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遇見一座山

連亭

我這一生遇見過很多山。很多山我是慕名而去，很多山我只是路過。那些不經意路過的山，我丟失了它們的名字，甚至是不曾獲得過它們的名字。有時我會向土著詢問山的名字，卻苦于聽不懂方言。有時我聽懂了，又開始覺得無趣。總之，遇見一座山，是很簡單的事，也是不簡單的事。簡單和不簡單，都源于隨意，源于無知。

昨天，我又遇見了一座山。它給了我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感覺可能是出自我對山路的錯覺。我是擅長走山路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畢竟我在山中出生、長大。怎么說才能讓你理解我當時的狀態呢？這么說吧，我打算去山那邊看看，于是就來到山前，想盡快翻過它。因此，這座山對我來說是礙腳的角色。它雄赳赳地橫亙在我面前，最先給我的感覺是令人生氣。但為了快速甩掉它，我不得不好好看路，好好走。

我兩手叉腰，站在山前看山路。這是我媽教我的，她說這樣可以增加底氣。我睜大眼睛，怒目而視，發現因為剛下過一場雨，這路已然不像路了。它好比掛在山間的一道霧流，曲曲折折的，時而如蛇入大川隱沒不見，時而如猶抱琵琶半遮面。唯一可取的一點，就是它看上去蠻好看的。若有作家在這里，他準會說 ：“啊，它真像飄動的玉帶。”

我伸出腳，踏在山路上。路滑滑的，很黏腳，但我應付得過來。我拓路者的名號不是吹的，何況為了看那邊的風景，哪怕摔疼了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我怕的是孤單。這山太冷清了，竟碰不到一個人，我只好把遇見的樹都想象成人。樹先生遠遠近近地站在山上，風一吹就搖晃，我又把這種搖晃當成是向我招手。我這么干多了之后，就分不清樹和人了。這給我帶來了一點麻煩，風把樹葉呼啦啦吹到我臉上時，我竟以為是樹要找我打架。我清楚地知道，他們人多勢眾，我是打不過的，于是撒腿逃跑。啪——我摔了個底朝天，還有幾根樹枝砸在我身上。不過這也沒什么，這一摔倒把我摔醒了。醒了以后，我連孤單也不怕了。

我站起來，繼續踩在似乎失真的路上。這時，我遇見了真正的人。他們或是來采蘑菇的，或是來伐木的，或是像我一樣只是過路的。我們前前后后地走著，由于霧未全散的關系，有的人即使離我只有十來步，我也覺得很遙遠。而且，由于霧太大，我始終看不清他們的臉，也就無從了解他們的悲喜。他們偶爾沖我說話，聲音好似從無底深淵傳來。我不想自己的聲音也這么詭異，就拼盡全力朝他們大喊，以便他們能夠聽清，可我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了，被嘩嘩的水聲淹沒了。我不得不放棄溝通，于是沉默再次降臨。人在沉默中，是容易走散的。不一會兒，剛在眼前晃幾下身影的人，就消失在大霧中，山間又好像只剩我一人在孤獨前行。

走著走著，腳下的路似乎沒了，被雨露打濕的腳也失去了知覺。靠這樣的一雙腳，我失去了走路該有的樣子。我沒有倒下，只是因為在麻木中習慣了機械地挪動雙腳。我開始懷疑此行的意義，認為自己離開溫暖的火爐來爬山簡直是犯傻。我想回頭，又發現已然沒有退路。掉頭要走的路和前方的路一樣長，我不得不權衡得失。而且，我這樣回去是會被笑話的。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趕路了。我安慰自己，無論結果如何，大不了也只是一條路走到黑而已。

我還在路上。破罐子破摔的心態，減輕了我心頭的壓力。天公此時也作美，數陣風嗖嗖嗖掃了幾通，山中的霧氣慢慢消散了。漸漸地，我看得清腳下的路了。它還是那條路，并沒有變寬，也沒有縮短，但看清了人心中就有數了，心中有數，路走起來就穩當了，就不一樣了。這時，若是有閑情，還能暫時駐足看看風景。你別說，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萬物也有與眾不同的風情。

眼中裝的風景多了，得失就沒那么重要了。在一些忘我的時刻，連皮囊也可拋在一邊。山屹立，水流轉，人的身體發膚、心魂神魄，一點一滴被山同化，變作了山的一部分。此時，若是雙手著地，人頃刻間就可以聯通起自己的祖先。原來千年萬年，也不過是眼前的一縷清風而已。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時而緊張，時而沉醉，時而驚喜，時而暢快，在起起伏伏中，走完了曾以為走不了的路。

等到轉過一個坳口，回頭望去，發現剛走過的山的頂上悠然飄著幾朵白云。剛掠過自己的風在林梢一浪接一浪地翻涌，風云之下，山川空闊，渾融如一，好像我并未走過這座山，并未小心翼翼而又充滿期待地留下過腳印。

山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想必它也是不在乎的。我來了，又走了，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我就得拍拍屁股起身了。你可以說，我沒必要費那么多話去說這樣的一座山，畢竟，它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我也不過是來去匆匆的路人。然而，世間之事，必要與沒必要，誰又說得清呢？就比如這座山，它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化作生命的密碼，冷不丁地就將我的一生改變。

特約評析/張覓

湖南理工學院文學院教師，文學博士

作者在整篇文章里巧妙地采用了象征手法，似在寫爬山，實際上是在寫走過的人生。人無法選擇自己的一生，人生充滿了未知與隨機，正如作者所說，遇見一座山，簡單又不簡單，而這簡單和不簡單都“源于隨意，源于無知”。

在山路上“我”感覺是孤單的，只是，由于忙著趕路，也會忘記孤單。后來，終于遇到了真正的人，但哪怕彼此只有十來步遠的距離，“我”也會覺得他們十分遙遠——“我始終看不清他們的臉，也就無從了解他們的悲喜”。人生在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究竟能遇到幾個真正懂得彼此心意的知音？萬人如海一身藏，世間廣大人渺小，人常常找不到自身的存在感，孤獨感卻如影隨形。因此，即使有人，“山間又好像只剩我一人在孤獨前行”。

走著走著，看得多了，人的心漸漸通透了，于是，就“看得清腳下的路了”。雖然山路還是那條山路，但看清了人，“心中就有數了”。這時，“我”對生命的認識已經上升到了另一個層次，對人生旅途中所遇到的一切不再迷茫悵惘，而是安之若素。有了穩定的情緒和良好的心態，也就有了閑情逸致，于是就會“駐足看看風景”，并領略生命之美。原來，即使是在人跡罕至之地，“萬物也有與眾不同的風情”。而所見風景愈多，人便越發沉靜平和，忘卻世人的得失與計較。于是，在起起伏伏中，“我”走完了曾以為走不了的山路。

驀然回首，作者說“好像我并未走過這座山”，這讓人在真實與虛幻的罅隙中窺見光。“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一切似乎都化作了往日云煙，化作了昨夜星辰。實際上，其中也別有深意。蘇軾臨終前曾寫下這樣一首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年輕之時，想要擁有最為驚心動魄的經歷，目睹最為瑰艷奇妙的景色。然而，待到走到人生的終點，曾經遙不可及的一切風景都已觸手可及，曾經波瀾壯闊的宏大故事也已經全部經歷，卻也只覺云淡風輕，不值一提。爬過一座山，便如走過了一段漫漫人生路，讓人豁然開朗，好像忽然就解開了生命的密碼。

本文簡潔靈動、含蓄蘊藉，蘊藏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