于四川眉山,自幼隨母親程氏接受啟蒙教育,勤奮刻苦,聰穎好學。后入私塾,師從道人張易簡。在書院學習時,受書畫俱佳的劉微之老師影響,研經史子集,凡學一點即通,明會要旨。據《宋史》載:“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
有一次,母親為蘇軾講授《后漢書·范滂傳》,不免嘆息。范滂是東漢名士,社會聲望很高,是位道德楷模級人物,后因卷入宦官專權的黨錮之禍,擔心連累家人,面臨殺頭卻不愿獨自逃走,而是對母親表示自己去九泉之下追隨父親,弟弟在世足以盡孝,懇請母親不要過度悲傷。范母不愧是女中豪杰,勸兒子:“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意思是:你現在能夠與李膺、杜密這樣的賢士名臣齊名,就算死了又有什么遺憾的呢?既想要名垂青史,又要茍且偷生求長壽平安,難道能兼得嗎?
聽完這個故事,蘇軾問母親,如果他是范滂,母親能答應他舍生取義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意思是:兒子你能成為范滂,我就不能成為滂母嗎?
“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也許正是因為《范滂傳》里的這句話早早在幼年蘇軾心里扎了根,使其樹立了遠大的人生理想,蘇軾才能在以后屢遭貶謫、頻罹厄運之后依然保持淡泊豁達的心態。志向如此高遠,哪里還在乎什么蠅營狗茍與雕蟲小技?一個人內心住著星辰大海,是無須與鼠目寸光爭論的。
母親的教育是蘇軾民本思想的啟蒙。每天放學后,母親都會帶蘇軾和弟弟去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借以鍛煉意志,培養與勞動人民的感情。多年之后,蘇軾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做多大的官,都會以挖土開渠、植樹造林、關愛百姓、造福一方為己任,“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蘇軾在《送賈訥倅眉》中如是說。
父親蘇洵的教育同樣重要。蘇軾家里雖然并不富足,但是藏書不少,他在《答任師中家漢公》中記述:“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蘇洵教導兒子的方法與書院不同,他要兒子熟讀《戰國策》《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據載,蘇軾曾將長達120卷的《漢書》手抄兩遍,既加深了記憶,又練習了書法。這樣的博聞強識使他終身受用,以至于后來在翰林院任職時,他起草的公文不僅文字優美,史料典故也能信手拈來,運用自如。
除了基礎教學,蘇洵還注重引導孩子們拓展眼界。蘇洵早年游歷名山大川,后來又游學四方,見多識廣,回到家中,經常給蘇軾及弟弟蘇轍講述名勝古跡以及旅途見聞,將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不易以及“循民本”“重民生”的儒家思想灌輸給孩子,教育他們樹立報效國家、立志為民的遠大理想。
重德崇禮,以善統真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20歲的蘇軾赴京應試,在自擬的“高考”題目《刑賞忠厚之至論》中初露鋒芒,闡明他一生所遵循的重德崇禮、以善統真的民本思想。區區幾百言,至今讀起來依然有青銅之音。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忻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此次考試的主考官正是天下文宗歐陽修,他被答卷中的才華深深吸引,轉念一想,文章如此老道精練,莫非是自己的學生曾鞏所為,為避免揭榜時瓜田李下,說不清楚,便將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點為第二名。
在之后的制科考試中,26歲的蘇軾在《策別七》“敦教化”一章進一步寫道:“昔武王既克商,散財發粟。使天下知其不貪;禮下賢俊,使天下知其不驕;封先圣之后,使天下知其仁;誅飛廉、惡來,使天下知其義。”
周武王在子民心中成功樹立了“不貪”“不驕”的光輝形象,“其仁”“其義”的民本思想令天下嘆服。如此一來,教化天下的基礎和實質便真正確立,天下敬仰,所有人都有忠信廉恥之心,在此基礎上用禮樂文治來修繕,建設學校來教導,百姓自然會心悅誠服、好好遵守。
