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一身運動裝、一個雙肩包、一雙運動鞋是丁圓偉的日常標配。當這樣一個陽光男孩出現在校園,極少會有人將其與“校長”這一社會屬性聯系在一起。
是的,這個校長有點兒與眾不同。
2020年8月20日,丁圓偉到諸暨市實驗小學教育集團慶同小學任校長,成為該校建校31年來首位由外校調入的校長,也是諸暨城區最年輕的校長。在此之前,他僅僅只是一名語文教師,沒有任何中層管理經驗。
空降、年輕、無中層管理經驗,諸多史無前例,諸多挑戰,也諸多壓力。如今一晃四年,丁圓偉帶領著全校1729個孩子和近百位老師講述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巴學園”故事。學校的校本拓展課程“自編瑜伽操”被寫入浙江省“城市小規模學校教學大綱范例”;籃球隊輸送的球員助力實驗小學教育集團拿下浙江省第十七屆運動會男子籃球丙組冠軍;作為紹興市首批課后托管示范校,這里走出過浙江省少兒擊劍比賽重劍組的個人冠軍……學校昂揚著一股生機勃勃、奮發向上的氣象。
如今,學校師生開始不約而同地關心起校長的去留,他們渴望留下這個陽光的“大男孩”校長。師生每一句真摯的問詢,每一個真切的眼神,都被丁圓偉視為一種鼓勵,一種認可。在深夜的馬路上,他有時會忍不住仰望星空,在心里默默地說:“爸爸,你看兒子一直在努力地工作,在好好地生活……”
盡管父親已經逝世將近十年,但提及父親,丁圓偉依然會毫無征兆地陷入悲傷,哽咽到不能自已。父親是紹興上虞一個山村里普通的農民,是幾千年來農耕社會中最典型的代表,勤勞樸實,任勞任怨,像大地一般存在著。丁圓偉常常無意識地回味著和父親的一場場對話,也越來越感知到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樂觀、熱情、積極、豁達……諸多性格中明亮與溫暖的底色皆源于家庭,源于童年,源于父母。
小時候,丁圓偉常常跟隨父母去田里干活,身為獨子,從不嬌慣自己。他常常回憶起和母親一起養蠶的情景,“夜里安靜的時候,聽到蠶吞吃桑葉的聲音,真好聽,還有毛茸茸的蠶在手心里、肩膀上慢慢爬過去,那種感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丁圓偉也會幫著父親去做重苦力,爸爸在前面拉著車,車里載著很重的貨物,小小的他使出全身力氣在后面幫助推車,坡長而陡,S型的上坡方式給了童年的他諸多啟示。多年以后,他仿佛還能看到小小的自己彎著腰,攀住車轅使勁拉車的場景。這仿佛成了他人生的隱喻,那么長的路,需要他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縱然曲折,但每一步都要全力以赴。
丁圓偉的人生開局并不算順利。他學習優異,中考時考上了遠近聞名的浙江省春暉中學,但在報到前夕,父親徹夜未眠后告訴他,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建議他放棄普通高中,選擇更容易就業的師范學校。很多年以后,父親站在田埂上,帶著自責的語氣,對工作后還常回家幫忙下地干活的兒子說,“爸爸沒有多大能耐,讓你跟著受累。”他則會笑著回應:“父子間能如此愉快地聊天,我多么幸運。”丁圓偉很喜歡汪曾祺,他也渴望汪曾祺的父子關系——父親可以給十幾歲的兒子遞煙點火,也可以給兒子參謀怎么去追自己喜歡的女孩。丁圓偉時常覺得,自己也有這樣一位父親。
是這樣溫和有力的父親,和勤勞善良的家庭氛圍,賦予了丁圓偉“有志者事竟成”的昂揚氣韻,賦予了他在遇到困難挫折時也不會放棄努力的堅韌,更賦予了他充分敞開自己、信任他人的敦厚溫良。
也因此,在剛畢業就面臨失業的困局中,丁圓偉也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2007年他20歲,剛師范畢業,激烈的編制競爭讓他半開玩笑地跟父親說,“當不了老師就回來種地”。但他知道這不是父親的愿望,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坐綠皮火車,找便宜的旅館,邊挨蚊子叮咬邊復習功課,一輪輪筆試面試,終于沖破重重包圍,有了可以當老師的機會。即便學校在遠離家鄉的海寧鹽官鎮,即便學校條件簡陋,他還是會覺得幸運。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想當一名老師的愿望是如此強烈。
在鹽官鎮,丁圓偉是唯一的外地教師,學校里沒有宿舍,他就打掃出來一間雜物室安置自己和所有的家當——簡單的被褥和一些書。放學后,其他同事都回家了,他就坐在簡陋的宿舍里看書,“沒有電腦,沒有電視,唯一的消遣就是讀《小學語文教師》。那厚厚的一疊《小學語文教師》是我的師父整理書柜時留給我的,當時的版本和今天不同,只有語文教科書一般大小。我對這些雜志愛不釋手,閑時讀、睡前讀、候車時讀,即使上個廁所我也握在手中”。
