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心
環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個“野孩子”,絲毫沒有少女的氣息。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四周沒有和我同年齡的女伴,我沒有玩過“娃娃”,沒有學過針線,沒有搽過脂粉,沒有穿過鮮艷的衣服,沒有戴過花。
再大一點兒,學會了些精致的淘氣,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瓷缸里養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父親喜歡種花養狗,公余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不怕動物,對于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也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臺上去看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離我們很遠嗎?但是我們海上的人一時都離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因此我至今愛星甚于愛月。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只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潔,光亮,雪白;心里總有說不出的贊嘆同羨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冰先生、黃贊侯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鐘瑛上將——他們都是極嚴肅,同時又極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他們這一班人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
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于人生態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我怕看怕聽放誕、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愿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鄉,我不喜城居,怕應酬,我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艷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艷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于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系,其實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見些不愿意見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之一種,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于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系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到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成我一種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潔的環境,因此,在任何環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于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只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他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環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氣,別人也因而快樂。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樂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