“古之設官者,求以裕民;今之設官者,求以勝民。”蘇軾進一步分析,古代設置百官的目的是更好地讓人民豐裕,他批評眼下北宋設置百官的目的卻是壓制管控民眾。他繼續論述道,現在天地之間只要有可以獲取或獲利的資源,朝廷就會設立法律嚴禁私販而采取國家榷賣專營手段。朝廷追求利益的范圍太大,而用法又過于繁密,這樣反而導致老百姓因為困境不堪不得不變得貪婪。“臣愚以為難行之言,當有所必行。而可取之利,當有所不取。以教民信,而示之義。”蘇軾指出,朝廷可以將這些巧取豪奪的利益讓于民,以此來教育百姓忠信,同時展現朝廷的仁義。
這些重德崇禮、以善統真的民本思想,還應進一步滲入道德風俗中,“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壽夭。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故臣愿陛下愛惜風俗,如護元氣”。在他看來,圣人之道的根本在于愛護尊重道德風俗。最高統治者只有以誠心愛護尊重這些道德風俗,才能達到治理圣明的境界。
在經濟思想方面,受傳統儒家“民有恒產,方有恒心”思想影響,蘇軾認為保持社會秩序穩定的關鍵是使人民安居樂業、安身立命,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醫、難有所助。因此,終其一生,蘇軾總是高度重視土地制度、賦稅制度、水利工程和賑災濟傷等民生問題。
這些民本思想反映到文學創作中,重德崇禮、以善統真的特質就更加鮮活了,表現出蘇軾文學作品對民眾情感的極度誠摯、反映民眾疾苦的淋漓盡致、表達民眾訴求的情真意切,使作品豐富而新穎、深切而生動、豪放而宏闊,以其對社會生活體驗的固有深度、廣度,展現經久不衰、歷久彌新的持久生命力和時空穿透力。
因法便民,責人從寬
再看這篇自擬的考題《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臨陣奇思妙想竟杜撰出一則讓主考官歐陽修吃驚的生動歷史故事。“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
故事的真實性已不重要。歐陽修讀罷大為震驚,直呼“后生可畏,老夫當放一頭地也”!蘇軾文中的政治主張是“皋陶嚴懲,堯曰寬宥”。意思很明顯,百姓畏懼皋陶,但更多的還是敬仰堯用刑之寬。
在法治方面,蘇軾認為法律應更多體現仁政,因法便民,責人從寬,以淳樸忠厚的風俗為本,尊重人的生命,主張和緩恤刑,謹慎適用刑罰。蘇軾對刑罰的這種認知自覺站在民本的高度,堅守仁愛的儒家信條,他贊成“賞疑從與,罰疑從去”“罪疑惟輕,攻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刑罰的作用是有限的,仁愛忠厚的道德施行才是王道。
單從這種“因法便民、責人從寬”的法治思維,也能看出蘇軾與王安石所持政見的不同。兩人雖皆尚儒,但王安石在儒家思想里融入了一定的法家思維;而蘇軾的儒家信仰似乎更多吸收了佛家和道家教義。說起來也有淵源,在早年的啟蒙教育里,母親程氏是佛教的忠實信徒,私塾老師張易簡卻是位道人,這就使蘇軾身上既有儒家的自強不息,又有道家的樂天知命,還有佛家的無我自在。
蘇軾同時提出了監督制約集權的必要性。在集權國家制度里,君主口含天憲,言出法隨,擁有最高立法權;賞罰出于一人,擁有最高的行政權。從本質上講,能制約君權的主要力量來自君主的自身修養,如果不附加必要的權力制約,諸如北宋這樣的封建專制國家,皇帝一人的過失就會成為全國的過失。因此,蘇軾強調臺諫自由的重要性,諫官應充分發表意見,有原則的意見一定勝過無原則的附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爭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他認為,絕不能讓臺諫因言獲罪,而應創造條件使其敢于直面百官、宰相乃至皇帝的過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縱使每次諫言都不一定正確,也要保持應有的銳氣。
蘇軾對諫官重要性的闡述說到底還是民本主義在法治思想中的應用,因法便民、責人從寬,應對生病的囚犯實施人道主義治療。在《乞醫療病囚狀》中,他詳細闡述了醫療病囚就是善政,可充分表達朝廷重惜人命、哀矜庶獄的精神,提出給監獄配置醫生,對病囚加以治療,費用全部由國家負擔。他建議“軍巡院及天下周司理院各選曹司一名,醫人一名,專掌醫療病囚,不得更充他役”。在徐州、杭州任職期間,他還直接將這些理論付諸實踐,充分體現“以人情為本、以民生為本、以民意為本、以人道為本”的境界,在某些層面,已經觸摸到現代民主制度的接口。
處江湖之遠,憑“知行合一”的
生動實踐踐行為民情懷
