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沛 巴桑旺堆
(西藏大學 政法學院,拉薩 850000)
隨著依法治藏進程的推進和深化,如何立足本土資源從傳統法律文化中汲取營養,讓傳統法律文化更好為法治社會建設服務顯得越來越重要。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作為西藏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是西藏法治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前提和基礎,在依法治藏的進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隨著西藏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得到了極大豐富,新的觀念和思想也不斷沖擊著傳統文化。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中存在著很多優秀的法律思想,對其進行研究和分析,有利于推進西藏傳統法律文化在新時代法治背景下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助推依法治藏的順利進行。
法律文化是指社會的意識形態,承載世界人民理想對于政制進行規訓的文明制度形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規范人類世界各種制度和行為準則的規則體系[1]。而傳統法律文化是與社會發展的某一階段相適應的,并隨著社會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豐富而發展變化的。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作為西藏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是產生于西藏人民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在長期的歷史積淀中不斷傳承和發展,并在此基礎所形成的有關法律的思想觀念、規范制度和社會實踐的總和。作為西藏人民處理日常事務的重要思想意識基礎和行為依據,它不僅在過去很長一段時期內規范著西藏民眾個體的思想行為方式,還在很大程度上起著維護西藏社會穩定,促進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發展的作用。其內容十分豐富,涉及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社會等各個領域,不僅包括成文的和不成文的習慣法,還包括西藏人民過去的法治理念和人文思想。它集法律、宗教、倫理道德和民間習慣為一體,從內在的思想觀念和外在行為習慣等方面,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加以調控。
由于西藏地處高原邊境,生產生活方式與生態環境與其他地區有很大不同,因此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發展到今天,仍然保持著其自身獨有的特征,在很多方面依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的主要特點包括以下幾點。第一,由于西藏社會歷史上長期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其傳統法律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宗教教義教規的影響,因而具有宗教性的特點。第二,盡管舊的西藏等級森嚴的階級社會制度已經沒落,但其包含的家長制等傳統等級觀念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們的思想。第三,受西藏歷史上政教合一政治體制的影響,西藏傳統法律思想中很多都包含著宗教的道德觀,人們的社會活動和思想行為也都被要求必須符合宗教的道德觀。西藏歷史上很多法典實際是在佛教教義教規的基礎上形成的,像吐蕃時期的《法律二十條》的制定就是建立在佛教《十善法》基礎上的。第四,習慣法特色的表現形式。習慣法作為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具有較高的權威認同和民意基礎,涉及面十分廣泛,包含了西藏人民的生產生活實踐、糾紛解決以及生態保護等方面的內容。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的這些特征,表明了我們需要對其進行揚棄或改造,吸收和利用其中符合當今社會發展需要的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思想。這樣我們才能立足本土法治資源,完善現代法治體系,促進依法治藏的法治社會建設。
