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江蘇傳記文學的創作為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王文勝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鴉片戰爭后,中國人痛定思痛,開始了對變革的思考。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徐繼畬的《瀛寰志略》開始關注西方之“道”,而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則是一份“洋務”設計方案。在西方列強的欺辱中近代中國轉向了現代化的道路,在此過程中“文學的轉型確實是中國蓬勃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之中最為顯著的現象之一”。[1]中西文化的碰撞首先帶來文學觀念的變化。王韜在創作于1880年的《弢園老民自傳》中表現出新的自我意識,這部自傳雖然在語言形式上仍用文言文創作,但由于它思想觀念的新變而被看作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發軔之作。中國有強大的史傳傳統,司馬遷的《史記》是非常優秀的傳記,到清代中國傳記表現出漸漸脫離史傳向文學變化的趨向,直至后來在西方傳記文學的影響下,發展成為傳記文學,正如辜也平先生所言“中國目前使用的傳記文學,估計是從英語biographical literature一詞翻譯而來的,因為中國古代只有傳記而無傳記文學之稱”。[2]這強調了傳記文學和中國傳統傳記的區別。
該文之所以以江蘇傳記文學的創作為例來談中國傳記文學的新變,是由于近現代時期無論是創作實踐還是理論探討,江蘇傳記文學作家的成就都引領了傳記文學創作的潮流。這與江蘇獨特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地位分不開。江蘇現代經濟繁榮,文化開明,江蘇籍學子中有不少在20世紀初留學海外。一方面,他們受到西方人文主義思想影響,重視普通人的存在價值,為平凡人立傳,顧毓琇和盛成分別寫下《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另一方面,他們走出國門后對西方各領域的精英人物有了更多了解,期望通過為其立傳為中國現代文明的發展注入一些精神質素。這一時期,柳無忌的《少年哥德》、徐仲年的《赫里歐》和《哥德小傳》、王維克的《福特傳》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傳記文學文本。綜觀這些傳記文學文本,主要表現出以下新變:第一,西學影響下的主體意識之變;第二,中西碰撞中的國際視野之變;第三,自傳的出現;第四,近現代中國社會變革中實業家新形象的書寫;第五,中國母親形象的海外傳播。
1880年王韜撰寫的《弢園老民自傳》在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發生史上有重要價值。王韜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學者,亦被稱為“中國新聞業之父”。《弢園老民自傳》是王韜年過五旬之后對自己人生的回望。這時的王韜寓居香港,過著潦倒的流亡生活。這部自傳不合中國古代傳記傳統,而有了一些新特點。