為民情懷是蘇軾為官從政的原生色,在一首《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為洪雅主簿雅州戶掾》中,蘇軾這么評價自己:“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
建言獻策,為民請命
嘉祐六年(1061年),25歲的蘇軾走馬上任鳳翔簽判,到任不久就洞察到百姓的窘困。在給宰相韓琦的信《鳳翔到任謝執政啟》中,他寫道:“(百姓)編木筏竹,東下河渭;飛芻挽粟,西赴邊陲。大河有每歲之防,販務有不蠲之課。”當地百姓為應對“衙前役”,不得不辛苦砍伐終南山樹木編成木筏,下渭水、入黃河送至京師;又不得不盡其所能,將糧草向西北邊陲轉運。渭水、黃河每年都有河防的徭役要承擔,小商小販們又有許多賦稅纏身,這就導致不少老百姓傾家蕩產。他在信中自責“救民無術,坐以自慚。惟有署置之必均,姑使服勞而無怨”。意思是:在給百姓分配勞役時盡可能公平,姑且使百姓減少些怨氣,自己也就這點本事了。宰相韓琦到底還是欣賞蘇軾的才干,給足了這位后生面子,最終使鳳翔府“衙前之害減半”。
從這封信可以看出,蘇軾第一次實際接觸基層事務便立刻發現民眾苦于“衙前役”的慘狀,并且在信中向宰相韓琦詳細報告,斥責朝廷徭役之失,自責無力,足見其面對百姓窘困的急切心情、對民情民瘼的深切思考,這些發自內心的關愛、無需提醒的自覺,正所謂以善統真、以美映真、以美導善,是為民情懷,更是崇高修養。
蘇軾一生歷經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位皇帝,知掌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潁州、揚州、定州八任太守,從政所到之處,無不把百姓冷暖放在心上,“我雖窮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在《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為洪雅主簿雅州戶掾》這首詩中,他說“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在開封推官任上,他上書《諫買浙燈狀》,避免了許多商販破產;在杭州,他疏浚西湖,連上十二道奏狀祈賑災民;在密州,他治理蝗災,奏請免除民間個體鹽戶納稅;在揚州,他力挺取締“萬花會”,上書朝廷免除百姓“積欠”,堵塞官吏勒索百姓的渠道;在登州僅5天,便上書《乞罷登萊榷鹽狀》,留下“五日登州府,千載蘇公祠”的歷史佳話……
中國蘇軾研究會會員、徐州市蘇軾文化研究會特約研究員徐新民先生做過統計:蘇軾一生創作作品73卷、文章4800篇、詩詞3000首,合計約200萬字。但從作品內容分析,主要都是批判王安石變法、上書皇帝奏狀、史論、策問、序文、書信等,大多是為民請命的諷諫和訪貧問苦的調查報告。
身體力行,格物致知
思想是行為的先導,蘇軾的民本思想與為民情懷反映到具體實踐中,自然表現出應有的責任擔當、敢為善為。發現問題,直面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不用思考就知道這類干部的風格。
熙寧十年(1077年),甫一到任徐州,蘇軾便面臨一場百年難遇的洪澇災害。據《宋史》載:“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蘇軾下令將富戶們重新驅趕回城中,不顧地方首領不得擅自調動禁軍的國朝法度,跑到禁軍武衛營中動員卒長:“黃河決堤,眼看就要吞噬徐州了,十萬火急,即便爾等屬密院、三衙管轄的禁軍,也請和本府一起抗洪!”
在徐州城危在旦夕、人心思逃的關鍵時刻,蘇軾以書生之軀、府臺之尊親臨前線,面對全城百姓生命,以其應有的責任擔當戰勝了一切本能的恐懼,最終完成了徐州抗洪的偉大勝利。
蘇軾的魅力不只在于豪爽率真的性格和橫溢的文才,更多的是他的實干精神和為民情懷,“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他一直堅守的人生信條。在定州,他把家鄉眉山盛產的水稻種子運來,并親自向農民傳授水稻插秧栽培技術,使定州昔日的荒野水潭變成了一塊塊稻荷飄香的水田,老百姓高興地唱起了插秧歌,后來發展為河北地方戲劇戲曲“定州秧歌”。在惠州,他向當地百姓推薦武昌秧馬,這種插秧工具可節省人力、提高效率,“我有桐馬手自提,頭尻軒昂腹脅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兩足為四蹄”。在潁州,他阻止建“八丈溝”,避免了貽害無窮、勞民傷財的形象工程。赴任杭州,他戰饑荒、驅疫疾、疏浚兩河、整治六井,雷厲風行,政績卓著,贏得百姓的愛戴與信賴。
身體力行,躬行實踐,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人間不可無一人,千年一人蘇東坡!
