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朋友

陳散

“我再也不要和阿笑一起玩了！”

全班的孩子都被我這聲大喊嚇住，一齊扭過頭來，有的懵懂，有的震驚——畢竟直到昨天，我們都還是最好的玩伴。

只有阿笑在極度震驚、瞳孔一縮后，忽然又恢復(fù)了平常的模樣，低垂著頭，“那、那……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不是！”

剎那間，阿笑的臉變得蒼白。

所有人的臉都變得蒼白。

1

我們班在一座白房子里——徹徹底底的白房子，白的墻，白的頂，白的走廊，白的桌椅，實際上連我們身上穿的、手里用的也全都是白的。

老實說，如果不是班級教學(xué)的課件色彩還算正常，有姹紫嫣紅的花和碧藍(lán)澄澈的海，我都懷疑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會出現(xiàn)色彩認(rèn)知障礙。

我也向負(fù)責(zé)撫養(yǎng)和教育的阿姨提出了這個問題，但阿姨的笑有點兒奇怪，大約是表示在這件事上愛莫能助。我本來有點兒生氣，但一想到我每次生氣，阿姨就會害怕，甚至有時還換人，再一想這位阿姨平時真的對我很好……算了，不能因為我的問題再換走她。

我把這份郁悶跟阿笑講了，滿以為至少他應(yīng)該會贊同我，卻沒想到他歪歪腦袋，很是疑惑：“都是白色……有什么不對的嗎？”

不對，那什么，我說——

阿笑也好，所有的朋友也罷，你們都這么沒有好奇心的嗎？

我終于沒忍住這份恨鐵不成鋼的氣惱，在心底認(rèn)定：阿笑果然還是和之前那些家伙一樣，骨子里透著股不對勁兒。

2

最初的“不對勁兒”還要從我四歲時說起。

從那差不多開始有記憶的年紀(jì)，我就住在白房子里。不過那時候還不用上課，就只是吃睡玩，是很簡單、快樂的好時光。

同時我也有了第一個玩伴，因為他領(lǐng)口的白衣服上有個“7”，我就叫他小七。

小七對當(dāng)時才四歲的我來說，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長得有點兒像我，這不奇怪，但長得像我卻又像得很拙劣，這就很奇怪了——不是課件里媽媽和女兒的那種像，而是布娃娃像人的那種像。

但在當(dāng)時的白房子里，除他以外，我實在找不到同齡人了，因此這份友誼還是發(fā)展起來。

沒想到熟識一點兒之后，小七在我眼里就顯得更奇怪了——他好像不懂該怎么和人互動，說話詞不達意，舉止顛三倒四，連四歲的我都能意識到不對勁兒，最終大哭大鬧著和他鬧翻了。

他被我一把推倒在地，發(fā)出沉悶鈍重的聲響，他拙劣粗糙的臉上五官移位，露出了一個后來時常出現(xiàn)在我噩夢中的可怕表情。

我以為他馬上就要站起來和我打架，于是立時擺好架勢，沒想到天花板上突然響起尖厲的警鈴，阿姨們從門后沖出來抓住小七，小七怎么掙扎都沒有用，只發(fā)出“嗚嗚嗚”的古怪哭聲。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3

第二位玩伴的衣服上倒是干干凈凈沒有數(shù)字，而且他和小七不同，無論是表情還是身形，都正常了很多。至少在最初那一陣子，對于失去了小七的我來說，他確實帶來了莫大的慰藉。

于是我決定叫他樂樂——我剛學(xué)會“快樂”這個詞，他快樂，我快樂，加起來正好兩個“樂”。

樂樂作為一位玩伴稱職了很多，所以我們和諧相處的時間也比小七長得多，約有一年多吧，我的生活過得平穩(wěn)安靜，雖然時時刻刻總要面對一張仿佛自己倒影的臉。

變化發(fā)生在我六歲生日那天，作為我唯一的朋友，我當(dāng)然邀請了樂樂一同慶祝。我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學(xué)習(xí)，用奶油和巧克力制作了一個丑丑的蛋糕，張口吃之前卻被阿姨阻止了。