首先,它顯示出強烈的自我張揚的個性。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強調的是節制,是禮,是君君臣臣的等級,不主張自我的標榜和張揚,普通人的個體獨特性和自我價值不被關注,因而中國普通的知識分子一般沒有自傳的意識。而王韜在《弢園老民自傳》的最后卻申明,“生而作傳,非古也。老民蓋懼沒世無聞,特自敘梗概如此”。這一句即使是調侃,也可看出其張揚的個性。他在自傳開頭自夸道:“十八歲,以第一入縣學,督學使者為秦中張筱坡侍郎,稱老民文有奇氣。旋易名瀚,字懶今。”王韜在科舉考試中兩次均以失敗告終,后來干脆放棄科舉仕途這條道路。當他回望人生時,他的科舉之路無疑是失敗的,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書寫意氣風發的自己。恐怕當時的中國沒有人會像王韜這樣在文中自稱“詩文無所師承,喜即為之下筆,輒不能自休,生平未嘗屬稿,恒揮毫對客,滂沛千言”,超拔的個性可見一斑。
其次,它具有“人性底敘述”的特點。《弢園老民自傳》篇幅不長,卻呈現出人生的坎坷、生死的無常。作者的父親雖飽讀詩書,有“神童”之稱,卻因家貧,只好教書謀生,且遭遇三個兒子“十日間,俱以痘殤”的喪子之痛;而作者雖有才學,但“自少性情曠逸”“豪放不中繩墨”。《弢園老民自傳》中作者披露自己在社會動蕩的亂局中苦悶的內心世界,“惟是時事日艱,寇氛益迫,老民蒿目傷心,無可下手,每酒酣耳熱,抵掌雄談,往往聲震四壁,或慷慨激昂,泣數行下,不知者笑為狂生,弗顧也”。王韜多次經歷喪親之痛,父親的病逝,弟弟利貞、姐姐媖和自己發妻的早逝,他大女兒在婚后不久也早殞了,“老民以下有從侄三人,相繼夭沒”,他感慨自己“積慘終身,痛欲剜心,贖難糜體,雖仍偷息人世,不可復為人矣”。王韜在自傳中充分表達出面對民族、家族的悲慘遭遇時至深的傷痛情感。
第三,《弢園老民自傳》不乏自我調侃而產生的幽默感以及責天、問天的勇氣。當王韜談及家族人丁稀少時稱“自始祖必憲至今二百四十余年,七葉相承,五代單傳,僅得男子十有五人。老民以下有從侄三人,相繼夭沒。于是自明以來,巍然碩果,僅存老民一人而已。天之所廢,誰能興之,天不獨厄老民,而或將并以毒王氏也,恐王氏一線之延,至老民而斬矣,噫嘻!”“老民族黨無存,密親蓋寡,側身天地,形影相吊,豈天之生是使獨歟?老民每一念及,未嘗不拔劍斫地,呵壁問天也。”中國傳統文化往往將人丁興旺與先祖的厚德、護佑相聯系,因而很多人忌諱談及家族人丁的稀少和頻繁發生的死亡事件。王韜卻以調侃的方式自稱是“巍然碩果”,他“呵壁問天”的形象隱約可見西方文化中“約伯”的影子。
王韜在《弢園老民自傳》中較好地呈現出“這一個”人的形象。他曾游歷英國、法國和日本,與麥都思、慕維廉、艾約瑟、合信、儒蓮等西方人士有密切交往,是我國近現代轉型時期有機會看世界的知識分子。他與麥都思一起合作翻譯《圣經》,而《圣經》中就有一些書卷是傳記文學。它們是西方傳記文學的重要源頭之一。由于此獨特的工作經歷,王韜較早受到西方傳記文學的影響,將人物的身份認同、人物的命運和人物的個性及內心的情感作為傳記的主要內容。
除了《弢園老民自傳》,王韜還寫有其他一些小傳,如《先室楊碩人小傳》《潘孺人傳略》《法國儒蓮傳》《英醫合信氏傳》和《英人栗味敦傳》等。這些小傳除了傳主在當時有其特別性外,前兩位傳主都是早逝的普通女性,而后幾位是西方人,在寫作特色上和他的自傳一樣注重描寫人物的獨特性,無論他在選擇傳記對象方面,還是在強調人物的精神性、獨特性方面,其都顯示出現代精神。
近現代中國傳記文學作品中開始出現為外國人立傳的文本。“中國人選擇外國人為傳主就意味著,以具體史實研究為主,或以自娛、自辯為主的紀實寫作,已經開始讓位于以傳播某種觀念、滿足讀者閱讀需求(包括藝術的、思想的)的文學寫作。”[2]孫毓修在他策劃的《少年叢書》中向中國廣大少年讀者介紹古今中外的政治家、宗教家、科學家,軍事家、思想家和文學家等,傳主都是對世界文明和國家作過重大貢獻的人物。孫毓修雖不像王韜那樣有海外經歷,但他1898年就到蘇州師從美國的賴昂女士學習英文,開始接觸西學。受西學現代文明精神的影響,孫毓修在寫西方人的傳記時注重反映西方人在自由、民主和科學精神方面的追求。他注意到中西方文化中,成功人士在人格、修養方面有一些共同的可圈可點之處,而西方的科學實驗精神值得中國人了解、學習,所以他在寫傳記時注意凸顯傳主的科學實驗精神,他1917年在上海商印書館出版的《富蘭克林》傳記特別強調“美洲之有科學家,以富蘭克林為始”,并以細節表現富蘭克林的科學實驗精神。
