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元 錢 坤
近代以來,科技因其迅猛發展和廣泛應用極大地提高了人類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便利和豐富了人們的生活,受到了人們的普遍推崇,使得人們很容易就科技形成的結論達成共識;同時,伴隨著核能利用、傳染病防治、氣候變化等專業性極強的議題引發的公眾關注,基于科技共識的公共決策也日益增加。但值得警惕的是,近幾十年來,人們在公共決策中對科技的依賴性越來越強烈,形成了某種對科技的盲信,出現了用科技決策替代公共決策甚至以科技共識替代憲法共識的現象。這種現象混淆了科技決策與公共決策的關系,模糊了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的性質及其界限,在某種意義上忽略了因科學認知的不確定性和技術應用的非理性所帶來的風險。這可能導致因不正確看待科技的發展和應用而損害人類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和人的尊嚴的現象。
憲法以維護人的尊嚴為根本宗旨,承載了政治共同體的最高共識,既體現了根本的價值判斷,也規定了共識的形成機制。一個政治共同體內的糾紛應該基于憲法共識并通過憲法規定的方式加以協調和解決。基于科技對人類社會的巨大影響以及可能造成的危害,人們理應在憲法共識下對科技發展予以思考并加以回應:應該建立什么樣的機制以應對科技的負面影響,維護人的尊嚴和保持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這是有關科技與憲法關系的一般性問題。
既有研究較為全面地討論了信息技術、生命技術、人工智能等領域的迅猛發展所帶來的挑戰,涉及人的主體性認同、隱私權保護、結構性失業等諸多方面。(1)代表性作品參見張文顯:《構建智能社會的法律秩序》,載《東方法學》,2020(5);馬長山:《智慧社會背景下的“第四代人權”及其保障》,載《中國法學》,2019(5);丁曉東:《個人信息保護:原理與實踐》,法律出版社,2021。這些研究對于維護人的尊嚴、維護憲法秩序的穩定、促進憲法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對具體的科技現象和憲法關系的討論必須建立在對科技與憲法關系的一般性認識的前提和基礎上,否則就很容易陷入具體問題而對方向性的問題缺乏合理認識。本文選擇科技與憲法的一般性關系,而不是對某種具體形態的科技與憲法的關系進行探討,意在為認識和處理具體形態的科技與憲法的關系提供一般性、基礎性的見解。其實,對科技與憲法一般關系的討論并不是新近才開始的。弗里德曼在解釋福利國家的演化時,曾在社會與法律變遷的框架下分析科技發展對于國家管制能力的影響。他認為,科技改變了公眾的預期,實現了法律文化與法律體制的更新。(2)L.M.Friedman.“Legal Culture and the Welfare State”.In G.Teubner(ed.). Dilemmas of Law in the Welfare State. Walter de Gruyter,1988,pp.21-25.這自然涉及對憲法架構的理解。而關注科技與經濟的理論則較多注意到科技發展與產業革命的關系,前者所促成的工業資本主義本身要求國家活動的擴張與國家形態的改變。(3)賈恩弗朗哥·波齊:《國家:本質、發展與前景》,116-11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現代憲法在20世紀初的轉型、社會國理念的發展與社會主義憲法實踐的展開,在相當意義上也是在科技與產業革命的推動下發生的。21世紀以來,巴爾金與科爾就憲法與監控性國家的反思也敏銳地把握到了科技與憲法的互動。前者認為,在信息技術條件下,“美國已經發展出一種新的統治形態……這種新型統治形態可稱為監視型國家……政府通過監視、數據收集、核對與分析來發現問題,排除潛在危險,統治民眾,提供有價值的公共服務”(4)J.M.Balkin.“The Constitution in the National Surveillance State”.Minnesota Law Review,2008,93(1):3.。后者則認為,所謂監視型國家,只不過是計算機代替了傳統人類經驗觀察、處理信息的一種方式,只是信息技術造成的社會變遷的廣闊圖景中的一個部分而已。在這個意義上并不需要結構性的憲法變革。(5)K.S.Kerr.“The National Surveillance State:A Response to Balkin”.Minnesota Law Review,2009,93(6):2180.