她給了我六支蠟燭，告訴我插在蛋糕上點燃，如果我愿意的話，她還可以為我唱一首歌。

那時我對“過生日”這一概念還僅僅停留在白房子允許自制蛋糕上，但樂樂對“點燃”蠟燭的理解顯然不太對勁兒——我不知這是否觸動了他心底的某種隱痛，還是單純的意外失誤，他先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看阿姨，看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接著發(fā)出我記憶中那古怪的“嗚嗚嗚”的哭聲，點燃蠟燭的同時，他的手沒有離開，火焰燒著了他的手。

尖厲的警鈴再次響起，阿姨和門后沖出的其他阿姨立刻將火撲滅，但我仍受驚不小，大叫大鬧半天才迷迷糊糊入睡。

從此以后，不止樂樂，連那位照顧我的阿姨，我都再也沒見過了。

4

很快，我到了可以入班學(xué)習(xí)的年紀(jì)，于是認(rèn)識了同學(xué)阿笑。班上還有十幾個人，但阿笑無疑是其中與我最親密的一個。

此時我已習(xí)慣了大伙兒和我愈發(fā)酷肖的面孔，其實只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習(xí)慣了，總歸還是能區(qū)分出每個人的不同。

在班里上課其實很有趣，課件中能展現(xiàn)出的東西比我身邊能經(jīng)歷到的要多許多——山川大海，大地藍(lán)天，各種各樣的動物植物——足夠滿足我的好奇心了。

因此，我和阿笑雖然是最好的朋友，但我跟他相處的時間遠(yuǎn)不如跟小七和樂樂多，對他的重視程度也大大不如對小七和樂樂，但他還是特別樂意待在我身邊——時時刻刻通過交談與互動觀察我的反應(yīng)。

這種感覺當(dāng)然令我厭煩，但怎么說呢……我早已習(xí)慣了。

畢竟，小七、樂樂也都這樣，區(qū)別無非在于他們一個比一個將這一點隱藏得好——至少他們自以為隱藏得越來越好。

5

但我終于還是在昨晚和阿笑鬧崩了。

其實說“鬧崩”不太準(zhǔn)確，我鬧這場脾氣有五成是留下了反悔的余地的，但我萬萬沒想到，當(dāng)我在班上宣布這件事時，不只是他，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時隔一年多，我第三次聽到那尖厲的警鈴。阿笑面無血色，兩個高大的阿姨推門而入，抓住他就要帶走。

等等，等等！這是干什么？

“站住！別帶走他！”我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擋在阿笑面前。兩個阿姨對望一眼，動作明顯遲滯了一下，猶豫半晌，她們竟然退出班級，緩緩掩上了門。

阿笑看著我露出感激的神色，低聲說：“謝謝你，亞當(dāng)……我昨晚對你說的都是真的，你終于相信我了？”

6

昨晚……

白房子里的日夜與外面的世界不同，全靠自動調(diào)節(jié)亮度的光照。自小習(xí)慣的我也早熟悉這節(jié)奏，到了時間就哈欠連天。

我正想上床睡覺，阿笑卻突然閃身進入我的房間，比了個“噓”的手勢。

“你怎么來啦？”我很吃驚。我們的生活每天都極有規(guī)律，阿笑的突然出現(xiàn)足夠令我訝異。

“亞當(dāng)，聽我說！”確認(rèn)阿姨沒有在附近，阿笑的表情變得惶急起來，“你得趕緊離開這兒！”

“為什么？這里有什么不好？”

“……我不能告訴你。但你是我的朋友，我絕不會騙你。”

“我知道了！”我反應(yīng)過來，“好啊，阿笑！和他們一樣，你也終于忍不住嫉妒我啦！”

“嫉妒？”阿笑愣住了，“亞當(dāng)，你在說什么？”