宗教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各少數民族的社會生活,而藏傳佛教又在西藏歷史上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西藏傳統法律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受藏傳佛教文化影響。由于西藏歷史上曾實行的是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使得宗教文化備受推崇,這給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和政治文化發展,甚至是法律發展都打上了“宗教”的烙印,一度形成了宗教高于一切的思想。
“西藏政教合一制度內部的根本缺陷是:一方面,宗教至上被人們普遍接受;另一方面,在什么是對宗教有益的界限上往往各抒己見,爭論不休”,“所以宗教和寺院就成為西藏社會進步的沉重桎梏。”[2]
自吐蕃王朝崩潰后,西藏的知識和文化主要掌握在高僧大德階層,藏傳佛教飛速發展。“在分裂割據時期,西藏文化的復興工作是由佛教來完成的,它不可避免地帶有自身的局限性,突出的一點就是遏制了世俗文化的活力和多樣化發展趨勢。”[3]例如,宗教所提倡的肯定神的至高無上性,而忽視人作為個體的存在價值。宗教中的這些要求人民盲從盲為的非理性思想對人們形成了一種精神麻痹,這種思想至今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社會思想的發展。因此,如何破除藏傳佛教傳統思想的消極影響,將藏傳佛教引向世俗化、理性化方向發展,使其不斷與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相適應,將成為促進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發展重要途徑。
習慣法作為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其產生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在處理人們日常生活糾紛、維系社會穩定、促進社會經濟發展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性。作為一種民間非正式規范,它是少數民族地區長期的歷史積淀形成的,具有天然的正當性。但是民族習慣法的普遍適用也會對國家法在民族地區的權威性和滲透力產生一定程度的削弱。馬克斯·韋伯曾論述道“出了城墻之外,統轄權威的有效性便大大地減弱,乃至消失”[4]。這種說法對國家法的作用做了精簡的概括,但實際上也正是由于國家法的滲透力在民族地區存在一定的薄弱性,民族習慣法才有了可能存在和發展的空間。西藏也正處在國家法治理的薄弱地區,加上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地理環境,在西藏的一些地區尤其是牧區,習慣法還發揮著一定作用。比如,西藏一些地區“賠命價”習慣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侵蝕著當地的法律權威。雖然對于該習慣法存在地區的民眾來說,這種“命價”的形式可能是一種“優選的”或“經濟的”命案處理方式,且有既往的處理慣例,但在國家治理能力相對薄弱的邊疆地區,這種處理習慣對國家法的執行力和權威性來說是一種侵蝕和削弱。習慣法與國家法的某些沖突阻礙著我們國家法律的基層治理進程,習慣法的普遍適用也不利于依法治藏的推進,因此對一些習慣法進行調處與改進十分必要。
由于舊西藏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統治者們往往借助人們對宗教的信仰來管理人民,以達到維護社會穩定和促進生產發展的目的。而這種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也導致了西藏傳統法律文化具有宗教性和道德性的特點,因此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的許多理念是包含宗教色彩的。吐蕃時期的《法律二十條》,其內容不僅包含了關于當時的刑事犯罪的處罰,還包含了對社會和諧、鄰里和睦以及自我修養等方面的規定,但其卻是在佛教《十善法》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是對佛教《十善法》的擴展。