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剛
探尋偉大的指揮家和杰出領袖的共同品質。
作為一個樂迷和管理學跨界研究者,近年來一個縈繞于我心間的“古怪”想法是:可否請優秀指揮家走進公司和高管們對談,交流管理心得。
英國知名指揮家馬克·威格爾斯沃思的《指揮為什么重要:一位指揮家的藝術心得》一書,支持了我的想法。在筆者看來,這本書不僅講述了這位指揮家的藝術心得,更凝聚了馬克頗具啟迪價值的管理體悟。
“十萬貔貅十萬心,一人號令眾難禁。”對于公司CEO來說,把一家大型企業打造成為具有統一行動力的整體絕非易事。
盡管體量懸殊,交響樂隊指揮也面臨類似性質的難題。有些演奏者希望指揮有親和力,有些則希望彼此保持距離。馬克認為,“知道如何領導不同的個體,可能是成為成功領導者的關鍵”。顯而易見,如果樂團的每位成員都感到自己被賦予了演出主人的權力,最佳的交響曲體驗便會應運而生。須知,樂團不是一件任人擺布的樂器,而是有自己心理和行動反應的生命聯合體。對此,指揮家必須秉持并采取積極傾聽的態度和行為。
傾聽與引導并不矛盾。這使人聯想到華為創始人任正非著名的“糨糊理論”,他靠“一桶糨糊”粘連起華為的數十萬員工。任正非自覺居于一個“傾聽者”的位置,心甘情愿地扮演“虛位”領袖角色。循著馬克的思路不難發現,華為公司的聚合劑其實并不神秘,就是遵循人性和欲望的邏輯進行管理。“最優秀的指揮就像一個容器”,“必須將自己的個性注入管弦樂團,但無權抹殺每一位演奏者的個性”。或許這就是答案。
馬克認為,“節奏是音樂律動的屬性”,“最能打動人的莫過于節奏”。西方音樂史上,意大利世界級指揮大師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在發出著名的“呸”聲后毅然關掉節拍器,斷言“人不是機器,音樂必須呼吸”。
可見,節奏不等于節拍。節拍是聲音運動的穩定度量標準,節奏則是用強弱組織起來的音的長短關系。打個比方,節拍好似列隊行進中整齊的步伐,節奏則好似千變萬化的鼓點。對于各級各類組織的管理者來說,如果只有規定動作而沒有自選動作,只有規則而沒有對規則的打破,那么遲早會被AI取代。
事實上,索尼公司已經啟動了指揮機器人的研制工作,只是迄今為止節拍可以數據化,節奏的秘密仍處在黑箱之中。誠然,現代企業科學管理的主要標志是流程化,但標準化和程序化絕不意味著僵化、固化。管理的流程化是技術,管理的節奏化是藝術,藝術不是技術,但又不脫離技術,不妨稱之為技藝。用孔夫子的話說,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矩”是“客觀合規律性”,“欲”是“主觀合目的性”,兩者的融合統一就是“度”。組織領導者的節奏感,本質上就是對“度”這個哲學(美學)范疇的心領神會。
在馬克看來,指揮一直在接受人們的評判,但最重要的批評方式是“自我批評”,是“毫不手軟的自我分析”。
的確,當組織領導者態度謙遜地向同僚或下屬征求他們對自己的看法時,其所收集到的信息大概率也還是主觀的、片面的。只有當主體主動地把自身客體化,分離出一個“反思的自我”,來觀照“現實的自我”,才能收獲真正不帶偏見的認識。
中國古書《戰國策》中記載的齊國賢士鄒忌的經歷,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鄒忌身材魁偉、相貌堂堂,攬鏡自照之下不免心生得意,于是他分別向妻子、小妾及賓客征詢自己與當時齊國出名的美男子徐公相比“孰美”。結果妻、妾、客人異口同聲地表達了徐公“遠不及君”的意思。鄒忌沒有在一片贊揚聲中飄飄然忘乎所以,而是保持了頭腦清醒。在得見徐公本人后,他大大方方地承認徐公才是齊國第一美男,自己相形遜色。更難能可貴的是,鄒忌清夜自思,頓悟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故而那些順耳的話都當不得真。
組織中位高權重者幾乎無可逃避的命運,就是被蒙蔽而不自知,除非他有勇氣把批判的矛頭從對外轉向對內,從對人轉向對己。自我批判的最大挑戰在于其“逆本能性”,誠如杰克·韋爾奇所言,“尋求真實,可不像坐在泳池邊啜飲一杯冰鎮果汁朗姆酒那般輕松愜意”。
馬克指出:“指揮的思維總是比樂曲快一拍。”“擁有未來意識,能讓指揮更好地把握現在。”對指揮來說,迷信歷史記憶,意味著樂團現場表現的一成不變。
管理學家彼得·德魯克對領導者的忠告之一,就是堅決擺脫“已經不再有價值的過去”。與此相映成趣的是任正非的一則逸事:他率團興致勃勃地參觀松下電器博物館,當隨行人員提議華為也可以建一座自己的企業博物館時,任正非斷然否決,而且鄭重宣示:“華為不需要歷史,華為要忘掉歷史!”
在任正非的管理學辭典中,“未來”是一個高頻出現的關鍵詞語。他強調企業領袖“眼睛要看百年”,對未來的投資不能手軟,對未來的探索沒有“失敗”這個詞。任正非的未來意識不是畫大餅、打雞血,而是與“活下去”這個企業經營管理的“硬道理”緊密結合。企業管理既要“深淘灘”,也要“低作堰”;既要在深入挖潛的前提下確保對明天的投入,也要節制對于利潤的貪欲。組織管理中未來意識與當下現實意識的融匯點,便是“惶者生存”。公司既往取得的成就,哪怕是偉大的成就,也并非未來成功的可靠路標。
在瞬息萬變的信息時代中,能帶領組織活下去的卓越“指揮”,必定不是自詡能穿透未來迷霧的先知,而是居危思危、向死而生的“惶者”。
(摘自《哈佛商業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