如今回想起來,那厚厚的一疊《小學語文教師》雜志給丁圓偉的專業奠定了深厚基礎。他也更加明晰了自己的未來,要當老師,而且要當一名語文老師。彼時,他所在的學校讓他任教體育,帶好女子籃球隊。學校還曾派他去參加少兒英語培訓,期待他拿下英語教師資格證。那三年,他是學校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人如果沒有清晰的自我規劃與認知,就很容易被外界塑形,但丁圓偉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面對英語培訓課的常規問題“你為什么想成為一名英語教師”,丁圓偉倔強地回復考官:“Never!I want to be a Chinese teacher!”考官驚訝了,“那為何還來參加培訓?”丁圓偉直率地說,迫于壓力,是校長讓來的。最終,他反抗成功,離開了不在他意愿之內的培訓班。
一個有定力有主見的人終究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成長,只能被自己所塑造,而不是他人。
一個從小被愛被呵護著長大的孩子,內心深處會有著天然的自信,這份自信表現在能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試著努力追尋。丁圓偉就是這樣,在事業上,他知道自己要當語文老師,就心無旁騖,慢慢蓄力。對于愛情,同樣如是。“第一次在校園操場上看見打籃球的她,遠遠拋出一個三分球,那么自信,那么有活力,我想,這就是我未來的妻子了。”他用了三年時間,最終成功追到了那個“籃球女孩”。2011年,兩人結婚。一年后,丁圓偉跨地區調任到妻子家鄉——諸暨安華的一所民工子弟學校。那一年,他如愿以償地成了語文老師。
2012年,妻子丹瑜作為學校骨干進入“紹興市首屆小學語文新秀研修班”。丁圓偉羨慕之余,也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遞交了一份申請,竟然幸運地通過了,他因此成為“莫國夫名師工作室培訓班”的一名學員。莫國夫老師致力于培養青年優秀教師,在江南一帶乃至全國中小學教育領域都赫赫有名。丁圓偉也在“莫式研修”中感受到了竹子拔節成長的痛苦與快樂。在莫老師的鞭策與激勵下,他的業務水平迅猛提升。從2012年秋天的第一堂紹興市級公開課,到2019年站上第八屆全國小學教師素養大賽的舞臺,他不斷突破,在無數次打碎重組的磨礪中,迎來一次又一次的高飛……
人生往往有太多無常。在丁圓偉全力以赴參與國家級賽課時,傳來了噩耗,父親遭遇車禍去世,母親重傷,父子倆田埂上的暢談竟成了彼此的最后一面……那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2014年,也是人生永遠無法繞行的一年。他要安撫年近九旬的奶奶,強裝無事告訴她爸爸去外地打工了,也要應對車禍官司,一遍又一遍地跑交警大隊,還要撐著給學生上課,眼淚常會毫無征兆地漫溢下來。他帶班里的孩子學季羨林的《懷念母親》,課上到一半,聲淚俱下,學生默然。
最終,是師父莫老師將丁圓偉從悲傷的深淵中往外拽了拽。莫老師在一次講座后,看到眼神無光躲在角落里的他,語重心長地說:“丁圓偉,你的事情我聽說了。”頓了頓,“你看你現在的樣子,真慫。”又過了一陣,莫老師拍拍他的肩膀,“你若扛不住,你的兩個家乃至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糟。”
幾天后,莫老師再次坐在丁圓偉身邊,告訴他:“人,終其一生,若能選擇一份自己感興趣的工作,持之以恒,體現自身的價值,找尋活著的意義,或由此改善家人的生活,是不是人生一大幸?”深夜無眠,在被噬骨的痛苦撕扯時,莫老師的臉龐和話語就會在丁圓偉心底涌現。
還好,有班級里一個個如向日葵般的小孩,為了不辜負他們,丁圓偉振奮精神,帶領他們讀經典,《小王子》《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親愛的漢修先生》……他和孩子們在一個個故事中,一個個純粹的靈魂中,感受愛與前行的力量。人生,不管再艱難,還是要往前走啊。
在來到慶同小學之前,丁圓偉在紹興已經是頗有名氣的語文老師,他每天認真備課講課,做兒童閱讀推廣。他也當了父親,有了一兒一女,他會在心里繼續與父親聊天,繼續著未完成的對話,也會情之所至,深夜跑到大街上向天空大喊:“爸,你知道嗎?你又當爺爺了。”
