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好像注定是要從醫的。
童年的時候,小伙伴們一起追著看武俠劇,他們對武功蓋世、正氣凜然的大俠們仰慕不已,而我卻對里面的醫師們念念不忘。記得《神雕俠侶》中,楊過和小龍女身中情花之毒,小龍女不惜自己跳崖以救楊過,那時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能解情花之毒,不至于讓他們生離死別。我想,如果《雪山飛狐》里的藥王能出現就好了,他一定能解情花之毒。我便學著他的樣子,把家里面能找到的藥都倒出來,什么香砂養胃丸、感冒沖劑、三黃片等,幻想著用它們配出一種可解百毒的藥。我把它們搗碎,又加入了一些我們當地的甘草和竹根七,加上水混合,然后放在火上烤,冷卻后把蓋子封上,在泥里埋了一個月,最后得到一瓶黑乎乎的黏稠液體。我著實沒膽量把它喝下去,猶豫了很久,想喂給雞,雞也不喝。我就把它倒在我家門口的一盆文竹里,想仔細觀察文竹會有什么變化。結果一周后,文竹死了。


但我調配解藥的熱情并沒有消退。我開始對一些民間的小偏方感興趣。我們班有一名同學患有癲癇,我按照偏方的指引,挖出幾條蚯蚓,混合玉米粒將其搗碎,再加入白礬,然后用開水沖開讓他喝。一開始他死活不喝,在我的反復游說下才小小地喝了一口。當晚,他家的大人跑來我家理論,父母將我教訓了一頓。
雖然這些事過去很久了,但我仍然記憶深刻。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埋下了醫學的種子。
小時候,我經常生病,時不時就要去醫院。每次去醫院聞到那股清新的消毒水味,看到“白十字紅心”,以及那些行色匆匆、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我都會肅然起敬。
我曾患有支氣管炎,很痛苦,一犯病母親就會帶我到醫院打針。有一次我打青霉素過敏,頭暈目眩,感覺就像武俠片里中毒的人一樣。醫生緊急為我注射了腎上腺素和地塞米松。我忍不住驚嘆醫藥真是太神奇了,它會讓人康復,也會讓人“中毒”,這其中的玄妙要多么厲害的人才能掌握。
所以在高考報志愿的時候,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北京醫科大學。
當時父母并不支持。
我向來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唯獨在這件事上,我特別固執,填完志愿才告訴他們。父親嘆了口氣,過了半晌才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學醫也不是不好,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學醫要比學其他專業辛苦得多,本科就要讀5年,學出來也不一定能成為一個好醫生,還要考研、讀博。”我年輕氣盛,對父親說:“您放心,我一定讀個博士回來。”
真正開學后我才知道,相比高考,學醫之路更加漫長艱難。在江西時我的成績名列前茅,來了北京,大家一個比一個優秀,相比起來,我普通得像海灘上的一粒沙。
自卑激發了我的自尊心,我暗暗給自己打氣,絕對不能淪為沙粒。
那時我的普通話說得不標準,我就早上起來讀報紙、聽廣播,認真練;英語口語不好,我就加入一些英語小組,厚著臉皮開口說;北京的同學見多識廣,和他們聊天總會顯得自己才疏學淺,于是我盡可能多地和他們討論、向他們學習。
閑暇時我基本泡在圖書館里,在讀書時我感覺很輕松。心情好時我會讀一些專業方面的書,心情不好時就看一些哲學書籍。
大學的74門功課遠比我想的難。第一學期考試,我的成績并不理想,在高中時排名靠前慣了,突然落在后面,一下子非常不適應。大學也不再單單以成績來衡量人,這讓我更加失落。很多同學的大學生活過得非常豐富,參加的活動多得數不清。而我卻十分迷茫,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否能實現,如果我就此撒手,畢業后也能混個普通的工作……想到此,我便后背發涼,對父親說出的豪言壯語還記憶猶新——我果然是個庸才。
我試著重新認識那些生澀難懂的醫學知識,它們不只是停留在書面上的文字,還活生生地存在于我們的身體里,如果我們連自己的身體都不了解,還談什么改變世界。
此后,我不太關注別人的言論了,完全把醫學當成一個愛好去探索。有了這樣的心態,我發現知識開始變得有趣,每一個知識點都不是完全孤立的,而是存在關聯、相互影響。我以結果為導向,深入挖掘人為什么會患病,身體里的細胞、器官是如何運轉的,是什么讓我們活蹦亂跳,又是什么讓我們萎靡不振……包括此刻自己的所感所想,也是由大腦皮層的高速運行而產生的反應,這太神奇了!