孫毓修的傳記作品雖用文言文寫成,但他吸納西方傳記作家注重書寫人物成長的特點,在傳記中不回避書寫傳主身上的瑕疵,相反以此寫出傳主的成長路徑。德謨士是雅典的雄辯家,可他并非生來就有好的口才。1918年在上海商印書館出版的《德謨士》中寫道,他年輕時“與人言,恒訥訥不出口,呼吸至短促。一入會場,則心悸氣動,失其常態”。對想成為雄辯家的人來說,這些是致命缺點。中國古代傳記常突出傳主的非凡才能,而這里作者卻暴露了德謨士的口吃,并寫他“日含沙礫于口,以正其語音”,突出他憑超凡的意志力獲得的成長和突破。1918年在上海商印書館出版的《華盛頓》中作者欣賞華盛頓娶寡婦為妻后,對她帶來的孩子如同己出,這是當時的中國人不熟悉的情感方式。
除孫毓修的外國人士傳記外,這一時期還有一些外國人傳記。1929年8月,尚留學美國的柳無忌在北新書局出版《少年哥德》。傳主對當時的中國青年有很大影響力。柳無忌在介紹傳主時特別注重史料的真實性。“此書中各種事實,皆根據于最正確的材料,遇各家互異有可疑難處,則依德國學者以為最可靠的Billschowskyde的哥德傳正之。”[4]嚴格意義上講,《少年哥德》只敘述了傳主部分人生階段的生平,并不是一部標準傳記,但自從20世紀初的“傳記革命”以后,“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傳記的篇幅減少了,而且對傳記完整性的要求也不是絕對的了,傳主局部的歷史也可以成為一部傳記”。[4]
《少年哥德》的寫作依循了精神分析問世后傳記寫作的一種變化,即注重“從兒童時代發掘傳主人格形成的秘密”。[4]柳無忌在有限的篇幅中以最簡潔的語言和方式介紹傳主所接受的宗教、文學和哲學思想上的影響,抓住其精神世界的核心,即狂飆突進的思想。他對最能反映傳主受狂飆突進思想影響的兩部作品進行了解讀,以此來分析傳主的內在精神特質。一部是《瞿之》,一部則是在中國也曾產生巨大影響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柳無忌將維特的自殺事件放在當時狂飆運動的思潮背景中來審視,注意到當時的“維特病”,特別分析傳主沒有自殺的原因在于“哥德的品格中有堅強的意志,沉著的毅力,而維特沒有。有這幾點的人可以抵抗外界的壓迫,克制內心的沖動,而免去了不幸的結局;沒有的惟有流于感傷,煩郁,以至于自殺”。[3]這對于當時受狂飆突進運動影響的中國讀者而言無疑是重要提醒。1932年,宗白華也說,“《少年維特之煩惱》,就是哥德在文藝里面,發揮完成他自己人格中這一種悲劇的可能性,以使自己逃避這悲劇的實現。哥德自己之不自殺,就因他在生活的奔放傾注中,有懸崖勒馬的自制,轉變方向的逃亡。他能化泛瀾的情感,為事業的創造;以實踐的行為,代替幻想的追逐”。[5]可見不止一位知識分子看到受狂飆突進運動思想影響的中國讀者成為維特的可能性,呼吁像傳主那樣以積極的方式來面對負面情緒的折磨。
1933年,徐仲年在這一年完成了《哥德小傳》,以曉暢的語言、精簡的筆法概要性地介紹了傳主的人生歷程,兼顧了文學性和文化普及性。徐仲年在中法文化交流事業中作出卓越貢獻。1933年,他為法國愛德華·赫里歐寫成傳記《赫里歐》。赫里歐是法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曾三次出任法國內閣總理,并屢任部長職務。他一直為促進和平和國際合作而努力。赫里歐除了是一名政治活動家,還是優秀的歷史學者和文學批評家,1946年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徐仲年將這樣一位活躍在政壇,具有國際影響力和多方面學術成就的人物介紹給中國讀者,很有價值。徐仲年兩本傳記的傳主都是歐洲的重要人物,有著明顯的文化譯介意識。多年來徐仲年在文學創作方面的成績被忽略,這兩本傳記也無人提及,是不應該的。