莫老師有時會鞭策丁圓偉,“你可以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他的同事們也會說,“小丁,你難道一輩子就和我們在一起了嗎?”他就笑笑,“能當語文老師,和孩子們天天在一起,已經是很好的生活了。”直到有一天,他的同事拿著教育局下發的文件遞給他,督促他報名。那一年,教育局不拘一格攬才,凡是有意向當校長的,都可以參與競聘。沒有中層管理經驗的他最終過五關斬六將,以優異的成績突出重圍——他競聘成功了。
然而,挑戰才剛剛開始。“最初來到慶同小學時,壓力很大,非常焦慮,常常到半夜三點還睡不著覺。”空降、年輕、沒有管理經驗……聽起來似乎都是短板。丁圓偉定下心神,他想起邁克爾·喬丹的話,“我可以接受失敗,但我絕不接受放棄”。不知道多少次,他依靠這句話走出低谷和焦慮。
很快,丁圓偉就步入正軌,首先,做好時間統籌,一件件事分清輕重緩急慢慢落實。他大力培養學校骨干教師與后備干部,整個學校洋溢著積極向上的學習氣氛。大方向穩下來后,他又開始思考學校的教育特色與校園文化建設。
慶同小學的田徑項目是傳統優勢,在此基礎上,丁圓偉將籃球作為重要體育項目著力發展。他是有籃球情結的,自從初中時,在路上撿到一個籃球開始,他不知多少次從籃球運動中獲得過快樂與激勵。他始終相信,體育運動能參與塑造一個人的內在生命系統,更能磨礪人的心智。很快,慶同小學的籃球運動就發展得如火如荼。學校教練是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的退役球員,他們一起帶著一群熱愛籃球的孩子培訓、打比賽,為孩子們講述科比·布萊恩特的故事,講述邁克爾·喬丹的傳奇,孩子們的激昂斗志被激發了出來,常常在比賽中獲勝。
有的家長擔心孩子花在籃球上的時間過多,不愿意讓孩子參加訓練。球隊中曾有一個叫童怡涵的女孩,她的媽媽不想讓孩子參加校隊比賽,丁圓偉就找到童媽媽,聊了近兩個小時,反復說體育精神對一個孩子成長的重要性。他極力邀請童媽媽去現場看一場孩子的比賽,當看到女兒在球場上英姿颯爽、指揮若定,童媽媽眼睛濕潤了,女兒自信的狀態感染了她,從此,她成了童怡涵最有力的支持者。
有一次打比賽,童怡涵的球鞋有些滑,影響了發揮,那一場輸了,“丁校長在第二場比賽開始前,迅速從車里拿出他剛剛買的新運動鞋,讓我換上,說如果打贏了,這雙鞋送我。”童怡涵從此有了丁校長送的一雙喬丹籃球鞋,“這雙鞋子,平時舍不得穿的,一來稍稍有點大,二來它很珍貴,我只有在重大比賽時才會穿,穿上這雙鞋會有好運。”童怡涵現在已經是一名初一學生,被當地一所私立學校以籃球特長生招去了。“丁校長對我們可好了,我記得有一次訓練時,不小心扭傷了腳踝,丁校長二話不說,背上我就直奔醫院,在醫院里一直陪著我處理好傷口,把我送回家才安心。”

丁圓偉與籃球的故事還有很多,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能講述出丁校長和他們一起打籃球的美好回憶。有一個孩子,因為父母離異,情緒低落。畢業時,丁圓偉特意買了一雙球鞋送給他,鼓勵他勇敢往前走。有的孩子在比賽或是訓練中表現突出,他也會自掏腰包買鞋子激勵他們。他會因為孩子贏球而高興得跳躍;也會因為孩子輸球而在車里強忍淚水,他就是這樣真性情的人。
骨子里,丁圓偉還是一個文人,漢語言文學專業出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樣昂揚澎湃的情懷,已融在了血液中。在校園文化建設時,他將位于半山腰的學校整體設計成“高山流水”,設計好“仰止”長廊,將孔子、王陽明、蔡元培等一位位“大先生”種進孩子們的心里。校園操場改造時,他特意叮囑,一定不要拆了那些很老的物件,那些褪色脫漆的器械蘊含著很多人的回憶,是學校珍貴的傳承。
丁圓偉將東方古老的哲學思想與西方的體育拼搏精神融會貫通,讓自己的內心充滿力量。心如庭院,可以栽種芬芳花草,亦可以任由它荒蕪,野蔓叢生。他是自己心靈出色的園藝師,勤勉耕耘,時時清潔,也將干凈、清澈的種子撒播在整個學校土壤上。
盡管校長每天要面對大量事務性工作,可是丁圓偉還是堅持帶一個班級的語文課,從未間斷。他最喜歡的還是在教室,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光。今年因為有老師身體抱恙,他又接任了另一個班的語文課。在兩個班的課堂中穿梭著,忙碌且快樂。丁圓偉同時主持著校園小浪花廣播臺“好爸爸故事會”欄目,每周在廣播里給孩子們讀故事。在他擔任校長的幾年間,參與校外大型活動時,他的標簽常常是慶同小學語文老師,而不是校長。
二十七歲那一年,莫國夫拍著他的肩膀說:“丁圓偉,當你四十歲的時候,我希望你和我一樣……”十年后的今天,距離四十歲還有三年,他有時會想自己與莫老師的距離,并暗自努力。“當我們尋求變得比現在更好的時候,我們周圍的一切也將變得更好。”他也會常常抬頭看向遙遠的星空,在心中默默告訴爸爸:你放心,我一切都很好,我們都會很好。
責任編輯 趙漢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