從那以后,我找到了學醫的熱情,成績也越來越好。
學醫5年,前兩年半在學校,后兩年半跟著老師在醫院實習,真正接觸了病人之后,我對醫生這個職業又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在醫院實習的兩年半,我見證了太多患有復雜病癥的人在醫生的手里起死回生、康復如初。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我國唐代著名醫師孫思邈寫在《大醫精誠》里的這段話,讓我恍然醒悟,醫學不僅僅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它還關乎使命。
2009年,我參加的公益醫療隊前往江西省樂安縣,為當地患者免費做白內障手術。一個寒冷的清晨,一隊衣著臃腫的老人蹣跚而來。王阿婆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她駝背很嚴重,身體重心前移,每走一步都感覺剎不住,要向前栽倒似的。
看診后我發現她的眼部情況也很糟糕。她長著典型的南方老人的眼睛,深眼窩,小瞼裂,白內障的程度特別重。這樣的情況,即使放在北京的大醫院里也算復雜病例。出發的時候老師曾一再告誡我們,不要惹禍,復雜的手術不要去碰,因為很有可能失敗。衡量再三,我只能無奈地和當地的聯絡員說了3個字:“做不了。”
讓我意外的是,聯絡員開始為王阿婆求情。原來王阿婆的丈夫已經過世十年了,五年前,她唯一的兒子也在事故中遇難。阿婆平日里最愛做的事就是拿出丈夫和兒子的黑白合照輕輕撫摩。只是她并不知道,那張照片因為被她反復摩挲,早已經變得模糊。最近,王阿婆的肚子里長了個瘤子,她的時間不多了。這次是她唯一有可能重獲光明的機會。
看著駝背嚴重的阿婆,我還是有些猶豫。這個時候,王阿婆說了一句話:“阿(我)想制一件壽衣嘞。”我是江西人,聽懂了她說的方言,她想給自己做一件壽衣。在江西的部分村落有這樣一個風俗:人死后入殮時所穿的壽衣,一定要是自己親手做的,如果不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會見不到自己的家人。
對這樣一個老人來說,如果無法親手縫制壽衣,她該有多么絕望、多么痛苦。
我無法再開口拒絕。為了讓駝背的阿婆上半身躺平,手術的時候我們幫她找了個半米高的墊子墊著腿,還破天荒地同時給她的雙眼進行了手術。這在眼科手術原則里一般是不允許的,但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她在手術后能看得見。半小時后,手術成功,阿婆的視力恢復到了0.6。
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后來聯絡員找到我說,王阿婆在手術做完一個星期之后就過世了。那七天里,她給自己做了一件壽衣,衣服上專門縫了個口袋,而口袋里,裝著的就是那張丈夫和兒子的黑白合照。口袋的開口被縫住了,這樣照片就再也掉不出來了。阿婆請聯絡員告訴我,這些年,她一個人,什么也看不見,在黑暗中很孤獨,她要謝謝我幫她找到回家的路。
這例出現在我醫生生涯開端的手術,讓我從中感受到了專業之外的東西。醫生所能給予病人的,不只是解除病痛,還有在生死之間的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成為一名“蒼生大醫”是我的人生目標。
(何秀芳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目光》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