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記

賈穎

也許是擔心我在家游蕩久了變成一個壞孩子；也許是因為工作太忙無暇顧及我，不如索性交給老師來管束；也許單純就是想讓我早一點接受學校教育。總之，在我七歲（我說的是毛歲，民間對年齡的計算是把在娘胎里的那十個月也包括在內(nèi)的）那一年的秋天，父母決定送我去上學。

書包早就預(yù)備好了，鉛筆、文具盒、田字格本，一個新生應(yīng)該有的東西，我都有。八月末的一天，清早起來，我姐帶著我去學校。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上學的年齡是七周歲，民間的說法就是八毛歲。報名上學的手續(xù)很簡單，自己報一下年齡，并不需要戶口本之類的佐證。我在心里默念著“我不是七歲，是八歲”，一路跟著姐姐，穿過一條長滿車軸草、馬蘭花和老槐樹的小路，翻過一堵低矮的紅磚墻，終于到了學校。我姐把我送到老師跟前，不放心的眼神在我臉上一再輾轉(zhuǎn)，我說：“我記住了……”我姐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一步三回頭地去了自己教室。

老師讓我數(shù)數(shù)，做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又讓我寫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筆畫太多，尤其是那個“穎”字，寫出來根本不像是一個字?？墒牵蠋煵]有挑剔我的書寫，她點點頭，對我很是贊許的樣子。就這樣，報名結(jié)束了。她指了個位置讓我坐到那里。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在等著老師問我的年齡。可是，她自始至終都沒問。于是，我說：“老師，我今年八歲?！崩蠋熎婀值乜粗?，忽然悟到什么似的，問：“你到底幾歲？”我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四處張望，不敢看老師的眼睛?！澳愕降资菐讱q呢？”老師追著我問。我低下頭，囁嚅道：“我原來是七歲?！闭f完，我長長地喘一口氣，感覺整個人終于輕松起來。

“我原來是七歲”——這句話成了父母和我姐時常拿來調(diào)侃我的一個“梗”。每當他們想要說我是多么實心眼兒的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指著我，邊笑邊說：“哎呀！我們都知道，你原來是七歲！”

雖然我的水平已經(jīng)足夠去當一個小學生，甚至比一年級學生識的字還要多一些，算數(shù)還要敏捷一些，可是，我誠實的思維叫我不由自主地說出實話來。即使是硬著頭皮說了謊話，心中的壓力卻總叫我不安，使我不能夠坦蕩地快樂。從小到大，父母給我的教育是不能撒謊，也因為撒謊訓(xùn)斥和懲罰過我。如今，為了讓我早一點上學，便教我說，如果老師不問年齡的事，就那樣蒙混過去；如果問了，就含糊地說是八歲。父母對于這樣的做法似乎也有些心虛，所以當我被學校退回來后，雖然他們神情里有些遺憾，卻也釋然道：“這樣也好！”

學沒有上成，我只好又在家散玩兒了一年。然而，這一年里的“玩兒”又與從前不同。我已經(jīng)不屑于和同齡的伙伴玩兒“過家家”的游戲，那是小孩子才玩兒的，我是即將上學的人——上了學就不同，是學生。學生讀書識字，背好聽的詩詞，也會因為背書背得好、認字認得多、算數(shù)做得好，得到父母和老師的贊揚。這樣的贊揚，比因為長得高、長得好看、講究衛(wèi)生、頭腦聰明而得到的夸獎更讓人振奮。

早晨，我姐和場站里的孩子們一起排著隊去上學，我背著書包，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們身后。書包有些空，沒有課本可以裝。文具盒里面裝著嶄新的鉛筆和橡皮，田字格本子也有幾個，如今它們都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像道具似的裝在書包里。姐姐攆不走我，只好由著我。我默默地跟著上學的隊伍，走到那個紅磚墻的豁口處，我姐和她的同伴們繼續(xù)往學校方向走，我停住腳步，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的背影，想象著他們走進教室，開始一天學習的情景。在想象中，我把我姐換成是我，上課，下課，默寫生字和昨天剛學過的詩詞，我總能得到100分和老師的夸贊，還有同學們羨慕的目光。當想象結(jié)束，我恍如夢醒似的遙望一會兒他們身影消失的地方，然后爬上墻頭，沿著墻垛走，這樣目光可以望向更遠的地方。在墻垛上走累了，或者是走煩了，就跳下來，在田野和菜地里閑逛；薅一把毛毛狗做成小兔子，或者摘一把野花做一頂帽子套在頭上；學喜鵲的叫聲，和樹林中的喜鵲此起彼伏地呼應(yīng)著，就好像在聊天一樣；躡手躡腳地蹚過草叢，然后忽然一跺腳，驚得麻雀們呼啦啦地飛起來。

放學的時間到了，我等在那個紅磚墻的豁口處。依舊是跟在我姐和她的同伴們身后，仿佛我也是剛上了一天學，學了滿滿的知識回來。他們熱烈地講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哪一個同學沒有完成作業(yè)，被老師罰站；哪一個同學課文背得流利，沒有一點兒停頓，得到了表揚；誰作文寫得好，被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我都一一記在心上?；氐郊遥医汩_始寫當天的作業(yè)，我也像一個真的學生那樣，拿出文具盒和田字格本，假裝有許多的作業(yè)要去完成。本子翻開來，我的腦袋也開始活躍，我像老牛反芻似的回味我姐和她的同伴在放學路上說的那些事情，把自己一一放到那些情景里?？墒牵@樣的想象不夠過癮，不能夠使我真切地體會到做一個學生的快樂。