本文試圖從作為現代社會共識的憲法著手,探討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的關系。本文論證的主要命題是應將科技共識上升為憲法共識,這包含兩層基本含義:從歷史演變的角度看,科技價值已經融入憲法價值,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在價值上存在著一致性,這是探討科技共識走向憲法共識的價值基礎和前提;在實踐中,憲法共識高于科技共識,應該通過憲法規范科技,并借助于憲法權威在憲法之下發揮科技共識的功能,這也是探討科技共識走向憲法共識的現實意義。
任何一群人要維系穩定的社會生活,就需要形成以一定的共識為基礎的共同體。共識越普遍、深入,共同體秩序就越穩定。在一個共同體內,可能存在若干不同性質和不同層次的共識,不同的共識對群體生活穩定性的影響是不同的,而且共識不是靜止和不變的,而是動態和開放的。它們互相影響,互相促進,共同維系著共同體的秩序。因此,探討各種共識之間的關系,對于理解和維系穩定的共同體秩序及其可持續發展是非常必要的。從總體上講,一個國家或者政治共同體的共識體系,除了基于血緣、區域生活的原因自然形成的共識外(6)共同體的類型可以參見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58-92頁,商務印書館,1999。菲尼斯教授則提出四個層次共識,即基于自然科學的認知、基于邏輯、基于人的創造性以及基于共同的行為,從而形成不同層次的共同體。前三者在一定意義上都跟科技有關,而第四個則是基于對共同的善的追求而產生的行動。J.Finnis.Nature Law and Natural Right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p.136-138.,主要有兩大類型,即認知性共識和規范性共識。前者是基于群體生活的共同認知而形成的共識,其中科技共識在現代社會是最具權威性的認知性共識;后者則是基于對規則的認同而形成的共識,憲法共識是規范性共識體系中地位最高、最為根本的共識。
所謂科技共識,就是指人們基于對科技的信任而形成的共識。近現代以來,由于科技的發展和應用極大地提高了人類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給人們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人們普遍對科技產生了信任,相對容易就科技結論形成共識,并逐步將其運用于公共決策領域,使其發揮了某種規范功能。從科技共識的形成過程看,首先是在科技界形成共識,然后通過教育、文化、傳播等諸多渠道逐步影響到一般公眾的認知。其中,科技界就科技問題形成共識是最關鍵的步驟,其本質上是基于特定方法與范式的科學研究的過程,遵循科學研究活動本身的規律與規則。而將科技界的共識轉化為普通人的共識,則是在共同體層面形成科技共識的重要條件,也是科技共識影響公共決策并產生規范影響的必經過程。
人們一般把科學和技術連在一起,統稱為“科技”,二者是既有密切聯系又有重要區別的兩個概念。從詞源上講,“科學”一詞源自拉丁語中的“scientia”,最早是指希臘人運用演繹數學、形式邏輯等方法與思維追求的系統、確定和可靠的知識。我國古代文獻中也有與“科學”相關的表述,比如,乾隆五十五年(1790)奉敕編纂的《欽定千叟宴詩》中有一段記述:“歐邏巴州西天西意達里亞……人有醫、治、教、道四科學。”(7)《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2冊,573頁,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不過,這里出現的“科學”用語并非今天“science”意義上的科學。我們今天講的“科學”一詞是日本學者從英文“science”翻譯過來的。清末時,“science”曾被譯為“格致”,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學者把“science”譯為“科學”。康有為首先把日文漢字“科學”直接引入中文。嚴復在翻譯《天演論》和《原富》兩本書時,也把“science”譯為“科學”。(8)樊洪業:《從“格致”到“科學”》,載《自然辯證法通訊》,1988(3)。但科學的含義卻始終包含了極為復雜的面向,從19世紀末開始,科學的概念在中國從無到有,經歷了復雜的范式變遷。(9)參見張帆:《近代中國“科學”概念的生成與歧變(1896—1919)》,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而在當下對科學概念的日常使用中,作為科學家所從事的工作意義的科學概念,主要是指某種通過一定方法獲取知識的活動。(10)吳國盛區分了表示科學家從事的社會事業的科學和表示價值判斷的科學,參見吳國盛:《什么是科學》,3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它的主要使用場景是自然科學,并從最初的以牛頓力學為標志的近代自然科學向各個領域延展,逐步形成了自然科學體系。
自然科學發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促進了社會科學的發展。孔德等學者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引入社會領域,創立了實證主義,并逐步形成了近現代社會科學。馬克思也是在近代意義上使用科學一詞的,比如他在評述培根的觀點時指出:“科學是經驗的科學,科學就在于把理性方法運用于感性材料。”(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331頁,人民出版社,2009。我們一般把近代以來形成的“science”稱為狹義的科學,而把希臘的“scientia”稱為廣義的科學。(12)科學概念的流變與漢語內部的廣義、狹義區分,參見吳國盛:《什么是科學》,21-26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兩者的共同點在于都含有人類獨立思考、不懈追求的自由和理性的人本主義精神,不同點則在于形成知識的方法與過程不同,“scientia”主要運用演繹和形式邏輯的方法,而“science”主要表現為觀察、試驗直至重復再現的經驗歸納的思維方法。在今天的日常語境中,科學還包含更為廣泛的意涵,比如不迷信、不盲從、敢于懷疑、邏輯嚴謹、具備可靠性等。因此,在使用科學這一概念時,需要注意其內在的復雜性:基于歸納的思維方法獲得的知識和結論具有不確定性,與其追求目標的可靠性、確定性要求不完全一致。