“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見過了！”我腦海中閃過小七和樂樂的臉，還有那熟悉的古怪哭聲，“你們瞞不過我，你們都想變得和我一樣，讓這里的一切都圍著你們轉(zhuǎn)，而不是、而不是——當(dāng)我的‘朋友！”

在最后兩個字脫口而出時，我能看到阿笑變了臉色。

我當(dāng)時就后悔了。

他沒有再說什么，緩緩打開門，離開了。

我傻眼了。怎么這就走啦？不多說一點兒內(nèi)容，嘗試說服我嗎？我沒有完全不相信你說的話，只是想多聽到一些消息啊！

7

我知道自己任性，但我不傻。

阿笑他們固然“不對勁兒”，可他們終究是白房子給我安排的玩伴，如果他們都不對勁兒，那么顯然最不對勁兒的只能是白房子。

在課堂上鬧了這一出后，我終于明白過來一件事，我的態(tài)度會決定阿笑的命運。

好一會兒，阿笑才勉強從緊繃的狀態(tài)中放松下來，他走到我身邊，低聲說：“謝謝你。希望你能相信我昨晚說的話，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你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突然間，過去的所有事情在我腦海中串了起來，小七、樂樂、阿笑……

“……是不是因為某種原因，你有很多事不能告訴我……”我慢慢地說，“我猜……”

小七離開后，我就隱約知道他不是人。機器也好，別的什么也罷，它毫無疑問是參照我制作出的拙劣造物。可它還太簡單、粗糙，雖然它努力模仿我的行為舉止，可連一個過家家的角色都扮演不了，所以它很快就失去了價值。現(xiàn)在想來，它應(yīng)該是被銷毀了——就像教育課件里那些被丟棄的廢物一樣。

樂樂更像人，可也只是像，人類總是害怕和自己太相像卻又不一樣的東西。

樂樂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再怎么獲取和模仿我的行為模式，努力想培育出屬于自己的情緒，也終究不是我。“想要和我一樣”的情緒終于在阿姨為我慶生時爆發(fā)，令他再也無法忍受。

而阿笑，除了極少數(shù)時候表現(xiàn)出一絲絲異樣外，就真的與我再無區(qū)別了。

現(xiàn)在，我完全明白，白房子里真正的人類只有我，無論出于什么目的，白房子想要以我為參照，造出“人”來。

既然阿笑要我逃跑，那么我猜白房子的目的已經(jīng)快要達到了，到時，它便不再需要我了。

當(dāng)阿笑成為人，我的命運也注定了。但白房子不知道，人類會信賴和幫助自己的朋友——拜白房子所賜，阿笑在這里的朋友，只有我一個。

8

白房子對他的控制比我想象中更嚴(yán)苛，阿笑什么都沒說，他只告訴我，至少要自己親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的逃亡開始了，從踏出教室的那一步起。

課件中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明媚奪目，我不知道它如今是什么模樣。

“你也待膩了吧？”我最后一次向阿笑確認(rèn)，“外面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是我最后的朋友了，和我一起走嗎？”

“當(dāng)然要一起走。”阿笑笑起來，拽著我開始奔跑。

身后，阿姨們逐漸聚攏而來。

白房子再大，終究只是一間房子，我總有機會闖出大門的——和我的朋友一起，我堅信。

[責(zé)任編輯：楊競]

小編的話

從小與伙伴們生活在一棟顏色單調(diào)的房子里，亞當(dāng)?shù)纳钍制降乙?guī)律。對他來說，身邊奇怪的事情很多，但最糟糕的是朝夕相處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因為突發(fā)事件消失。不過，勇敢、堅強的他在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房子的真相后，毫不猶豫地實施計劃逃離困境……等等，小編眉頭一皺，覺得這個故事并不簡單。是不是還有沒注意到的細(xì)節(jié)？隱藏在房子每個角落的阿姨們并沒有“長得拙劣”，與亞當(dāng)?shù)幕右埠苷＃裕瑏啴?dāng)真的發(fā)現(xiàn)了全部真相嗎？你對這個故事有什么想法呢？歡迎把你的奇思妙想分享給小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