當時的統治階級要求民眾對其嚴格遵守,實際上里面的內容更多是藏傳佛教用來制約教徒行為的。像藏巴汗《十六法》,其內容涉及政治軍事以及民眾的生產生活等方面,涵蓋范圍十分廣泛,但《十六法》卻把人明確的分為三個等級,其極力維護的也是官府、貴族以及寺院等上層階級的利益。這種階級性也使得其內容含有等級制度的特性,這種傳統法律文化是缺乏理性法律觀念的。吐蕃時期的《法律二十條》以及藏巴汗《十六法》都是西藏歷史上比較重要且影響深遠的法典,它們的內容雖然豐富,涉及領域也十分廣泛,但其立法卻是建立在宗教政治基礎之上的,因此內容所反映的領域規制也是缺乏普適性法律觀念的。在這種法律規制下,很容易形成“道德高于法律”“宗教高于法律”的觀念,使得民眾在面對社會糾紛或鄰里矛盾時,更傾向于尋求寺院僧侶的調解幫助,而很少訴諸正式司法程序,這種觀念至今仍在西藏一些地區延續,國家法的執行和落實效果也在這里遭到了削弱。因此,如何利用和增強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中法律觀念,加強國家法在西藏的貫徹落實,就顯得尤為重要。
藏傳佛教的存在和不斷發展過程實際也是其不斷適應社會經濟基礎變化的過程。藏傳佛教有其適應社會進步的一面,也有其消極的一面,我們應該對其進行適當的引導和調適,挖掘其中積極合理的因素,為社會發展服務。例如,藏傳佛教中有關“因果報應”“慈悲為懷、不殺生、不偷盜”等思想在歷史上曾為統治階級作為維護社會穩定、規范社會行為、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準則所利用。宗教很多時候和法律有很大的相關性。伯爾曼曾指出:
“任何一種法律制度都與宗教共享某種要素——儀式、傳統、權威和普遍性,人們的法律情感賴以得以培養和外化。否則,法律將退化為僵死的法條。同樣,任何一種宗教內部也都具有法律的要素,沒有這些,它將退化為私人的狂信。”[5]
對此,持戒才能守法的慣例就是很好的例證,通過持守宗教的清規戒律,能夠逐漸形成規則意識,才能在世俗的生活里遵紀守法,愛國行善。此外,宗教儀式也曾作為訴訟的手段被使用,像《十三法典》中的“殺人命價律”曾規定殺人者要支付“調頭費”和“命價正額”,其中“命價正額”的費用不僅包括對“命價”的賠償,還包括超度亡靈和喪葬的費用。總之,宗教倫理道德中所提倡的積極因素,均是藏傳佛教文化作為一種精神資源的優秀內核,作為世俗道德的補充和完善,這些積極因素值得被深入發掘與弘揚。此外,積極引導藏傳佛教往世俗化和理性化方向發展,引導藏傳佛教積極適應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培養宗教人士愛國守法,鼓勵其積極參與社會法治宣傳建設,發揮宗教界愛國人士的積極作用,才能促進藏傳佛教更好地融入現代社會的發展,助力西藏法治社會建設。
傳統法律制度和文明歷經數千年的發展所產生的巨大歷史文化慣性力量,對西部地區的法律建設仍然發生著重要影響[6]。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中也包含了像宗教祭祀、婚喪嫁娶、婚約誓盟等方面的習俗,這些習俗一方面規范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也起著維護社會和諧穩定的作用,其中也包含了很多合理的因素。一些藏民常用的諺語里面也凸顯了優秀的法律思想,如“馬需要韁繩,人需要法律”;“不可放任有罪者,不可冤枉無辜者”等諺語表達了西藏傳統文化中對法律公平正義的追求,這些優秀的傳統法律思想至今仍具有借鑒意義。另外,像民間習慣法中的“八調”規定:壓制強暴、扶持弱小、外護聲威、內持節操、表彰高尚、貶斥小人、褒獎賢能、懲處劣徒等[7]。這既反映了對強暴的壓制和懲處,也體現了對社會正義行為的褒獎和鼓勵,通過規范個體的行為,達到了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習慣法作為西藏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要形式,其內容凝結了西藏人民共同的價值追求,具有深厚的價值認同和民意基礎。對于一些存在習慣法的地區,我們在用法律解決糾紛時應更加考慮當地的實際情況和風俗習慣,我們的國家法也應更主動地吸收或調處習慣法。正如孟德斯鳩所指出的那樣,“如果用法律去改變應該用習慣去改變的東西的話,那是極糟糕的策略”[8]。因此,在對待西藏傳統法律文化時,尤其是對待傳統習慣法時,更應注意策略,注重國家法與習慣法的結合運用。根據實際情況,國家法可以對習慣法進行調處、吸收抑或是替代的方式,處理民族地區的法律問題。當然通過這種方式,國家法也可以借助習慣法來增強其在民族邊疆地區的執行力和權威性。承認習慣法的法律效力,有利于我們立足本土資源挖掘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推進西藏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發展。