《福特傳》是正中書局委托王維克編譯的當代名人傳記叢書中的一本,1937年出版。全書前十三章是按照傳主人生的不同階段以及福特公司的成立、發展軌跡來設置章節,從第十四章到十八章主要介紹福特公司的企業文化,最后兩章則介紹對福特影響很大的兩位朋友,并總結福特的思想。《福特傳》的寫作重點主要是向青年人展示福特這樣一位農夫的兒子,沒有什么家私,沒上過大學的人是如何能夠取得成功的,告訴讀者福特的成功并不在于他有什么捷徑,而是從幼年開始他始終遵循好的規律,比如,他發展興趣愛好、努力工作、有較好的經營理念、和優秀的人交往等。《福特傳》讓讀者看到,福特公司的成功在于其不斷凝聚出追求卓越的信念,旨在為人類造幸福,使人類進步。作者介紹福特的價值觀體現在他們的金錢觀上,“若營業不以工作與服務為前提,而視為‘賺錢的把戲’,則此種營業并無價值,而且究竟也不能賺錢”。福特汽車在20世紀初已進口到中國。《福特傳》的編譯出版可以讓國人,尤其是青年人對世界著名企業的企業文化、價值觀有更好的了解。
19世紀末20世紀初,梁啟超對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出現起到重大作用。梁啟超指出“歷史所關注的主要是群體的社會形態,傳記的著眼點則在于個體的人性形態。這就第一次揭示了歷史與傳記的根本區別”,并且他“借鑒西方近代傳記,提出了以人為中心的所謂‘專傳’的概念”,[6]“專傳”的提出促使人物傳記重視對人物形象的刻畫。1915年徐鳳石、惲鐵樵將容閎寫的自傳《西學東漸記》節譯成中文,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這對豐富中國現代人物傳記的藝術形式有借鑒價值。此外,一些西方的自傳作品也被翻譯介紹到中國,如《富蘭克林自傳》《鄧肯女士自傳》《盧騷懺悔錄》等。這些都對自傳的興起發生很大影響。這一時期“自傳寫作在西方現代自傳的影響下也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2]顧頡剛的《古史辨自序》、李平書的《且頑老人七十歲自敘》和穆湘玥《藕初五十自述》都是這一時期自傳方面的成果,其中以《古史辨自序》最為突出。
1923年2月,顧頡剛在寫給錢玄同的信中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學說,引起當時一場古史真偽的大論戰。1926年,顧頡剛把這次論戰雙方的文章收集起來,編成《古史辨》第一冊,并在書前寫了一篇六萬多字的自序,這就是《古史辨自序》。這篇長篇自序在歷史學界一直受到高度重視,近年來作為中國現代自傳的重要性在文學界也開始被認可。它文學性的第一個特征是作者對修辭的運用。顧頡剛在回顧自己的學術道路后以“旅行的人”和“初生之犢”兩個生動的文學意象表達對自己作為學術界新人的理解:“好像一個旅行的人,剛到一處地方,滿目是新境界,就容易隨處激起興味,生出問題來。至于那地的土著,他們對于一切的東西都接觸慣了,仿佛見聞所及盡是天造地設的一般,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思索力了。”“初生之犢為什么不畏虎?正因它初生,還沒有養成畏虎的觀念之故。這固然是不量力,但這一點童稚的勇氣終究是可愛的。我真快樂:我成了一個旅行的人,一頭初生之犢,有我的新鮮的見解和天真的膽量。”這兩個文學意象也表達他追求學術創新和挑戰文化傳統的勇氣,具有現代學術精神。
《古史辨自序》文學性的第二個特征在于它有許多心理描寫,自剖色彩很強,也運用了心理分析的手段來勾連生活事件和治學道路。作者披露一件兒時的創傷性事件,或許在中國傳統的私塾教學中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很普遍,人們不當回事,但顧頡剛看到這個事件在他后來的學術道路上形成的不利因素,影響了他的語言表達力。顧頡剛是這樣回憶的:
這位老先生對付學生本來已很嚴厲,因為我的祖父是他的朋友,所以對我尤為嚴厲。我越怕讀,他越要逼著我讀。我念不出時,他把戒尺在桌上亂碰;背不出時,戒尺便在我的頭上亂打。在這種的威嚇和追擊之下,常使我戰栗恐怖,結果競把我逼成了口吃,害得我的一生永不能在言語中自由發表思想。
王晴佳從心理學角度指出這個創傷性事件對顧頡剛的個性乃至學術道路都產生了影響,認為顧頡剛的個性和行為特點符合口吃者容易產生的“德摩斯梯尼情結”。[7]陳平原指出這篇自傳是“以西方文人學者的‘自傳’為憑借和潛在樣板”。[8]陳平原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是基于這篇自序中的心理呈現比較多而言的。早在1939年孫毓棠在談及新傳記的特點時就提出“新傳記著重心理的分析,敘述某人所作某一件事的心理的背景與狀態,以及其對于己對于人的心理的變動與影響”。[9]
顧頡剛非常重視內心世界觀照,強調外表和內在時常不一致,“許多人看了我的外表,以為我是一個沒有嗜欲的人,妹妹戲以‘道學家’相呼。但我自己認識自己,我是一個多欲的人,而且是一個敢于縱欲的人”。他剖析人格的二重性:
我知道我是一個有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世務上,只顯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張、優柔寡斷,可以說是完全無用的;但到了研究學問的時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強固,有興趣,有宗旨,有鑒別力,有自信力,有鎮定力,有虛心和忍耐;所以我為發展我的特長計,愿意把我的全生命傾注于學問生活之內,不再旁及它種事務。
除此之外,顧頡剛在《古史辨自序》中并不隱藏他的負面情緒,比如:
我對于實質的要求渴熱已極,可是數年以來只有得到失望。每一回失望之后,心中便留著刀刺一般的痛苦;日子愈久創傷也愈深。我自己知道,我沒有辜負我的個性,只是我的環境太不幫助我了。它只替我開了一個頭,給了我一點鮮味,從此便任我流浪了,饑餓了!
《古史辨自序》是顧頡剛寫得非常坦誠的一部自傳。他直陳自己的缺陷,除帶有他創傷記憶的“口吃”毛病外,還自我暴露:
我了解書義甚早,六七歲時已能讀些唱本小說和簡明的古書。但也因為如此,弄得我游戲的事情太少,手足很不靈敏,言語非常鈍拙,一切的技能我都不會。這種的狀態,從前固然可以加上“弱不好弄”的美名,但在現在看來,只是遏抑性靈,逼作畸形的發展而已。
有學者指出,“雖然在關于自傳理論的思考上,顧頡剛不及胡適成熟,但他在寫作實踐中積累的經驗,無疑同樣值得關注。而事實上,顧頡剛此文正是現代中國的第一部以白話文完成的長篇自傳”。[10]最后,《古史辨自序》作為自傳文學,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那就是因著作者的坦率,因著重視主體性,這篇文章也較豐富地呈現了真性情。文中他真切地流露出因結發妻子的病逝而生的傷感;流露出對嗣祖母的深情厚意。嗣祖母去世后,他去上海工作,可由于他不習慣上海潮濕的空氣,得了濕瘡,加之他工作居住的環境不好,差一點得了肺病,于是他只好回家養病。文中他對自己在家養病的生活有所描寫:
在這四個多月之中,我對于我的生活真是有情到了萬分。庭中的綠草,園中的小樹,花壇上的雜花,都成了有情的伴侶。妻女們的相親相依,使我處處感到家庭的溫存的樂趣。向來厭惡為閉塞的蘇州,這時也變作了清靜安逸的福地了。
這寫出作者身上非常人性化、性情中人的一面。1935年,周作人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時選了這篇,說“這里就只選了顧頡剛的《古史辨序》,因為我覺得這是有趣的自敘”。由此可見,這篇長序的文學性較強。這篇長序出版后在海內外受到矚目,在中國出版后不久被翻譯成英文和日文。
1930年,張孝若為身為近代著名實業家的父親張謇寫的傳記《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附年譜年表》出版,胡適為之做序。胡適寫道:
近代中國歷史上有幾個重要人物,很可以做新體傳記的資料。遠一點的如洪秀全,胡林翼,曾國藩,郭嵩燾,李鴻章,俞樾;近一點如孫文,張之洞,張謇,嚴復,袁世凱,盛宣懷,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人關系一國的生命,都應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繡花的細密功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11]
《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附年譜年表》展現了張謇如何由一個農家子弟通過科舉進入士的階層,后來又選擇轉變為實業家,并成為新興資產階級階層的重要代表。張謇在他的一生中開創許多實業,但被胡適稱為“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張孝若在傳記中也坦然承認貼在父親身上的這個標簽:
數十年來,他想辦地方普及教育和民兵制度,沒有成功;他想辦通海一帶大電力廠,大紡織染廠,沒有成功;他想墾辟沿海幾百萬畝的荒田,沒有成功;他想疏治淮、運、江、湖、松、遼諸水道,沒有成功;他想實現棉鐵政策,改革鹽法,劃一度量衡,沒有成功。
半個世紀以后,歷史學家章開沅在回望張謇的一些失敗時認為,“張謇在向資產階級轉化的過程中,他所遭遇的種種阻撓、刁難以至破壞,主要還是來自原來他所長期從屬的舊營壘。這個營壘不能坐視自己的分化瓦解,它必然要用政治、經濟、文化以至風俗習慣等各種手段來維系自己的隊伍,穩住自己的陣腳。這就是一種巨大的傳統惰力,張謇步履的艱難迂緩與其說是主要由于財力不足,倒不如說是由于他因襲的傳統包袱太重”。[12]
張孝若在傳記中寫到一個細節,這也是導致張謇放棄仕途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一回看到太后從頤和園回到京城里,適逢大暴雨,地上的水積深了一二尺,大小文武百官,也有七八十歲年紀的老臣子,都跪在水里邊接駕,上面的雨先落到帽子上邊的紅緯纓,從那里滴下來,滴到袍褂上,一個個都成了落湯雞,還好像染了鮮紅的顏色。那太后坐在轎子里,連頭回都不回。
照作者所言,張謇的內心有很大震動。這固然與張謇在政治格局中不是“太后黨”這一派系有一定關系,但在皇權意識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張謇卻因這樣一個細節感到受傷害而考慮放棄仕途,也并不是能以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自尊心完全解釋得通的。這與當時社會的格局提供了張謇新的眼光、新的可能性有關。張謇的人生歷程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中國從晚清過渡到近代社會的時代面影。
張謇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的一個開拓者形象。他經歷了帝制時期,也經歷了中國社會從帝制到共和的歷史時期,經歷了從鴉片戰爭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的各樣動蕩。他在中國從晚清到現代社會的進程中是一位積極的參與者。張孝若的這部傳記把握住了張謇的精神脈絡,較好地展示了在風云變換的年代中張謇從士子到實業和教育先驅者的精神歷程,體現出了他的風骨。
張謇在實業、教育等事業開拓上的成績,為他贏得了國內外的聲譽,特別是國際人士看重他實業家的形象。張謇七十歲生日時,各國政商界人士到南通訪晤張謇。張孝若摘抄了美國亞細亞雜志登載的薩雅慈先生寫的一篇,其中有:
昔歐美之人,經受華商之欺詐,嘗議論中國人及中國商人之無道德,及觀張公,始知中國大有人在。張公由科舉出身,未入基督教,其清廉果敢,盡力于富國利民之事,洵中國之大教育家、大實業家,行見于國家政治勢力相膨脹,戰勝于利己害國之政客及武人,可斷言也……
他還摘抄了日本駒井德三先生訪晤他父親后寫的《南通張氏事業調查書》的段落:
雖然在此舉世混濁之中國社會中,上自大總統,下至小官吏,無不汲汲然惟求一身之安寧,一己之名利,如張公所懷之理想,數十年始終一貫,表面以分頭于實業交通水利之建設,里面則醉心于教育及慈善事業之學理,乃唯一主新中國之創造者,誠可謂治現今中國社會之良藥,而非過言者也……由是中央政府及督軍省長等,皆以張公聲望之大,見識之高,關于重要之政務,一一征求意見,而張公不辭答復之勞。
作者在傳記中抄錄下來的這些資料見證、保留了近一百年前國際人士眼中的中國實業家形象,很有價值。
1919年11月,盛成赴法國留學,在海外留學期間,他一方面受到西方啟蒙文化的影響,對“我是誰?我在何處?我從何處起?我至何處止?”等啟蒙主義經典問題產生了興趣;另一方面,他置身于西方文化中,產生很強烈的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的愿望。出于這兩方面的考慮,1928年,盛成用法語完成了傳記《我的母親》。在法國作家瓦乃理的推薦下,此書由亞丁階印書局于1928年6月正式出版。瓦乃理為之寫序言,在序言的最后他說:
作者的野心,既簡而小,他要動我們的心,他并不自夸,教我們由外面一直看到中國的內部;但是他的意思,是在中國的深處,放下一線極溫柔的光明,叫我們看了想看,看了生趣,使我們一直看得清清楚楚,中國的家庭:組織、習慣、德行、優點、以及其窮苦與災禍、深密的構造、以及平日生存底實力。
他的寫法,極其新奇,極其細致,又極其伶俐。他選了生他的慈母來做通篇的主人。這位極仁慈的盛夫人,是一位最和藹可親的女英雄。或是她敘述孩提之年纏足底慘狀,或是她解釋身世不幸的經過,以及家庭間的痛史;或是她對子女們講故事,這些故事,清楚而神秘,與古代寓言相似;或是她泄漏政變底感想,聽她說話,真是一件快事。[13](P35)
《我的母親》在法國出版,在海外引起很大的反響。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較早地以為母親立傳的方式向西方人介紹中國文化、中國家庭的一本書。海外報刊對此發表評論,如法國《和平報》在1928年7月27日發表評論:
盛成的目的,是完全消除東西素來一切的誤解,就是這點,我們也就要特別的敬重他。他拿筆來畫像的時候,第一他就畫出他的母親。使我一直走到最深處,而他領我們去的方法,亦至簡至奇。好象孝母是世界人人的天性,無論生在甚么氣候之下,母子的情感,是沒有不發達的。……并不是說盛成他一個人要來解決東西方文化接合的問題,但是無論如何,他都貢獻了些要素,同時他將這個問題放在他本身上來解決:東方與歐洲的本性較善的互相穎悟。[14]
《我的母親》在東西方文化交流方面具有重要意義,1935年,盛成回國后出版中文版《我的母親》,在序言中說:
西文版本與中文版本,詳略不同,次序也不同。西文版本,偏于介紹,因為外人不明了中國的真相,太詳了反而不覺得有味。……中文版本,專在自述。以家庭的系統與組織,習慣與道德,窮苦與災禍,平日的力行及生存的哲理,來證明中國人在人類歷史上的地位。既然現代中國青年,對于中國,已是依稀模糊,太略了不達作者的期望。[15]
如果說,作者在法國寫作《我的母親》時偏重于向西方人展示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相通之處,那么中文版《我的母親》更偏重于尋根——尋找文化之根。這也使這本書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盛成有中國傳統文化家學淵源,母親郭汝功為儀征紳董郭守曾之女,是清末“太谷學派”弟子張積中的后人,父親盛元齡和兄長盛延棋也是主張變革的人物;哥哥盛延棋曾任中華民國海軍將領,是革命烈士。《我的母親》透過其母親的命運書寫出歷史變革中的中國,以批判性的眼光來審視封建文化,具有以下特色。
