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燦
(國際關系學院,北京 100080)
關于國家地位的討論一直是國際關系學界經久不衰的話題,在國際環境劇烈變動的今天,大國之間的競爭重新回到舞臺中央。在關于地位競爭的諸多政策手段中,拱火政策是非常獨特而又少有學界成果的領域。霸權國在國家競爭中會在地位焦慮驅使下使用拱火政策來達到自身的目的,尤其是在自身絕對優勢領域進行拱火。本文正是將國家地位競爭和拱火政策相聯系,尋找地位焦慮下的拱火政策和國家優勢領域的因果關系,并希望能夠對相關領域的研究有所啟發。
目前,國際關系學界并沒有拱火政策的明確定義,根據拱火的實施主體、拱火對象、拱火目標、具體手段等要素,拱火政策可作出如下定義:拱火政策是行為體(一般為國家)為了獲取物質、非物質利益,擴大涉及其他國際行為體已有矛盾的政策。根據現實具體矛盾、相關國家特性、總體戰略環境不同,可以將實施手段分為語言、經濟、政治和軍事四個層次。在具體特點方面,拱火政策具有間接性、不可預測性、靈活性等特點。間接性指利用已有的矛盾,對其進行擴大來達成自身目標;不可預測性是指拱火國在矛盾擴大后很難控制事態的發展,長期甚至會造成拱火國難以承擔的損失;靈活性則是指拱火的具體手段十分多樣,拱火國可以根據不同情況進行靈活選擇。
一般意義上,地位指個體在社會群體中所處的地位,這是根據個體在多個社會維度中的整體表現。個人的地位不能與他所處的社會進行分離,個體對其地位的認知只能通過社會其他成員的共同認知。為了獲得這種積極的社會評價,個體需要有值得別人稱贊的品質或成就,這種積極的社會評價會在具體的行為中有所體現,就像社會給予高地位或者公認應該受到尊重之人的待遇——象征性的恭敬行為。但是這種地位的獲得并不一定代表了物質方面的收獲,有時候人們追求地位并在與其他個體比較中獲得優越感也是追求地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國際社會領域的國家地位是一個國家的價值屬性,比如財富、強制能力、文化、人口、社會政治組織以及外交影響力的綜合排名。國際政治中最高層次的領頭地位——霸權國,這種地位的獲取也是通過其他國家的自愿認可。作為地位基礎的一些屬性是可以衡量的,比如國家經濟規?;蜍娛铝α?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形資產,比如文化成就、軟實力和道德權威[1]3-30。一旦國家被賦予大國地位,就會獲得額外的政治合法性和行為合法性,會進一步增加其各種決策在國際政治中的認同度,從而獲得不同于物質實力的軟權力。而當國家遇到地位落后情況時會尋求解決之道,這會導致與其他國家的地位競爭[1]58-84。
根據權力轉移理論,隨著崛起國和霸權國相對實力的接近以及崛起國對現有狀況的不滿,兩者之間爆發戰爭的可能性增大[2],地位需求通常是它們對現有狀況不滿的首要表現,因此,崛起國會采取果斷行動以表明它們的實力增強并希望獲得更高的地位[3]。根據社會認同理論,崛起國家可以采取三種不同策略來提升自己的國際地位:模仿、競爭和創新。模仿是通過學習處于更高地位國家的成功行為和經驗從而達成自身追求國際地位的目標;競爭指崛起國采取更具對抗性的方式,與霸權國在其優勢領域展開直接競爭;創新則是完全不同于霸權國的崛起方式,創造自己的規范和秩序,在新的領域贏得優勢從而獲取更高的國際地位。
具體來講,國際地位會和某些標識所聯系,如果國家尋求獲得這類標識,那就代表了該國正在向國際社會傳遞其想要獲得地位,地位信號常常與成本巨大的“炫耀式消費”相聯系。在國際政治中,太空計劃、核武器、海軍建設等就是作為大國地位的昂貴信號,因為它們需要大多數國家所不具備的巨大能力和資源[4]。
地位焦慮影響的是地位較高的參與者,與地位上升的競爭對手相比,它們在一個或幾個維度上的地位下降會引起對地位降級的恐懼。地位焦慮并不是處在高地位國家之間各個方面地位的所有差異,地位焦慮表現為高地位者對于其他行為體在一個或多個領域要超越它的一種威脅感知[5]。因此地位焦慮促使一個占主導地位的行動者阻礙其他行為體的進步,在它仍然保持領先的領域保持優勢,在落后的領域彌補損失。