與科學一樣,“技術”一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早已出現。比如,在《史記》中有“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的表述,《漢書》中也有“漢興有倉公,今其技術晻昧”等表述。這些表述中的技術一詞主要表達技藝、方術、行業的意思。在當代,技術則被理解為“人類改變或控制其周圍環境的手段或活動”,或更具體的“泛指根據生產實踐經驗和科學原理而發展形成的各種工藝操作過程、方法器具和技能”。(13)參見雷環捷:《中國“技術”概念的歷史演進與當代啟示》,載《自然辯證法通訊》,2022(10)。它與以追求和發現知識為主要任務的科學不同。科學旨在探究現象背后的原理,提出解釋,形成某種一般性的知識。而要將科學的成果應用到實踐中去,解決實際問題,則需要通過技術的轉換。在某種意義上,技術的主要任務并不是產生知識,而是對通過科學獲得的知識進行運用,是有目的的運用。(14)對技術的目的性的討論,參見布萊恩·阿瑟:《技術的本質》,5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當然,在技術運用的過程中也可發現問題,反向促進人們對抽象理論的思考,從而促進科學的發展。值得注意的是,技術并不完全依附于科學,而是有其獨立性,同一技術可以因不同的人的目的而運用于不同的領域,從而對人類社會產生不同的影響。而技術及其自身所必然指向的技術運用,也蘊含著由實驗室向運用場景擴散的風險,存在著應用中的不確定性。
所謂憲法共識,是指一個共同體的成員基于對其憲法的認同而形成的共識,既包括在立憲的過程中形成的共識,也包括在憲法實施中形成的共識。任何一個共同體內都存在著包括道德、法律等多個不同性質或層次的規范,其中憲法共識是一個政治共同體最高的規范性共識,是規范性共識體系的核心。
憲法共識在規范性共識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認識:第一,憲法是法律體系的構成性要素,法律直接調控共同體成員的行為,而憲法則對法律體系中的法律進行調控,具有二階屬性。(15)陳景輝:《憲法的性質:法律總則還是法律環境——從憲法與部門法的關系出發》,載《中外法學》,2021(2)。憲法的最高效力使得憲法共識能夠發揮其“最高的規范性共識”的作用,其制度載體就是合憲性審查制度。第二,憲法是人民主權與人權的制度化載體,是公共自主與個人自主實現的機制。(16)關于人民主權與人權的關系,參見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128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憲法同時規定國家機構與基本權利,體現了政治共同體的自我構成與維系機制,其所表征的共識是關乎政治共同體存續的最根本的共識。第三,憲法是根本價值的穩定機制,具有“穩預期”的重要功能。通過憲法確定在具體的時空背景下存在的價值共識,并將之以作為最高法的方式予以保護,有助于避免無休止的政治爭議。我國憲法規定的國家根本任務、根本制度也體現了這種理念。
近代以來,世界各國普遍通過立憲來建構并維系政治共同體,憲法也是政治共同體形成共識的基本方式。憲法規范雖然能為共同體秩序的形成提供規范基礎,但并不能自動轉化為現實。唯有共同體的成員認同憲法,形成憲法共識,憲法效力才可能獲得實效性的支持(17)關于實效與效力的關系,參見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80-81頁,商務印書館,2013。,從而真正維系政治共同體。憲法共識越普遍,憲法就越有實效,憲法秩序也就越穩定。因此,在政治與法律實踐中,應當尊重憲法規范,建構憲法實施與保障的制度,并最終通過憲法實現整合。
如前所述,科技共識雖然因為科技在現代社會的廣泛影響力而具有突出的功能,但其本質上只是認知性共識,其本身只能夠回答“是什么”的事實性問題,并不能夠解決“應當是什么”的規范性問題。(18)哈貝馬斯曾批判科技的意識形態屬性及其對政治正當性的消解,參見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61-65頁,學林出版社,1999。人們可能基于對科技的信任形成科技共識,甚至可能形成某種專業性、技術性的政治文化,但這不意味著科技共識可以等同于規范性共識,更不能以此來替代憲法共識。只有經過具有憲法正當性的公共決策程序將科技共識納入公共決策后,科技共識才可能轉化為規范性共識并發揮規范的效力。
公共決策是為了解決公共事務中所遇到的問題而存在的,公共決策必須基于憲法共識而做出。如果按照孫中山的說法,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19)參見孫中山:《三民主義》,64頁,九州出版社,2011。,那么公共決策實際上就是政治決策(兩者的含義可以是互換的),是政治生活的一種方式和環節。公共決策必須遵循政治生活的基本要求:首先,合法(憲)性的要求。公共決策是政治活動,形成的決策是公共決策權行使的結果。在現代法治國家,公共決策是法定權力,必須受到憲法和法律的約束。不同層次的法律規范對決策的要求是不同的,憲法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效力。因此,在最終意義上,公共決策要接受合憲性審查,包括決策的依據、程序、方式、內容都要符合憲法的規定,決策結果也必須符合憲法價值,不能與憲法相抵觸。其次,民主性的要求。公共決策的主要任務是解決眾人之事,對公眾的利益進行調整,在終極意義上必須由公眾參與決定。我國憲法中的民主具有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內涵,這也意味著公共決策應當在更多的環節保持開放性和透明性,使利益相關的各方都有民主渠道參與到公共治理中來。再次,科學性的要求。這里的科學既包含廣義科學話語中的理性、審慎等要求,也包含狹義科學中經驗、歸納的手段和方法。總之,公共決策至少包含三個方面的基本要求,而科學決策只是公共決策一個方面的要求。盡管科學決策以及更廣泛的科技共識是形成公共決策的重要手段,但其主要是發揮事實判斷的認知性功能。公共決策需考慮的事項遠較事實層面的考量更為復雜,還具有價值協調與利益分配的維度,這些都必須依據以憲法共識為核心的規范性共識做出。科學性只能保證基于特定目標的決策的有效性,但公共決策最終還需具備正當性,必須獲得合法性與民主性在規范依據層面的支持。
