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鎮的一生,總在隱藏。
他總愛畫漁父劃著小小的漁船,在水中漂流。那一葉小舟,讓人想起核舟,小得像是桃核雕成的。那一葉小舟,讓人想起芥舟,在茫茫的山川之間,渺小得如一株小草,實在太不顯眼。
《歷代畫家姓氏便覽》說他“村居教學以自娛,參易卜卦以玩世”——“自娛”“玩世”兩個詞用得好,游歷的日子,他樂在江湖,但“無限風煙誰得似?欲將此處付行藏”。
吳鎮真把自己藏起來了。不過他又找了位形象代言人,在畫里一再現身。在他傳世的作品中,約有三分之一有漁父的身影。
他畫中的漁父,可不是出沒風波里,靠打魚養家的漢子,而是思想家漁父、得道者漁父。這位漁父,曾和屈原對話,在澤畔高唱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位漁父,曾被張志和一再吟詠,“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也被人稱“船子和尚”的德誠禪師拉來,用39首《撥棹歌》參悟禪理,有道是:“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連宋高宗趙構都為漁父寫了15首詞作呢。
吳鎮的漁父,有時“從浪擺,任風飄,束手懷中放卻橈”,有時“蘭棹穩,草衣輕,只釣鱸魚不釣名”,有時“輕撥棹,且歸與,掛起漁竿不釣魚”,無所羈絆,逍遙自在。
吳鎮的漁父圖,有多幅單人孤舟處于山水間的畫面,但也有兩幅長卷,在山水間錯落分布著許多核舟一樣的小船,幾乎每只小船上都有一位漁父。他們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各顧各的,誰也不搭理誰。那么多小船和小人,越看越好玩。這些小人,就像一些畫家常畫的那樣,只是山水的點綴嗎?非也,非也。
這些漁父和小船,“或得魚收綸,或虛篷聽雨,或浩歌明月,或醉臥斜陽,態千狀萬,無不自適”。
江水就是一個流動的空間,有藏在背后的陰晴圓缺,有看不見的波濤起伏。每一條船上的漁父,都是不同時空中的吳鎮,是他在不同時刻的情態,或者說是每一個剎那的禪悟。幾乎每一條船旁,都配有一首吳鎮寫的《漁父詞》。有趣的是,有一處,山石樹木間寫了詩句,詩末注“無船”,漁父和船應該是藏到山后去了。
虎豹藏在山林,匿身于草木之中,是為了伺機捕食獵物。麋鹿也會藏身,皮毛長成保護色,是為了避免成為獵物。
行走于世間,是隱藏行跡還是彰顯自我,這是個問題。
孔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東坡說:“用舍由時,行藏在我。”鬼谷子則說:“圣人之道,在隱與匿。”
茫茫天地,何處藏身?
船子和尚《撥棹歌》云:“蒼苔滑凈坐忘機,截眼寒云葉葉飛。戴箬笠,掛蓑衣,別無歸處是吾歸。”“乾坤為舸月為蓬,一屏云山一罨風。身放蕩,性靈空,何妨南北與西東。”
心性空明,“此心安處是吾鄉”,則到處都是歸處,到處可以藏身。
吳鎮的思想依歸在何處呢?他生在詩禮之家,自幼飽讀詩書,受儒家啟蒙,曾寫過“若有時人問誰筆,橡林一個老書生”;他好劍術,浪跡江湖,頗有些游俠氣質;他自號梅花道人,精研易理,賣卜為生,和道士方方壺、黃公望、葛乾孫、周元真等人交游,隱跡林泉,詩詞里充滿了道家意味;晚年,他又號梅沙彌、梅花和尚,常去家鄉魏塘鎮大勝寺,以及景德寺、慈云寺諸寺拜訪,與松巖、竹叟、古泉講師等僧侶私交甚厚,又向佛家靠攏了。
吳鎮以梅、竹為精神寄托,除了畫漁父,還畫了一輩子竹子、梅花。他的魏塘居所“繞屋種梅數百株”,起名為“梅花庵”。在自知大限將至的時候,他為自己寫了墓碑碑文“梅花和尚之塔”,不寫墓主人姓名,不寫立碑者。
至正十四年(1354年)九月十五日,吳鎮去世,就葬在梅花庵旁。傳說,吳鎮去世后,元末兵亂,盜賊到處掘墓挖金,江南許多名人的墓都被盜挖,吳鎮的墓因被誤以為是和尚墳冢,而得以保全。
(空空摘自《北京晚報》2023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