在國際政治中,三大等級制度賦予一個國家國際地位,一個國家要想成為霸權國,就必須在所有方面處于領先地位,這三點包括可感知的軍事能力、經濟能力以及聲望。聲望指的是其他國家對一個國家行為的看法,具體來講是通過一個國家在和平和戰爭時期的表現,國際體系中最有聲望的國家是那些最近成功地使用軍事力量或經濟力量并因此加強其權力的國家。當一個國家在上述三種等級制度下的排名不一致時就會出現地位差異,它會嘗試根據自身能力來進行平衡,一個崛起國在一個標準下表現的越好,它在其地位維度上提升的動力就會越強。而正在崛起的國家時常會遇到其經濟、軍事能力相對較高以至于與其地位不匹配的狀況,不幸的是歷史中崛起的大國要想到達滿意的地位往往都與軍事方面的成功緊密聯系。對于國際政治中的高地位國家來講,如果受到崛起國的威脅,它就會感知到強烈的危險,也因此會產生地位焦慮。對于地位的失去比獲取地位更加厭惡,同樣避免地位降低也比進一步提升地位更重要。因此,為了保護已有地位,高地位國家可能比崛起中的大國更容易接受風險,而崛起中的大國可能更傾向于規避風險。
拱火政策的關鍵在于對于矛盾的激化和擴大,霸權國在與崛起國的地位競爭中本身擁有物質和能力層面的優勢,為了捍衛自身地位,霸權國可以接受更多物質實力消耗。本文據此做出如下假設:霸權國在實施拱火政策時所涉及的領域往往是自己的優勢領域,并通過這種優勢完成矛盾的解決從而維護自身的地位。
我們需要明確霸權國在國際體系內的并不是處于全領域優勢地位,因此霸權國在實施拱火政策時會盡量發揮自己最大優勢力量,尤其是保持地位所依仗的優勢。相對于霸權國的優勢領域,崛起國處于弱勢,如果貿然與霸權國對抗可能會令自身遭受巨大損失并導致地位下降。崛起國在面臨霸權國發揮其優勢領域的拱火時可能會做出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強硬對抗,但是在霸權國的絕對優勢下大概率面臨失敗;第二種是選擇保守應對。這兩種選擇都會有利于霸權國在拱火后解決矛盾,并成功維護霸權地位。
英德海軍競賽中,英國為了維護自身霸權國地位,在德國擴大海軍規模時,通過自身海軍艦艇的擴建,尤其是“無畏艦”的出現,將既有英德矛盾升級。利用自身在海軍方面的規模和先發優勢,最后成功保有自身的海軍優勢,成功維持霸權地位并迫使德國妥協。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英國的學者和決策者不得不承認,面對人口更多、財力更雄厚的競爭對手,英國正在衰落。正如張伯倫所言:“落后于競爭對手是不可容忍的,因為在生存斗爭中,與我們的對手相比,我們正在落后,英國將從幾個世紀以來享有的比較地位中衰落……它將成為一個五流國家,不得不依靠更強大的鄰國生存?!盵6]
這些并不意味著英國不再占據統治地位,它仍然是主要的工業、貿易、殖民和海軍強國。由于有效的財政政策、生產能力、帝國財產和海軍力量,英國仍是世界上的頭號強國。哪怕到1914年,在當時衡量國家經濟實力最重要指標貿易方面,英國仍居世界首位,占世界貿易的17%,軍艦噸位是德國的一倍多,具體為271萬噸與130萬噸。在威廉二世時期,德國開始了“世界政治”(Weltpolitik)和聲勢浩大的海軍擴軍計劃,目的是最終實現與英國平等的地位[7]。德國試圖在全球范圍復制英國,力求成為一個海軍與民族意識聯系在一起的國家。德國的“世界政治”目標還同時暗含了英國正在衰落的實質。如果德國海軍艦隊達到了一定的規模,在這種規模能夠重創英國本土艦隊的前提下,英國為了保有其既有地位和海外利益,將會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主導地位。因為其艦隊在遭受德國攻擊時需要抽調海外艦隊的部分兵力,這將會使英國的海外殖民利益在面臨法俄等國攻擊時承受巨大的損失,在這種情況下英國為了避免遭受總體的巨大損失,會接受自身的衰落和德國崛起為世界強國,德國會以和平的方式獲得世界強國地位。
