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菲
我出生在武漢,我媽休完產假要上班,把我交給她照顧。她是我媽同事的婆婆,守寡多年,那時幫人帶小孩貼補家用。爸媽白天把我送過去,晚上接回來,直到我3 歲上幼兒園。
從記事起我就叫她奶奶。我自己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而我外公外婆在廣州,那時交通不方便,幾年都見不上一面。奶奶前后帶過好幾個小孩,就我和她最親,別的小孩上了幼兒園就不怎么來往了。我沒事就往奶奶家跑,可能因為我沒有自己的奶奶吧。
小時候特別不喜歡上幼兒園,特別是上中班的時候,天天哭,老師也不理我,給個小板凳讓我一個人坐那兒哭。奶奶知道我在幼兒園里不開心,有時會把我接出來,帶回家吃點東西,玩一玩,到快放學了再送回去。
我上小學時流行集郵,我也跟風,奶奶知道后,就幫我收集郵票。她常常笑瞇瞇地說:“奶奶又幫你攢了幾張郵票,你看喜不喜歡?”
我記得有一兩回生病了,我也不想待在家,要去奶奶家。我就愛在她那待著,聽收音機,聽“小喇叭開始廣播了”。我只要有借口不用上學,乖得很,也不淘氣。奶奶走來走去干她的家務,偶爾摸一下我的額頭,看還燒不燒。
吃飯的時候,奶奶會教我唱《漁光曲》。她甚至還教我說了幾個英文單詞,比如Thank you,奶奶說是她小時候上教會學校時學的。
一轉眼我就上中學了,生活里多了很多內容,奶奶也沒有之前那么重要了,同伴、學習成績、男女生之間那些懵懵懂懂的事……比奶奶重要的事越來越多。
奶奶還是會幫我集郵,可我那時興趣已經不大了,有時敷衍著收下,回家隨手一放。但還是隔三岔五會去奶奶那里。
去了還是習慣在奶奶那兒午睡。有一次我把衣服脫下來放在沙發上,看著奶奶進來,她拿起我的衣服一件件檢查,看見襯衣袖口脫線了,就戴上老花鏡用針線縫好。我記得我們當時都沒說話,奶奶也不會嘮叨說“哎呀怎么搞的呀”“女孩子要斯文點啊”之類的話。
那一幕,我一輩子都記得。
我后來常常思考什么是愛,有時候也沒有具體的答案,但我肯定這就是愛,安靜的、默默的、守護式的。
我的生日在寒假里。13 歲生日那天,我還沒起床,奶奶裹著一身寒氣進來,坐在我床頭,笑著說:“看我給你準備了什么禮物。”
禮物超特別,是用紅紙分別包的13 個5 分、2分、1 分的硬幣。現在的人肯定想不出這樣的禮物,送出去小孩也看不上。我特別開心,因為當時正和同學比賽看誰攢的5 分硬幣最多,一下子多出13個,我肯定贏,奶奶好像總能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這么多年,我收到過各種名貴的禮物,但我常常想起那3 個紅紙包。我常想,如果我不拆,留到現在該有多好。人啊,總是老得太快,卻明白得太遲。
又過了兩三年,我來廣州了,日子更加忙碌。我爸當時還在武漢,有一次他來廣州看我時對我說:“你還是要多給奶奶寫信,她很想你,好幾次說起你都哭了。”上大學以后,我寫信也不積極了,因為大學生活很精彩。好多事情比奶奶更重要呢,玩,打牌,逛夜市,熬夜背書考試……奶奶可以往旁邊放放,反正她總是在的。
這中間我回過兩次武漢,說是去看她,其實更多的是去看以前的同學。我住在奶奶那里,白天出去瘋玩,很晚才回來。我記得有一晚躺在床上,奶奶想和我聊會天,但我很快就睡著了。
奶奶說:“我陪你去東湖轉轉。”我趕緊搖頭說不用了,因為我當時只想和同學一起去玩,騎單車,劃船,分享各種各樣的八卦小秘密。我說不用,奶奶就不再說什么,她也不會說“你難得回來一次也不多陪陪我”這樣的話。
等我走的時候,我和奶奶說:“您等我,等我工作了接您去廣州孝敬您。”奶奶笑著說:“好啊,看我等不等得到。”然后奶奶說:“你走吧,我不送你出門了,就在窗戶這兒看著你。”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我當時沒多想,回想起來,也不知道奶奶在窗前看了我多久。
年輕時的承諾總是很隨意,像生活可以被自己捏在掌心里似的。但奶奶是知道的,她那時快80 歲了,她可能清楚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可她從來不說。我說“您等著啊等著啊”,她每次都笑著說“好啊,看我等不等得到”。她從來不說“你要快點哦”,好像等不到了也是她的原因。
那時不覺得這有多珍貴,后來經歷多了,才發現這樣的好有多稀罕,這種沒什么期待的、默默的、安靜的、守護式的“好”。
我看過亦舒的《流金歲月》,很喜歡里面關于南孫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描寫。我認真想過,想把奶奶接來,像南孫和她奶奶一樣生活。可我剛畢業時收入很可憐,為求心理安慰,就給奶奶寄錢。奶奶去世后,她家人告訴我,說你這500 塊錢讓奶奶高興壞了,逢人就說,說你能掙錢了,能孝敬奶奶了。
剛畢業滿1 年,我給奶奶打電話,問她身體怎么樣,奶奶說得了帶狀皰疹,每天敷藥,現在好多了。我就挺放心的,我就說嘛,奶奶會一直在那里,她會等我的。奶奶當時還說別人介紹了一個偏方,用絲瓜皮擠出汁來涂患處,我后來常常會把帶狀皰疹和絲瓜皮聯系起來。
那次電話后沒多久,奶奶就出事了,她出門時摔了一跤,很快就走了。我飛回武漢,因為太突然,有點反應不過來。遺體告別的時候,奶奶的家人親戚都站在棺材邊哭,我就遠遠地站著,我總覺得只要我不過去,這事就可以當它不存在。
我走出告別廳,外面是個小樹林,我獨自在樹林里走著,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前幾日讀了納蘭性德寫的《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我和奶奶之間的日常真真是再尋常不過了,可年輕時不懂,不懂得這些尋常的珍貴。
辦理完奶奶的后事,我準備回廣州了,奶奶的家人拿出一個紙盒子,說:“這是奶奶給你攢的郵票。”
我把這些郵票全帶回來,挑了1 張放進錢包里。這張郵票,這么多年我都隨身帶著。我想奶奶的時候會拿出來看看,想象著她在剪這張郵票時的樣子。
奶奶還在認真地給我攢郵票,說明她相信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等到再見的時候,她還像小時候無數次那樣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奶奶又幫你攢了幾張郵票,你看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