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以前,我9歲還是10歲時,在學校寫了一篇作文,主題是“長大以后想做什么”。我宣稱要養一只寵物水獺,然后加了一句,“只要那只水獺快活”。老師寫的評語是:“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只水獺是否快活?”我看了怒不可遏,心想我當然知道,如果水獺可以玩耍,在河里游來游去,抓魚,有一個柔軟的地方睡覺,有一個朋友(那就是我),那它就應該感到快活。我從未想過也并不了解一只水獺想要什么,我以為動物都跟我一樣。
我是一個奇怪而孤僻的孩子,很早就癡迷于尋找野生動物,無比投入。我翻開石頭看有沒有蜈蚣和螞蟻,在花叢間追逐蝴蝶。我會跪在地上,單手從封閉的籠子里取出一只蚱蜢,神情凝重。我皺著眉頭察看它網狀的翅膀,印刻著紋章似的胸部,像寶石一樣精致發光的腹部。在家里,我用玻璃水族箱和生態缸飼養昆蟲和兩棲動物——擺在我臥室書架和窗臺上的玩意兒越來越多。后來又加入其中的有一只烏鴉孤雛、一只受傷的寒鴉、一只獾的幼崽,還有一窩因鄰居修整花園而無家可歸的紅腹灰雀雛鳥。
我父母對我的這些怪癖全盤接受,風度極佳地容忍著廚房臺面上四處散落的種子和客廳里的鳥糞。可是在學校里就沒那么容易了,社會認知不是我的強項。有一天早晨,為了辨識附近鳥兒的鳴叫,我在一場籃球賽的中途溜出了賽場,還對隊員的怒火感到迷惑。這類事情不時發生。我無法適應集體活動和團隊中的規則,以及同齡人中的任何一種圈內笑話或復雜的效忠。不出所料,我成了他們欺侮的對象。我開始利用動物隱沒自己。我發現如果專心致志地觀察動物,就能讓自己暫時脫離殘酷的現實。這種在困境中尋找庇護的做法是我童年時期的持久特點。幾十年過后,在我父親去世以后,它勢不可當地卷土重來。
那時我已經30多歲了,馴鷹也有了很多年的經驗。馴鷹之術是一種令人驚奇的情商教育,它教會我清晰地思考行為的后果,理解正強化和想要贏得信任時顯露溫柔一面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它讓我明白了,在一段關系中對方看待某事的角度或許與我不同,任何意見不合,都有其合理原因。但是父親去世后,這些經驗全都被我遺忘了。我想變得像蒼鷹那樣兇猛、缺失人性,于是我和一只蒼鷹同住。我看著它在我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翱翔捕獵,我如此認同在它身上發現的特質,以至于忘記了自己的悲傷。但是我也忘記了如何做一個人,就此陷入抑郁的深沼。對于做一個人,過人的生活,一只鷹注定是糟糕的榜樣。小時候我以為動物跟我一樣,后來的我假裝自己是一只動物,借此逃避現實生活,二者都有同樣錯誤的前提。因為動物給我最深刻的教益,就是我們太容易不自覺地把其他生命看作自己的映象。
誰也無法將動物看清楚,它們身上滿載著我們賦予的故事。和動物相遇,遇見的是你從先前所有的所見所聞中了解到的一切,來自書本、影像和談話。
只是了解到家養火雞雛兒在形似老鷹的東西飛過頭頂時會嚇呆的事實,就足以讓火雞在我眼里成為一種不同的動物;想到家園對一只鉸口鯊或一只遷徙的家燕的意義,這擴展了我對家園概念的理解;了解到橡樹啄木鳥的育雛習性是幾只雄鳥和雌鳥共同養育一窩幼雛,之后我對家庭的觀念也有所改變。不是說人類要仿效動物生活,我身邊沒人會以為人類應該像隨水漂流的魚兒那樣產卵。但是對動物的了解越多,我就越發覺得,表達關心、體會忠誠、熱愛一個地方,穿行在這個世界上的正確方式也許不止一種。
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在為家人和朋友的健康狀況感到憂慮。今天我花費了數小時盯著電腦屏幕,眼睛酸痛,心臟也疼。我需要透透氣,便坐在后門的臺階上。我看見一只禿鼻烏鴉——歐洲烏鴉中一個喜愛社交的種類,它正穿過光線漸暗的天空,低低地向我的房子飛來。
我立刻用上了兒時學會的把戲,當我想象著它的翅膀如何感受到涼爽空氣的阻力,所有難過的感覺都緩解了。但是我最深切的安慰不是來自想象自己能夠感其所感、知其所知,而是由于心知做不到而緩緩生發的欣喜。近來給我情感慰藉的便是這種認識——動物跟我們不一樣,它們的生活并非圍繞著我們展開。它飛過的房子對我們雙方都有意義,對我來說是家,對禿鼻烏鴉呢?一段旅程的落腳點,一個瓦片和斜坡的集合,可供棲息;或是一個可以在秋天摔碎核桃的地方,它還可以立在這里啄出殼里的核桃仁。
不止如此。當它飛過我的頭頂時,它歪了歪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飛。這一瞥讓我覺得針扎似的痛,一直蔓延到脊梁骨,我的方位感發生了變化,世界仿佛被放大了。烏鴉和我沒有共同的目的,我們只是注意到了彼此。當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我便成為它的世界中的某種特征,反之亦然。我和它互不相干的生活在此重合,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所有此前讓我耿耿于懷的焦慮都消失了。天空中,一只飛往別處的鳥投來一個眼神,越過分歧,把我縫合在這個萬物生靈擁有同等權利的世界上。
(林冬冬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在黃昏起飛》一書,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