此外,西藏一些牧區的四季牧場以及營帳遷徙傳統和農區的播種收割、保苗護田傳統,不僅維護著當地民眾的生產生活,也蘊含著保護生態環境的思想,這些優秀的環保思想與我們當今建立西藏生態保護屏障的理念不謀而合。西藏傳統法律文化中也有關于對政府官員行為規制的規定,如藏巴汗《十六法》曾規定,“法庭上不可感情用事,亦不可有親疏遠近之分”。該律條規定了官吏的執法權力和奉公守法不可偏私,這與我們當今公正司法、反腐倡廉的理念具有一致性。這些優秀的民間法律文化,蘊含著古人的智慧,在當今社會的法治建設中仍具有借鑒意義。鑒于法律原則和條款具有一定彈性和可解釋性,我們的立法者應利用立法技術,讓法律條款更具有可執行性,使我們的司法工作人員能夠根據社會風俗、習慣和歷史慣例等對法律進行相應的適用解釋。而對于傳統法律文化的消極思想,我們應予以改造或剔除,如《十六法》中有關于“天斷”的法律規定,即對于難以判定是非真偽的案件,采取“天斷”的方式進行審判。具體是由當事人在神的面前進行發誓,并通過某些像盟誓、卜卦、渾水摸石等形式,來由天意定案。這種所謂的“天斷”實際是在生產力發展水平較低,人們對事物認知能力有限的情況下產生的,缺乏科學性和合理性,針對此類法律文化傳統,我們應予以剔除。在對待西藏傳統法律文化時,我們應注重在立法上吸收其中優秀的思想理念,再結合當今社會發展需要加以轉化和運用,讓傳統法律文化重新煥發生命活力,為法治社會的建設和發展服務。
由于受佛教教義和教規的影響,在西藏部分地區的一些群眾心中,存在著佛教教義和教規的影響大于法律效力的理念。在遇到法律案件時,總是習慣于尋求活佛僧侶等來主持公道,遵循習慣法進行處理,從而導致了佛教的說教作用有時大于法院的司法判決。但是這種處理方式很容易造成“二次司法”,即當事人在國家司法機關做出案件裁決之后,還可能會按照習慣法再進行處理[9]。雖然,這種處理不具備司法判決效力,卻依然會基于強大的歷史認同而為當事人所遵循。為避免此種缺陷的發生和延續,我們必須予以重視。基于習慣法具有強大的民族認同基礎,可以通過制定自治條例或單行條例的辦法來對一些在部分地區普遍適用的習慣法予以吸收利用,承認習慣法在該區域內的效力。但針對習慣法適用的領域應加以嚴格的限制,大多數習慣法的適用應更多限于民事糾紛領域或有關宗教法等領域,在刑事或其他領域應予以嚴格的限制。例如,對于“賠命價”的嚴格限制,實際上命價賠償的流行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司法的權威性,針對此類涉及命價、血價的刑事案件,國家司法應主動予以介入并運用相關法律進行處理。
在我們的傳統法律文化中,“正是因為有了德主刑輔的模式存在與無訟目標的召喚,才造成傳統中國對待爭訟特別是民事爭訟,不論是依據國法還是按照家法族規,都以調解與調判為重要的解決糾紛的方式。因此,很久以來以和諧為目標的調解與調判成為中國的司法傳統。”[10]在西藏一些地區這種糾紛解決的調解方式仍被很好地傳承并應用著。不止歷史上西藏社會也包括西藏現在的一些地區發生的糾紛案件,無論是民事或刑事案件,其大多先由當地德高望重的老者或寺廟高僧作為中間人先行調解,如若這種民間調解無法解決,糾紛才可能進一步訴諸到正式的司法程序[11]。調解制度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機制,被廣泛應用在經濟糾紛和利益沖突的日常生活中,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國家法與民間法的互動和對話提供了一種渠道。在調解機制運作過程中,可以“通過規范的競合和選擇,提供法律發展的契機,以彌合實體法與生活規范間的裂隙”[12]。這種習慣雖是一種非正式的制度,其表達出來的調解優先以及無訟或息訟的思想,值得我們重視。習慣法在一些地區實際上體現出了一種更加經濟、高效的運行機制,而當所有案件都運用正式司法程序進行解決時,如果審理時缺乏對當地傳統習慣的考慮,案件判決后能否達到真正結案的效果,其結果也是值得商榷的。對于這種民間調解機制,我們可以從司法層面予以肯定,這不僅可以有利于案件糾紛的解決,還能節省大量的司法資源,促進基層司法的落實和進步。
正如蘇力教授所言,“中國的法治之路必須注重利用中國的本土資源,注重中國法律文化的傳統和實際。”[13]我們在面對傳統法律文化時更應以積極的態度去審視和看待,將傳統法律文化中優秀的思想理念進行整理,并結合社會發展需要加以吸收或利用。根據傳統法律文化的內容和特點推陳出新,讓西藏傳統法律文化重新煥發生命活力,挖掘其現代價值,更好服務于依法治藏的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