總之,科技共識不直接等同于憲法共識,不能以科技共識替代憲法共識,但科技共識可以促進和拓展憲法共識。憲法共識高于科技共識,要使科技共識對共同體產生規范功能,就必須將科技共識納入以憲法共識為核心的規范性共識體系。
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在價值上存在著一致性,特別是近代以來,科技所體現的自由和理性的人本主義精神已經融入了憲法價值,兩者之間形成復雜的相互影響。在實踐中,既應當在憲法共識下保障、規范科技共識的形成,也應當借助科技共識凝聚憲法共識,進而推動憲法的實施。
維護人的尊嚴是現代社會基本的價值追求,也是憲法與科技發展的共同使命。
首先,維護人的尊嚴是現代憲法的基本價值追求和使命,這也是憲法共識的價值基礎。在憲法發展的歷史上,雖然從最直接的規范內容看,“人的尊嚴”條款產生于德國基本法,但其實這一理念在思想啟蒙運動中就已登上歷史舞臺。一旦“人是目的”這個命題被提出,以人為本和維護人的尊嚴就逐步成為全人類共同的價值追求。在近代立憲實踐中,人權、自由、平等等價值成為憲法的基本理念,也是人的尊嚴的時代表達。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將人的尊嚴進一步普遍化和規范化。當下,人的尊嚴已經成為制定憲法、解釋憲法的基本價值動因。隨著社會的變遷,除了人身自由、財產自由與政治自由,各國憲法上規定的大量社會權條款也不斷豐富了基本人權的內涵,這體現出人的尊嚴的價值內涵也在不斷發展。我國1982年憲法明確規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第38條),2004年憲法修正案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第33條第3款)寫進憲法,也體現了中國憲法對人的尊嚴的規范保障。(20)韓大元:《憲法文本中“人權條款”的規范分析》,載《法學家》,2004(4)。
其次,維護人的尊嚴是推動科技發展、促進社會進步的基本動因。無論是廣義的科學,還是狹義的科學,都是伴隨人本主義精神的高揚而產生的。如前所述,廣義的科學“scientia”本身就是希臘人追求自由和理性的人本主義精神的體現,只不過由于主要靠演繹和形式邏輯的方法,“scientia”在一定程度上最終走向了形而上學。而作為近代科學的“science”本身正是人類在經歷了中世紀的宗教等級專制制度的黑暗時期后,再次向自由和理性精神的回歸,是追求并高揚人的理性與人的價值的思想啟蒙運動的產物。當然,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啟蒙運動之所以堅信進步已變得不可阻遏,科學革命自身是主要原因。”(21)戴維·伍頓:《科學的誕生:科學革命新史》,5頁,中信出版集團,2018。科技的發展既是啟蒙運動與理性精神的結果,也是思想啟蒙運動的動力。它強調不從上帝和教條出發,而是從人的理性出發,承認客觀世界的存在,并強調通過人自身的觀察、實驗感知客觀世界。科技進步與思想啟蒙一起成功地完成了上帝與人之間關系的轉換,確立了人的主體地位。在某種意義上,科技發展是確立人的主體性的思維方法的體現,體現了人有意識地運用理性的精神,是建立在對人的理性能力信任的基礎上的。
此外,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科技的運用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促進了生產關系的變革,推動了社會進步。在思想意識方面,由于資產階級逐步登上歷史舞臺,天賦人權等體現近代立憲主義精神的理念開始占據主導地位,宗教神權與君主專制統治的正當性逐步為現代民主政治體制所動搖,而強調自由、民主、平等、法治等原則的憲法制度體現了人的尊嚴理念的制度化。在社會經濟發展方面,科技發展與產業革命深刻形塑了社會生活,創造了高度的物質文明,極大地豐富和便利了人們的生活,為實現的人的尊嚴提供了更加堅實的物質條件與基礎。
從歷史的角度看,憲法共識與科技共識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共同發展。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除分享共同的價值基礎外,憲法在吸納科技共識的同時,也通過學術自由、財產權、科技政策等規范來保障科技發展。
在前啟蒙與啟蒙時代,科學、憲法與啟蒙理性的發展具有某種共時性。16世紀以來,國家的世俗化進程本質上是在啟蒙理性支配下政治秩序從宗教秩序中獲得解放的過程。(22)Ernst-Wolfgang B?ckenf?rde.“The Rise of the State as a Process of Secularization”.In Ernst-Wolfgang B?ckenf?rde.Religion,Law,and Democracy:Selected Workings,M.Künkler,and T.Stein(ed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152-167.伴隨科技的發展,人類社會的理性化程度加深,體現政治生活理性化的憲法也得到了發展。第一次科技革命發生于18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中葉。這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憲法開始注重對于科技創新的保護并鼓勵自由競爭。比如,美國憲法明確規定國會有權“保障著作家和發明家對其著作和發明在限定期間內的專利權,以促進科學與實用技藝的發展”。但科技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貧富差距過大、社會不平等等問題。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第二次科技革命爆發。這一時期,現代憲法逐步登上歷史舞臺,特別是具有標志意義的《蘇俄憲法》與《魏瑪憲法》顯示了以平等為核心的社會主義要素。《魏瑪憲法》除規定“藝術、科學及其傳授,享有自由。國家為其提供保護并參與維護”外,還規定“智力勞動、著作權、發明權與藝術創造權,享受聯邦保護和照顧”,關于勞動者權利,也強調“對以維持與改善勞動、職業條件為目的之經濟結社自由,無論何人何種職業均予以保障”“勞動者受聯邦特別保護”。20世紀下半葉,以核能、計算機技術為標志的第三次科技革命爆發,憲法上就核能利用、環境保護、隱私保護有了更多討論。(23)韓大元:《當代科技發展的憲法界限》,載《法治現代化研究》,2018(5)。針對數據的隱私保護、針對核能利用的憲法保護等問題都在這一時期經由立法與司法實證法化,德國誕生了個人信息自決權與相關數據立法以及基本權利的保護義務等憲法理論,美國確立了隱私權的憲法地位,開啟了公平信息實踐,有關信息隱私的相關學說也逐漸興起。