第一,盛成較早地以自己母親,一位普通中國女性為傳記對象,突破了中國封建文化中男尊女卑思想的桎梏。他強調傳記寫作和“認識自己”之間的重要關聯,詳細介紹了他母親的家族譜系,這在當時強調父權文化的中國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思路,呈現了作者的西方文化視野。作者赴法留學,在蒙白里農業專門學校習農,較早地接觸到西方的遺傳學科學。他說,“談到生物的遺傳,母體居多;晚近樓波、德拉修,以及吾師巴大庸發明種種無性生殖”。西方科學研究成果成為他審視父系文化的參照物,使其看到母系文化的重要價值。
第二,由于盛成的母親出身、生活在晚清至民國時期,此時中國社會處于新舊變革的動蕩環境中。在歷史轉折時期,個人的命運遭際更多地與國家的現實相關聯。作者也更多地在宏大歷史背景中觀照個人的悲歡離合。盛成11歲就參加同盟軍,有“辛亥三童子”之稱,在政治立場上和父母兄長都同情變法者,甚至將自己的出生和維新變法六君子相聯系,“戊戌十二月二十六日亥時,我生。正是六君子殉難以后,有人說:我是六君子之一投胎來革清朝命的”。這就不難理解盛成在傳記中將母親的命運放于家國動蕩的歷史中來觀照。
第三,作者的母親生活于中國傳統文化意義上的大家庭。作者透過母親的人生讓讀者看到中國封建文化下女性的命運遭際。盛成母親5歲喪母,在喪禮之后她的父親就按照規矩給她裹腳。作者以母親的回憶描寫道:“每天早上起來,就要裹腳。先將裹腳布解開。那條裹腳布,解也解不開!已經帶著紅黑色了。張媽慢慢的用水浸濕了腳布,然后一重一重的,將布解開去。將我的雙足,放在熱水里洗滌。有血的地方,她就灑些明礬上去。痛得有苦說不出。人人還要來取笑。”中國給女子裹腳的習俗對其身心造成傷害。她們成年出嫁后要進入等級森嚴的大家庭。作者透過伯母的故事、母親的經歷,以平淡的口吻寫出反人性的舊式家庭文化環境,無論是伯母,還是母親,竟因為夫妻恩愛而受到嘲笑,受到婆婆百般為難。中國孝文化使女性只能默默忍受這一切。“我”的父親就職在異地,患重病后母親竟因為婆婆沒有批準就不能去照顧丈夫,以致于一別就是生死兩隔。盛成在描述以母親為代表的中國女性的命運時,雖然沒有直接批判,但以寫實的筆觸來揭示這些苦難。
第四,母親在養育孩子過程中,一方面以講故事的方式給孩子以啟蒙,另一方面以講故事的方式不斷回望自己的人生,傳遞她的人生經驗。作者以母親說故事的形式書寫了江蘇儀征地區喪禮、裹足、過年等風俗習慣,記錄神話故事。這些文字具有風俗畫的色彩,增加了這部傳記的文學性。
《我的母親》最后一章是“青山訓”,記錄了母親生前的語錄。這些語錄不見得是母親原創的,但其在一定意義上說塑造了母親的人生,可以從這些語錄中看到母親的精神世界。其中不乏智慧的話語,也常見善意,比如,“壞人,離他遠些,切不可輕與為敵”“有錢要修橋補路,讓大家走”。其中一些話語有局限性。這種局限與其說是母親個人的,不如說是文化的,比如“最好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從另一方面說明,《我的母親》在一定程度上摹畫出了歷史歲月中中國人的面影。
除了這五方面的重要變化外,中國現代傳記文學在篇幅方面出現了長篇傳記,在塑造傳主形象方面借鑒小說筆法,在篇章結構的安排方面越來越注重美學追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相比于中國新文學中一般的小說、詩歌、散文,傳記文學的獨到之處在于,由于一些傳主十分有影響力,甚至是享譽海外的人物,如像盛成這樣的作者塑造并傳播了承載著民族文化記憶的中國母親形象。這些傳記成了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化的媒介,因而近現代傳記文學反映出中西文化會通的一面,可見這種文體的特殊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