我的書包里裝著一個文具盒、幾個田字格本，也裝滿我渴望讀書寫字看世界的熱忱和對大自然的認知。學校規(guī)定了上學的年齡，只有到了年齡才有資格做學校里的學生，可是大自然卻很寬厚，并不設(shè)什么年齡限制，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時時刻刻可以做它的學生。在等待真實的“八歲”到來的日子，我逐漸地把大自然當成了我的學校和課堂，我在四季的輪轉(zhuǎn)中學到關(guān)于生命和生死的最初認知，也懂得了在大自然當中，每一種生命都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來獲得生存的權(quán)力，一棵草，一朵花，一只松鼠，一條蚯蚓，甚至落進土里的一枚種子，想要在第二年春來時拱出泥土長成新的生命，總要蓄積一種力量，勇敢、堅持、不妥協(xié)。在這樣的朦朧的認知中，我隱隱地感覺到，未來的日子，也就是在我長大的時候，我也要憑借著自己的本事來掙得一種生存的權(quán)利和生命的精彩。

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遠，在云與云的縫隙中淡雅地藍著。通往學校的道路兩旁，大樹的顏色比夏天時更深厚了一些，樹葉黃了紅了落了。當樹葉落盡的時候，冬天就來了，好像秋天的任務(wù)就是把花兒和樹葉都帶走。我仰頭數(shù)天上的云。天空的云朵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數(shù)也數(shù)不清。哪里來的這么多的云呢？春夏冬三個季節(jié)的云，加到一起，也沒有秋天天空的云這么多呀。只要一抬頭，看到的總是云朵。云多得好像要把天空擋住似的。除了云，還有大雁，它們在空中集合起來，由頭雁領(lǐng)著往南飛。云朵們集合在一起也是要往南飛嗎？秋天來了，野果子熟了?？墒牵矣謺孕闹猩鲂┮苫?，是因為果子熟了，秋天才來的吧？好像秋天騎著風跨著雨挾著閃電和雷鳴氣勢磅礴地到來，只是為了檢查哪一枚野果子熟得不夠努力。

冬天到了，白雪覆蓋了一切。我姐出門上學時，天還沒有亮透，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短暫的白日，學校里的姐姐和她的伙伴們除了學習，會不會像我一樣，腳跟相抵，腳尖朝外，踩一排八字在雪地上？我走在空曠的路上，握一個雪球，在地上滾，越滾越大，再滾一個更大的雪球，在路邊堆一個雪人。一天的時間，我可以堆一排雪人在上學的路上，也是放學的路上。

寒假過后，春天來了，我離真正的可以上學的年齡越來越近。我在心里演習理直氣壯地說出“我八歲”的神情，然而，這似乎是不必演習的。我歡快地走在春風里，熱切地期待著暑假的到來。暑假一結(jié)束，我就是小學生了。

我那么急切地想要背著充實的書包到學校去，究竟為的是什么？起初，我只看到事情的表面，以為那樣很是神氣，可以在同齡的或者比自己小的孩子面前，表現(xiàn)出一種學問來，也可以告知自己的父母，我上學了，學會很多東西，將來有可能比你們懂得的還要多?，F(xiàn)在再回頭看，我終于明白自己的急切是為了什么。我強大的好奇心，迫切地想要知道這世界和自然的奧秘，想要了解和探究那些神奇的事物，比如生命、宇宙、生死，還有許多在那個年齡吸引我去思考的問題——四季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白天和黑夜？花朵怎么知道春天來了？為什么迎春花開在三月，玉蘭花開在四月，桃花開在五月，到了六月又有別的花開，它們是怎么約定好，在固定的時間哪一種花開，絕不會亂了順序和時間，又叫四季都不至于太喧囂或者太冷清，總有一種花會開在四季的某一個季節(jié)里？還有那些動物，冬天了，蛇和青蛙就要冬眠，春天再出來。天空的雁群南來北往，是誰在指揮或者安排它們？為什么同樣的一個天空，到了冬天飄下來的是雪，春天落下來的就是雨水？同樣是雨水，夏天的和秋天的又不同，這不同不是眼睛看到的，是身體發(fā)膚體驗到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神奇的事物等著我去發(fā)現(xiàn)，可是我需得有了本事才行。這一個謎解開了，又有新的疑惑產(chǎn)生。無論這疑惑是關(guān)于自然的，還是關(guān)系到我的思想，這一切的奧秘，都需得我進了學校，學了知識，掌握了開解奧秘的本領(lǐng)和鑰匙，才能知道和明白。

學校就是這樣的地方，它教會你本領(lǐng)——到了學校，我會認識越來越多的字，這樣我就可以自己去看書，翻找令我迷惑的事物的答案。若那答案沒在書里，我就憑著我學到的本事，在大自然當中尋找，在某一種未知的環(huán)境中去尋找。自己尋求來的結(jié)果，總叫人有一種喜悅和自豪的成就感。我還可以憑著在學校里學習的本領(lǐng)去發(fā)現(xiàn)或者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使我能夠成為一個充實而嶄新的我，這是多么美好和暢快的事情。

如今，已經(jīng)走出學校多年的我終于明白，學校分兩種。一種是有形的學校，有教室，有課本，也有老師留的或多或少的作業(yè)。還有一種是無形的學校，只要你有一顆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學校便無處不在，可以是你周遭的任何一處所在，森林，海洋，天空，大地，甚至清早上班路上遇見的某一株植物或者某一種動物，晚飯后散步途中偶爾聽到的一段樂曲或者什么聲響，只要你想去探究，有一顆好奇心和旺盛的學習力，你作為學生的身份就永不會過時。

酷熱而漫長的暑假結(jié)束了，我終于如愿地正式地上了學，以一個學生的身份開始了我在這人世間慢慢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