在我國憲法發展過程中,科技發展的積極意義也得到了充分體現,兩種共識的相互影響也得到了印證。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從革命時期高度重視知識分子工作,到新中國成立后吹響‘向科學進軍’的號角,到改革開放提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從進入新世紀深入實施知識創新工程、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不斷完善國家創新體系、建設創新型國家,到黨的十八大后提出創新是第一動力、全面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科技事業在黨和人民事業中始終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發揮了十分重要的戰略作用。”(24)習近平:《加快建設科技強國,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載《求是》,2022(9)。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1949年《共同綱領》就規定“努力發展自然科學,以服務于工業農業和國防的建設”。1975年憲法規定要開展“科學實驗”,并強調“文化教育”“科學研究”等的政治重要性。改革開放后,我國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路線,科技發展的重要性也更加突出。1978年憲法把“科學技術現代化”作為國家目標,提出“國家大力發展科學事業,加強科學研究,開展技術革新和技術革命,在國民經濟一切部門中盡量采用先進技術”。鄧小平在1978年3月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指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是馬克思主義歷來的觀點。”(25)他明確提出“四個現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現代化”(26)《鄧小平文選》第2卷,87、86頁,人民出版社,1994。。1982年憲法中的相關規范也體現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一共識。我國1982年憲法第20條規定,國家發展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事業,普及科學和技術知識,獎勵科學研究成果和技術發明創造。其第47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1988年9月,鄧小平又根據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的現狀和趨勢,提出了著名的“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27)《鄧小平文選》第3卷,274頁,人民出版社,1993。
新時期以來,黨的十九大確立了到2035年躋身創新型國家前列的戰略目標,十九屆五中全會強調堅持創新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黨的二十大報告進一步將科技實力大幅躍升列入2035年的國家發展總體目標,提出“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建成“科技強國”。(28)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4頁,人民出版社,2022。2023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提出“組建中央科技委員會。加強黨中央對科技工作的集中統一領導,統籌推進國家創新體系建設和科技體制改革”。這一機構層面的調整也顯現了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在實踐中相互影響可能的制度構造。
科技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巨大進步,現代科學研究體制的發展,科技運用場景的普遍化,使得科技共識逐步被人們信任和接納,某種意義上成為認知性共識中最具權威的共識,也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公共決策體制。鑒于科技價值與憲法價值的一致性、科技共識對憲法共識形成的重要作用,在實踐中,我們應當促成認知性共識向規范性共識轉化,利用科技共識凝聚并促進憲法共識,推動憲法的實施。