不畏權貴,仗義執言
王安石不能算作理財專家,只是一個懷有夢想又缺乏務實經驗的人,當時,年輕的神宗皇帝急于扭轉宋朝財政的頹勢,而王安石無所畏懼的性格恰好與皇帝“聚斂民財”的期望不謀而合。
我們應當承認王安石變法的積極意義,只是與蘇軾的民本主義相比,王安石更像一位激進的君本主義者。據《宋史》載,王安石變法前的宋景德年間,國家年稅收為680萬石,而變法后的熙寧十年(1077年),國家稅收躍至5210萬石,增長近8倍,足夠戶部正常支用20年。與此對應,各州縣地方收入逐級加碼,財力足夠支用24年。
令人遺憾的是,變法沒有使百姓的生活水平同步提高,反而加劇了底層的貧困。以王安石變法中的《青苗法》為例,本意是每年夏秋兩季,農民在青黃不接時可以向當地官府借貸現錢購買谷物以安排正常的耕作,等農民豐收之后,再把貸款還給官府,整個過程官府僅收兩分利息。這個方案的出發點沒問題,利息也沒有問題,但是地方官員在執行過程中出了大問題。以當時的社會管理技術,朝廷不可能準確統計出每個村子到底有多少人需要借貸,但當時考核官吏的政績主要看《青苗法》收上來多少銀子,于是地方官員為了攀比政績,不顧老百姓需要與否,迫使所有村民借貸。正如蘇軾的材料所報,“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后來,利率也逐年翻倍,地方上繳國家的銀子的確多了,官吏也因此得以升遷,但越來越多的貧民因還不起貸款而破產,最終流離失所。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農民們拄著拐杖、帶著干糧從鄉下趕到城里,千辛萬苦借來的青苗錢轉眼就用光了。“況復連年苦饑饉,剝嚙草木啖泥土。今年雨雪頗應時,又報蝗蟲生翅股。”新法搞得天怒人怨,災害頻發,餓殍遍野,百姓怨聲載道,甚至要吃野草、啃泥土了。
蘇軾因此仗義執言、為民請命,連續寫《議學校貢舉狀》《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神宗皇帝書》訴說百姓疾苦,痛陳變法危害,指出“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而不已,則亂亡隨之”。姑且不論觀點,只看蘇軾的士大夫風骨:為民請命,仗義執言,他真的敢寫;不畏權貴,不顧安危,他也真的敢做!“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老翁已逐漸吃不出春筍的甜美,甚至三個月連鹽都沒得吃了,就差罵娘了!
再看一則蘇軾不畏強權的事例。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任密州太守,司農寺(相當于農業農村部)頒布了一部新的《手實法》,規定百姓自行申報所有田宅財物,甚至連家養牲畜也不例外,并鼓勵舉報他人隱匿財產,一經查實,以犯法者查獲資產的三分之一充賞。《手實法》覆蓋范圍如此之廣、如此細密,鼓勵告密獲賞的法令一經頒布,黎民百姓人人自危。密州太守蘇軾對此非常不買賬,硬是頂著壓力拒不推行。足以證明蘇軾具有先見之明的是,次年熙寧八年十月,朝廷看到《手實法》弄得地方雞犬不寧、人皆惶恐,終于罷廢了此條新法。蘇軾的密州堅持取得了勝利,密州百姓“私以為幸”。百姓自然不如蘇軾“藝高人膽大”,見百弊叢生的新法終于夭折,只能小心地私下高興了。
置低潮逆境,靠“獨善其身”的
達觀修為教化啟迪百姓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這里,蘇軾把人生逆旅的低潮看作修煉功業的高潮,其開放包容的態度、對人性的基本尊重、對文化多元的呼吁,是當今東西方文明互鑒中需要的底色。
堅守初心,不負使命
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至惠州。“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惡劣的氣候環境和執政大臣的肆意迫害沒有擊垮蘇軾仁政愛民的堅定內心,范母勸子“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的話語時時點燃他的激情,年近六十初心不改,度盡劫波仍對百姓念念不忘。
經過調查,蘇軾發現惠州城四面環水,居民出行非常不便,不少人掉進湖里。他向當地太守詹范提出計劃,決心修建“兩橋一堤”工程為民解困。工程開工,他親自指揮建設,資金吃緊,他把家中最值錢的御賜犀帶捐了,資金還不夠時,他又寫信向弟弟蘇轍求援,弟媳史夫人深為感動,把以前內宮賞賜的數千兩黃金也捐了。紹圣三年(1096年)六月,歷時8個月的“兩橋一堤”工程終于建成,惠州百姓歡欣鼓舞,大家從家里帶來酒肉、土特產,紛紛向蘇軾敬酒表達感恩之情,年逾花甲的蘇軾揮毫題寫《兩橋詩》:“群鯨貫鐵索,背負橫空霓。首搖翻雪江,尾插崩云溪。”“后來勿忘今,冬涉水過臍。”
