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陣子,我迷上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我大段大段地抄書里面的段落,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吞下。
舒展著的白云上面的細邊,發出像小蛇一般的閃光,這光彩好像煉過的銀子……到了正午的時候,往往出現許多有柔軟的白邊的、金灰色的、圓而高的云塊。這些云塊好像許多島嶼,散布在無邊泛濫的河流中,周圍環繞著純青色的、極其清澈的支流,它們停留在原地,差不多一動也不動;在遠處靠近天際的地方,這些云塊互相移近,緊挨在一起,它們中間的青天已經看不見了;但是它們本身也像天空一樣是蔚藍色的,因為它們都浸透了光和熱。
他是這樣寫云的。這讓我想起白天看到過的北大荒的云彩。我總覺得我似乎并沒有看到過他說的那種像小蛇一般閃光的云彩、像煉過的銀子一般的云彩、像許多島嶼一般的云彩、像天空本身一樣浸透了光和熱的云彩。白天,我會在喂豬或放豬的時候仔細觀察天上的云彩,豬在豬欄里或在草地上悠閑地吃食,荒原上懸掛著的天空顯得很低沉。有時,云彩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有時,浮云流動,像演電影一樣,一會兒變成了馬,一會兒變成了羊,一會兒變成了神話中的老爺爺,一會兒白得像是小孩光著的屁股……許多新的發現伴隨著快樂,撲滿心頭,讓我有了一種自得似的收獲。以至于那些圈里的豬撞翻了豬食桶,我都沒注意;那些在草地上的豬跑遠了,跑沒了影子,等我醒過味兒來,還得到處找它們。
傍晚,這些云塊消失了……鮮紅色的光輝短暫地照臨漸漸昏黑的大地。太白星像人小心地擎著走的蠟燭一般悄悄地閃爍著出現在這上面。
他是這樣寫太白星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太白星,但我會在夜晚剛剛降臨的時候,尋找第一顆蹦出來的星星,然后把它命名為太白星,看它是不是像人小心地擎著走的蠟燭一般悄悄地閃爍著出現在夜空中。我發現,天空出現第一顆星星之后,會出現一段長時間的空白,就像劇場里的靜默一樣,得耐心地等待下一個節目的出場。等待只會讓你覺得,下一個節目肯定更加精彩。一直等到星星開始像比賽似的,叫著號,一顆緊接著一顆蹦上天空。北大荒的星星遠比在北京看到的多,擠滿眼前,紛紛向你眨著眼睛。我認出了哪里閃爍的是天狼星,哪里閃爍的是織女星,當然,認得最清楚的是北斗七星,因為在夜晚的荒原上迷路的時候,那像勺子一樣的七顆星,永遠是我最好的伙伴。
有的時候,當火焰較弱而光圈縮小的時候,在迫近過來的黑暗中突然現出一個有彎曲的白鼻梁的棗紅色馬頭,或是一個純白的馬頭,迅速地嚼著長長的草,注意地、遲鈍地向我們看看,接著又低下頭去,立刻不見了。只聽見它繼續咀嚼和打響鼻的聲音。
你不得不佩服屠格涅夫,他寫的草原上燃燒的篝火,和我們北大荒的何其相似。在冬天,我們在地里拉豆子的時候,或在場院上脫谷粒的時候,常常會燃起一堆篝火取暖。屠格涅夫所說的那些白鼻梁的棗紅色馬頭、純白的馬頭般的火焰,那些篝火熄滅后它們還在繼續咀嚼和打響鼻的聲音,帶給我多么大的新奇感。北大荒的荒涼和寒冷,仿佛也變得溫暖了許多。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冗長的、嘹亮的、像呻吟一般的聲音。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夜聲,這種聲音往往發生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升起來,停留在空中,慢慢地散布開去,終于仿佛靜息了。傾聽起來,好像一點聲音也沒有,然而還是響著。似乎有人在天邊延續不斷地叫喊,而另一個人仿佛在樹林里用尖細刺耳的笑聲來回答他,接著,一陣微弱的咝咝聲在河面上掠過。
說實在的,在讀這段文字之前,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一種叫作“夜聲”的存在。屠格涅夫教會我去分辨和聆聽夜聲。我才發現荒原上的夜聲,是那樣美,而且獨一無二。
那種從荒原深處傳來的夜聲,是荒草的草葉以及樹葉和樹葉之間,在風的吹拂下的傳出的颯颯細語,是野兔、野鹿、野狐貍、獾和老鼠,在林間的落葉上和荒原上的泥土中留下的輕捷細碎的腳步聲,是河邊飄來的水鷗、野鴨、野雁、野天鵝和蘆葦的喘息聲,以及河面被風拂動而蕩漾出的密紋唱片一樣細密而濕潤的漣漪聲……那種夜聲,像無伴奏無歌詞的吟唱,低回悠長,一唱三嘆。屠格涅夫說的那種嘹亮,我沒有聽出來,但他說的那種冗長,像呻吟,是準確的。它們呻吟著,彌漫開來,又消失遠去。那是在繁華的城市里,再也聽不到的天籟。我常想,讀書是要看時節的,青春的清純和心無旁騖的安靜,是這種時節的兩個條件。
(張秋偉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無花果》一書,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