在憲法規定的公共決策程序中,應該更加善于吸納科技共識。比如,在立法與行政決策中,對于涉及特定專業領域的問題,應當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與建議,更加科學合理地進行決策。2015年1月,黨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的意見》提出:“大力加強智庫建設,以科學咨詢支撐科學決策,以科學決策引領科學發展。”2015年12月,黨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15—2020年)》,提出了推進行政決策科學化、民主化、法治化的具體目標和措施。2019年9月實施的《重大行政決策程序暫行條例》(下文簡稱《條例》)第5條,明確提出“運用科學技術和方法,尊重客觀規律”。這些重大舉措既是推動國家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現代化的要求,也為憲法下的公共決策程序中的科技共識提供了作用空間。但應當指出的是,在納入科技共識的同時,也應當加強信息披露、風險控制等制度建設,不能將公共決策的科學化導向“技術性政治”,以專家治理代替民主決策。而這落實在法律創制層面,也要求立法機關在創制規范時,建構更加善于吸納科技共識的體制。比如,在規范類型上適度引入技術標準等規范類型,在權限配置上合理保障規制機關的裁量空間,建構更加靈活、體現學習性與反思性的法律。立法者應當提升自身對科技共識的認知水平,更多運用適于規制風險的規制工具。(29)王貴松:《風險行政與基本權利的動態保護》,載《法商研究》,2022(4)。尤其是在涉及憲法共識中的核心部分——基本權利保護的議題時,應遵循基本權利的動態保護要求,注重對風險的防御與分配,從而使科技共識更好地融入憲法共識,確保憲法共識中的基本權利保護等要求得以有效實現。
馬克思主義認為,物質決定意識,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科學技術發展推動生產力的發展,促進生產關系的變革,也會進而引起法律制度等上層建筑的改變。基于這樣一種認識,追求解放生產力、追求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社會主義憲法,自然要秉持開放包容、鼓勵科技創新的基本立場,并在憲法規范體系內實現科技現代化與其他諸多憲法目標的體系協調。總之,科技與憲法在價值上具有一致性,應當利用科技,加強創新,以科技共識促進和豐富憲法共識,促進憲法發展,保障憲法秩序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這是憲法對待科技發展的最基本的態度。
雖然科技和憲法在價值上具有相當的一致性,也可以利用科技共識凝聚和促進憲法共識的形成,但科技共識并不直接等同于憲法共識。可以說,憲法共識高于科技共識,尤其是當科技本身存在不確定性和技術的非理性因素時,就需要以憲法規范科技發展,正確發揮科技共識的作用。
良好的憲法秩序除了自身功能性的良好運行外,還應該符合尊重人的尊嚴、保障基本人權、維護民主秩序等實質價值。然而,科技的發展和運用在維護和促進憲法發展的同時,也可能對憲法秩序造成危害和風險,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科技對人的隱私的威脅
雖然科技的發展為保障人的尊嚴提供了更多的技術條件與物質可能,但也給人的隱私與自主造成嚴重威脅。事實上,現代隱私法本身就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技術發展與社會變遷的產物(30)路易斯·D.布蘭代斯等:《隱私權》,5-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攝影、傳播技術與媒體的結合迫使人們增強對隱私的保護,確保個人生活的安寧,這促成了隱私法的誕生。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數據技術的發展,為了因應日益發展的公私部門的監控,隱私概念又開始向控制觀念延伸,人們開始主張隱私是“個人、集體或組織有權要求其自主決定其信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及至何種程度與他人交流”(31)丁曉東:《個人信息的雙重屬性與行為主義規制》,載《法學家》,2020(1)。。在信息技術更加發達、應用更加廣泛的今天,人對隱私信息的了解與隱私狀態的掌握越來越依賴于科技手段,尤其是21世紀初第四次科技革命以來,信息技術改變了信息收集、處理與利用的方式,數據、信息成為經濟發展的引擎。在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科技系統的催化與以數字經濟為代表的經濟系統的利益驅動下,個人信息面臨的威脅呈現出一種“渦輪增壓”的態勢。(32)托伊布納用“渦輪增壓”來描述系統理性膨脹的現象,大數據時代的個人信息面臨的侵害恰如其言。參見貢塔·托伊布納:《憲法的碎片》,93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在這種背景下,對隱私與信息保護的爭論再度引發關注。歐盟通過《一般數據保護條例》從基本權利的高度確認了個人享有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在闡述立法背景時,該條例特別提及《歐盟基本人權憲章》第8條規定的“每個人都享有關于其個人的信息保護權”。不斷升級的法律制度恰恰凸顯了科技發展對于隱私等基本權利的現實威脅。
2.科技將人物化、對象化和工具化的可能
人類發展科技的出發點是使人更好地成為自己的主人,然而,伴隨科技的發展,人被物化、對象化的可能也客觀存在。人既是社會存在物,也是自然存在物。在科技面前,人的這兩種性質很可能被模糊和混淆,從而讓人作為自由意志的主體遭受挑戰。現代科技本質上遵循自然科學的認知邏輯,當其運用于人時自然也將人看成一個自然的存在,這在克隆技術、人工智能、生物制藥等科技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可以說,將人物化在某種意義上是科技必然帶來的負面作用,也是人類社會在科技發展過程中面臨的最大問題。同時,科技也容易使人對象化,使人與物的界限變得模糊。比如,如果說治療性的科技應用旨在恢復人類原有的身體機能,但增強型的科技應用就有令人的主體價值遭受質疑的危險,而且兩種科技的界限是十分含混的,難以以絕對的客觀標準進行區分。此外,科技對現代社會的滲透逐步深入,人對于科技的依賴程度前所未有的加深。比如,在社會生產的關系中,機器的使用既帶來了更高效的生產力,但同時也使人變成參與機器生產的一個環節,而且從長遠來看,人只是機器暫時未能替代的一個環節,從而模糊了人與機器的區別。馬克思就曾指出:“由于推廣機器和分工,無產者的勞動已經失去了任何獨立的性質,因而對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變成了機器的單純的附屬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極其簡單、極其單調和極容易學會的操作。”(3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38頁,人民出版社,2009。這種現象其實早在第一次工業革命時代就已經出現,并且貫穿于整個工業革命過程,而在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時代則表現得更為明顯。