在去世之前的日子里,他還留下一個贈屋老嫗的愛民故事。據《梁溪漫志》記載,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好友在陽羨幫蘇軾買了個宅子,幾乎用光了蘇軾所有積蓄。一夜,他與好友踏月散步,聽村落一夫人大哭,其聲甚哀,便推門而入。問了原因,方知自己買來的宅子居然是老夫人家中不孝子賣出的百年祖宅。蘇軾反復安慰老婦,告以實情,居然拿出宅子買賣的券契當面燒毀,又叫來她兒子,令其帶母回祖宅安居。從此,蘇軾不再購置田宅,而在常州借了房子暫住,“是歲七月,坡竟歿于借居”。
物我合一,天人同化
為百姓造福無窮,不僅在于民本思想的實踐應用層面,還在于蘇軾處事風格對后人影響的精神層面,尤其是面對逆境所修為提煉的安身立命之道,為后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精神遺產。
老子在《道德經》里說:“我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佛家亦說:“色身非我,不過是一終究要成住壞空的暫時的寄居之所。”蘇軾出儒入釋、參禪悟道,面對困境逆境,敢于剝除自身異己成分,完成人生的精神救贖,實現畢生的文化突圍。在“竹杖芒鞋輕勝馬”“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黃州,他不忘抒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人生豪邁;在“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儋州,他依然躬耕隴畝、自食其力,并為陋室取名“桄榔庵”;在“試問嶺南應不好”的“蠻貊之邦”,他竟然還“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這種遠離俗世、安之若素的處世原則,物我合一、天人同化的超人境界,歷盡磨難、不改初心的堅定從容,正是蘇軾飽經憂患卻始終不失赤子之心的人生寫照,也是蘇東坡精神標識與文化精髓留給后人的有益啟示。
《老學庵筆記》記載的這則故事,或許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出蘇軾如何參透物我合一、天人同化之理,面對逆境低潮又如何保持樂觀自適、隨遇而安的心態。
紹圣四年,蘇軾、蘇轍兄弟貶官南遷,于梧州、滕州一帶相遇,見路旁有賣湯面的商販,兄弟倆各買一碗吃了起來。估計是因為當時嶺南蠻荒尚未開化,湯面的味道粗惡不堪、難以下咽,曾任御史中丞的蘇轍如何吃得下,便放下筷子長聲嘆息。沒想到,蘇軾這邊卻頃刻間吃得精光,還拖著長調取笑弟弟:“九三郎,你難道還準備細嚼慢咽再吃下去嗎?”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蘇軾一生四起四落,四次遭貶,先后任八州太守、三部尚書、一任帝師,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因“烏臺詩案”被侮入獄后,在他任職過的湖州、杭州,十萬百姓涌入寺廟,為他焚香念佛祈禱平安。離任徐州,百姓十里相送,依依不舍,他含淚告別,深情寫下“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在杭州西湖,蘇太守“落筆如風雨,分爭辯訟,談笑而辦”。“薄晚則乘馬以歸。夾道燈火,縱觀太守。”在大庾嶺,當地老農聽說蘇東坡北歸,由衷地感慨:“天佑善人!”他因此題詩感慨:“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26年)七月,蘇軾溘然長逝,四方震悼,山河同悲,弟子李廌撰聯“皇天后土,鑒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萬古英靈之氣”。甚至在蘇東坡去世一年之后,民間還廣泛傳頌一個上天降怒的故事,充分說明蘇東坡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已無異于天界下凡的文曲星。
故事說,宋徽宗崇寧五年正月初一,天空出現彗星,立在東京汴梁文德殿東墻上的元祐黨人碑突遭雷擊,一劈為二。元祐黨人碑為哲宗元祐年間所立,以蘇軾為首的蜀黨被打壓后,當權的一群政客為使蜀黨永世不得翻身,便列出以蘇軾為首的309人黑名單刻在石碑上,奉旨頒行天下,分別在全國各州縣樹立,直到現在,好像有些山頂上還留有這種石碑。這本是將原元祐黨人一網打盡、趕盡殺絕的一條惡計,誰承想,大年初一惹怒天界,竟遭雷擊。看來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
“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蘇軾在題寫《潮州韓文公廟碑》中如是說。
知名文化學者蒙曼認為,蘇東坡有很多特質是跨文化的,如果用現代傳播手段將其表達清楚,將會“圈粉”更多年輕人,加深其對中華文化的了解。
的確,蘇東坡文化當下已深深植入國人內心,蘇東坡儼然成為關心民瘼、為民辦事最響亮的代名詞,很多領導上任伊始發表感言,都會拿蘇東坡其人其事說道說道。
—你都說崇拜蘇東坡了,還不為老百姓辦點實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