以上的設想固然有合理之處,但是德國決策層卻低估了英國對維護其霸權地位的決心。三個世紀以來的英國海洋事務表明,維持海上霸主地位已經根植于英國的民族意識中。英國海軍的建設思路一直遵循海權的經典戰略原理,也即兩強標準(two-power-standard),英國的海軍規模應該超過僅次于它的二三名規模總和。英國海軍所守備的最核心區域是“英國貿易核心地帶”,即環繞不列顛群島的水域,保持其海上霸權。因此,對于英國來講,最危險的敵人就是德國,如果德國完成其海軍擴建計劃,屆時德國所有艦隊將集中于離英國只有數小時航程的海域,這對于英國的國家安全是摧毀性的,德國能夠直接威脅其核心本土區域。隨著德國海軍計劃的發展,英國也在重新評估其海軍戰略,以應對日益增長的德國威脅。此時面臨英國經濟的相對衰退,維持海軍霸權的成本隨之增加。海軍大臣費舍爾建議對海軍力量進行重建,旨在更有效地維護英國的戰略利益和地位。標志性結果就是1905年英國建造了17 900噸的“無畏號”(也稱無畏艦),無畏艦是一種全新的裝備統一制式大口徑火炮的超級戰列艦,反映了海軍技術的最新發展成果,并立即改變了游戲規則[8]。無畏艦的作戰能力遠超先前的戰艦,它降低了之前所有戰列艦的價值,它的出現也代表英國能夠有效適應日益嚴峻的財政狀況,同時保持其海軍優勢,德國獲取地位的要求不會被英國承認。
英國海軍政策的變化對德國獲取世界大國地位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要想跟上英國發起的新一輪海上軍備競賽,就需要大量的額外支出。與英國不同,德國天然面臨巨大的陸上防御需求,陸軍之于德國就像海軍之于英國,如果動用寶貴的資源和英國進行一場自身所不擅長的海軍領域軍備競賽,將會大量消耗本應用于陸軍建設的資源。這將使德國面臨兩種下場,如果孤注一擲將大部分資源用于海軍的建設,德國會面臨來自法國和俄國兩個方向陸上的巨大防衛壓力;如果將有限的資源同時投入海軍和陸軍建設,那么英國會占據絕對優勢。更為嚴重的是,同英國的軍備競賽開始后,不僅已經感知威脅的英國,法國和俄國等國家也可能會將德國看作是改變已有世界秩序的修正主義國家,屆時德國世界大國地位的目標將徹底失敗,也會危及其在歐洲大陸的已有地位。但是德國如果對于英國擴大的海軍軍備競賽選擇遷就,就等于承認自身所謂世界大國地位是不可能實現的,并進一步威脅到德國相對脆弱的民族意識,出于國家認同的原因,德國不得不回應英國發起的挑戰。在1906年,提爾皮茨提出了一項補充海軍法案,要求將六艘新的巡洋艦改為無畏艦,并將每年三艘戰列艦的生產計劃延長七年,隨后在1908年和1912年又新推出了海軍法令[9]。面對德國的毫不退讓,英國自然不能承認德國對世界大國地位的要求,為了讓自身的霸權國地位繼續穩固,1912年丘吉爾進一步擴大了英國皇家海軍的造艦計劃,兩國的軍備競賽也愈演愈烈,最后的結果顯然只有兩個:要么德國放棄對于世界大國地位的追求;要么英國放棄自身霸權國地位的現實。1913年,提爾皮茨正式接受了英國提出的兩國現有海軍規模比例。1914年初,德國并沒有出臺新的海軍計劃,并且分配給海軍的預算也急劇下降,也即從事實層面德國世界大國地位的目標已經失敗。
在該案例中,英國正是在強烈威脅感知下產生了地位焦慮,并且根據自身在海軍、海權以及艦艇建造等方面的絕對優勢,通過率先進行軍備升級進行拱火,成功擴大了英德雙方在地位和海權爭取方向的矛盾,使德國陷入失敗幾率更大的陷阱,最后以德國妥協的結局成功收場。
后冷戰時代的20年是國際關系歷史中少見的穩定時期。但是,當目前的霸權國美國已經將中國視為保持其霸權國地位最大的威脅時,我們也只能從自身做起積極予以面對。在這一過程中,應對霸權國在自身優勢領域的拱火就更加重要,任何草率的行為都會對中國已有的地位和實力造成不可逆的沖擊。中國在世界各地的影響力主要依靠的還是經濟實力,我們目前尚沒有與美國完全匹敵的軍事能力,更沒有遍及全球的軍事基地和以中國為主的同盟體系。在這種相對劣勢的背景下,我們是否需要補強相應的能力,在面對美西方針對我們劣勢領域的拱火時該如何應對,都是亟需面對的問題,相關領域的研究具有緊迫的現實意義,以期本文能夠對相關領域的后續研究有所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