3.科技發展可能加劇社會不平等
科技發展一方面生產出高度專業化的知識,另一方面也生產出大量科技產品。前者既有賴于高度發達的科研教育體制,也促使科研教育體制不斷變革,使資源的公平配置變得更加重要。比如說,前沿科技的研發往往需要長時間持續的資源投入,這就要求大學或科研機構必須接受更多的國家或社會資本的干預,而這些資源的投入往往是高度集中于少數機構的,很容易形成不均衡的局面。如果教育體制也受到這種情形的影響,則將加劇社會成員獲得教育資源的不平等性,使缺乏教育資源的社會成員處于更為不利的地位。就后者而言,大量科技產品的運用本身也對社會成員的科技素養以及應用相關產品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在疫情防控期間,高度依賴數據與智能移動終端的防控措施要求社會成員能夠有效利用科技設備,就給缺乏相應能力與資源的社會成員造成了負擔;又比如,高性能的互聯網產品也要求相應的基礎設施建設,在光纜、基站等基礎設施薄弱的地區,社會成員接入互聯網的能力受到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并將進一步影響其通過互聯網獲取資源的能力。因此,科技發展雖然便利了信息流通,在某種意義上打破了知識壟斷,但并不天然導向社會公平。在憲法層面考慮科技發展與利用的同時,也應當注重保障社會成員公平享有具有基礎設施意義的科技產品,能夠獲得利用基本科技產品的能力,從而讓科技成為促進人們生活多樣性的有利因素,而不是為社會不平等進一步筑造技術壁壘,加劇社會的不平等。
4.科技對民主秩序的品質造成危害
民主的憲法秩序需要每個公民自主地做出判斷并參與政治過程,其中最為關鍵的公共意志的表達,是由每個公民個體的自由意志與真實意愿共同作用而形成的,而這一切的前提是有效的信息供給。這里姑且不討論網絡攻擊等技術手段給選舉活動造成的威脅,事實上,當代科技特別是互聯網技術對民主秩序的品質也造成嚴重威脅。相較于早先對互聯網科技將極大地促進民主的樂觀預期,學者們通過對流量模式、搜索引擎、內容生產等分析發現,網絡政治信息仍然為政治精英及其機構所操控(34)參見馬修·辛德曼 :《數字民主的迷思》,168-185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而這種操縱較傳統的輿論宣傳等形式更為隱蔽。比如,劍橋分析公司2018年就涉嫌利用臉書公司(Facebook)的平臺收集用戶數據,并基于這些數據展開分析為泰德·克魯茲與唐納德·特朗普的競選活動提供幫助。(35)Confessore,Nicholas.“Cambridge Analytica and Facebook:The Scandal and the Fallout so Far”.The New York Times.2018-04-04,https://www.nytimes.com/2018/04/04/us/politics/cambridge-analytica-scandal-fallout.html,訪問日期2022-05-25。可以說,科技的廣泛運用雖然使民主秩序中的信息公開、公共商談變得更加便利,但虛假信息的散布、信息的扭曲與操控也變得更加普遍,在本應更加透明、開放的信息空間里也存在著“信息繭房”(36)參見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凱斯·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8頁,法律出版社,2008。,政治議程的真實性、有效性與正當性都受到挑戰。
1.科學認知內生的不確定性
科學產生的知識或結論的不確定性因素是科技發展必須接受憲法規范的根本原因。無論是當代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作為探索和研究的方法,科學研究過程本質上是一個通過不斷試錯直至結果能夠重復再現,進而其結論才能被接受的過程。因此,這種意義上的科學本質上仍然是經驗歸納思維的體現。而歸納思維的本質特點就是其結論具有或然性,因為歸納得到的結論中所包含的信息總是要多于其前提所提供的信息。也就是說,歸納思維產生的結論的可靠性是有條件的,即使重復再現次數再多,也只能說明其結論的可靠性越大,但仍然是或然性的。從這個角度講,科學可以形成一定層次的共識,但由于其本身并不是必然的,因而存在著不確定性風險。可以說,科學與不確定性是伴隨和并存的關系,并不存在由科學的絕對性或是客觀性而自然而然衍生出的正當性。因此,必須區分科學共識與憲法共識,并為了減少其對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和人的尊嚴可能造成的危害而采取一定的規制措施。
2.科技應用中的非理性因素
科技共識需要接受憲法規范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技術應用中的非理性因素。一方面,近代以來,在科學思維的主導下,科學工作者群體容易獲得更多的尊重和權威,擁有越來越多的話語權。此種現象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也是當下社會分工與科技共識功能的體現。但不應該忽視的是,科技工作者由于個人認識上的局限性、道德上的不可靠性等因素,也可能產生偏見,尤其是在與個人利益相關的情形下,還有可能利用其身份和話語權謀求私利,由此形成的技術非理性將對科技功能產生消極影響。(37)對此,已有學者注意到學術自由關乎“民主勝任”,不能與一般的言論自由的“民主正當”的憲法邏輯混為一談。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為從憲法角度克服科技的非理性因素,特別是反思科技工作者不當利用其影響力的行為提供了思路。參見羅伯特·波斯特:《民主、專業知識與學術自由:現代國家的第一修正案理論》,93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另一方面,任何科技都具有兩面性,在被人們用來改造自然和改善生活的同時,也可能被用來形成發明科技或使用科技的人的個人目的。科技被用來侵犯人的隱私、制造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產生各種環境污染和生態危機等,都是人們對科技的利用不當而導致的。憲法上對科技的約束,不僅應當包括對科技發展的約束,還應當包括對科技利用的約束,比如對科技提供者、科技產品生產者和使用者都要進行約束,才能使科技更好地發揮其維護人的尊嚴的功能。事實上,法學領域關注科技發展,最直接的動因是科技發展可能對人的尊嚴帶來威脅。早在1968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德黑蘭宣言》就指出,科學發現與技術進步為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開辟了廣闊的前景,但也可能危及個人權利和自由。這標志著國際社會開始注意科學技術對人權的負面影響。1975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利用科學和技術以促進和平并造福人類宣言》也明確要求,所有國家應采取必要措施,確保利用科學技術來促進并最充分實現人權和基本自由,預防和禁止利用科技侵犯人權和基本自由以及人身尊嚴。
憲法對科技的規范,實際上就是對科技造福人類功能的保駕護航,只有通過憲法對科技加以規制,保證人類運用科技生活在自由、幸福、有尊嚴的環境中,才能確保人類的可持續發展。基于憲法共識對科技的規制是控制科技的異化、穩定社會預期、保障人類尊嚴的關鍵。
憲法對科技的規范主要是通過強化對基本權利的保護、合理界定科學研究自由、科學配置部門監督權限等方式來實現的。這種基于憲法的規制既要考慮到科學研究活動的自由,也要考慮到相關權利與利益的平衡,其為國家所確定的任務是多元且動態的。有學者已經關注到,僅僅從物理風險的角度考慮科技問題,已經不能有效應對科技迅猛發展給當代社會帶來的沖擊,提出了“科技倫理治理”的概念。學者們注意到,傳統的科技治理將問題局限于物理風險,很難全面評估科技發展的社會影響。(38)趙鵬:《科技治理“倫理化”的法律意涵》,載《中外法學》,2022(5)。也有學者認為,科技倫理治理和法理引導有兩條主要路徑,即推進人類主體權利的保護和推進責任體系的創建。一方面,在科技研發上應遵循透明度原則,確保規制部門能夠了解必要信息,可以對科學技術進行驗證,并對其應用結果、風險進行預測;另一方面,在科技應用上應當遵循權責一致原則,建立必要的審查制度,要求有關主體留存必要信息,以保障問責的可操作性。(39)張文顯:《構建智能社會的法律秩序》,載《東方法學》,2020(5)。科技倫理治理的理念并非簡單地利用倫理規范來管制科技,這一概念實際上揭示出了科技發展影響的社會倫理的維度。這一維度中所涉及的人的主體性問題,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利益的協調問題,實際上也就是憲法基于建構、維系共同體的考慮對科技發展的基本要求。2022年3月2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明確包含了“尊重人格尊嚴和個人隱私”“尊重宗教信仰、文化傳統等方面的差異,公平、公正、包容地對待不同社會群體,防止歧視和偏見”等方面的內容(40)參見《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http://www.gov.cn/zhengce/2022-03/20/content_5680105.html,訪問日期2022-05-25。,實際上對這個問題做了一定的回應。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以憲法為核心的法體系就為科技發展設置了固定的規則界限,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為基本權利提供動態保護,意味著風險規制措施的可變性,同時法律還要容許這種可變性的存在。”(41)王貴松:《風險行政與基本權利的動態保護》,載《法商研究》,2022(4)。事實上,憲法對科技的規制并不是要限制科技的發展,實踐中也很難絕對地劃定科技發展的靜態邊界,但通過科技共識向憲法共識的轉換、憲法共識對科技共識的約束,這種動態的規制是可能的。比如,共同體對科學技術應用的影響與后果的認識是需要時間來逐步驗證的,對相應影響與后果的規范也需要逐步建立起制度與保障機制。這是一個復雜的認識積累、觀念更新、制度調適的過程,對于風險的主觀與客觀方面的認識本身也是共識形成過程的一部分。前文談到的隱私法的相關發展,特別是隱私權內涵的不斷延展以及其作為憲法權利的確立,本身也可以說是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互動的產物。
綜上,科技作為認知的手段,原本被認為僅提供客觀的知識,只有在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可后,才在一定層次和意義上具有了規范性功能,但由于其自身的不確定性和非理性因素,必須將其納入以憲法共識為核心的規范性共識體系,通過憲法對其規范并借助于憲法的權威,才能更有效地發揮科技共識的功能。
現代國家秉持依法治國理念,基于憲法保障公民基本權利,開展公共決策進行國家治理,也通過憲法實現共同體的社會整合,但憲法規范作用的發揮除了需要制定規范、建立制度外,還有賴于憲法共識的形成與維系。而科技共識在當代社會具有重要的功能意義,對于憲法共識的形成有深刻影響。如本文所論,憲法共識與科技共識在價值層面具有某種一致性,具有復雜的互動關系。憲法保障并規范科技共識的形成與作用發揮,科技共識也促進憲法共識的形成,在憲法所確立的公共決策框架內扮演重要角色,但科技共識仍屬于認知性共識,并不能直接等同于以憲法共識為代表的規范性共識,加之其不確定性和技術應用中的非理性,需要納入憲法共識,接受憲法的規范并借助于憲法的權威,才能更好地發揮其應有的功能。我們需要重視科技的認知功能,以理性態度形成科技共識,有效應對各類風險挑戰,但更要重視憲法的規范價值,確保人的尊嚴得到充分尊重與保障。唯有如此,才能形成科技共識與憲法共識的良性互動,在憲法共識之下使科技發展造福于人類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