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卡尼《鄉村騎士》中“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的體裁功能

摘要：在19世紀晚期的意大利，文學界掀起了一股真實主義（verismo）運動的思潮，它強調了以客觀的方式描寫生活的真實樣貌，內容多以中下階層人民為主，這股文學思潮隨后也影響了歌劇的創作，馬斯卡尼的《鄉村騎士》便是其中代表。在真實主義作品中，“無個人性”原則、“民間敘事”寫作等特點使得作品的部分內容以隱性的方式呈現，并直接影響了理解作品的方式。

“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是一首插入于歌劇前奏曲中的獨唱曲，結構獨立，并帶有前奏曲、西西里舞曲、小夜曲及贊歌四種體裁特征。其體裁的意義直接對應了后續劇情，是劇情中的伏筆，這便是其體裁的功能。本文將從體裁功能的視角探究作曲家以音樂構建歌劇的方式，解析未寫在臺本里的隱性內容。

關鍵詞：鄉村騎士；體裁；西西里舞曲；小夜曲；贊歌

一、“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體裁功能的理論意義

1.地域文化語境問題與作品中的“無個人性”

意大利的真實主義是受法國的自然主義影響而產生的文學流派，初現于19世紀70年代，其兩位代表人物——作家路易吉·卡普安納（Luigi Capuana，1839—1915）及小說家喬萬尼·維爾加（Giovanni Verga，1840—1922）皆為西西里人。卡普安納認為應讓文學具有科學性，作家需根據已發現或自身觀察到的社會及自然規律來再現生活，維爾加則以其熟悉的西西里作為背景創作故事①，由二人推動的真實主義文學也因此具有獨特的地域文化語境。

在小說《鄉村騎士》中，維爾加遵循真實主義的敘事風格，避免對故事背景刻意地描寫，以塑造“故事即日常生活”的樣貌。馬斯卡尼的同名歌劇還原了原著的敘事方式，臺本中對故事背景沒有過多著墨，而與小說不同的是作曲家在音樂方面對故事進行了補足。除了在19世紀常見的主導動機手法之外，作曲家還以“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一曲為全劇進行鋪墊，對此曲進行分析將有助于理解歌劇的深層內涵。此曲的主要作用之一是指代西西里的地域文化語境，破題指出故事發生地，此功能由其體裁特征衍生而出。雖然歌曲本身無法直接告訴觀眾故事的相關背景知識，但西西里舞曲體裁本身的存在意義能在未交代故事背景的前提下使情節設計在邏輯上依然完滿，告訴觀眾：這部歌劇發生在西西里，所以劇情會如是發展。

在真實主義作品中，地域文化語境之所以是影響劇情發展的重大因素，乃因真實主義文學中的“無個人性”原則，此原則與地域文化語境是一體兩面的話題。卡普安納特別強調作家應避免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任何主觀意圖，這便是其所謂保持作品的“無個人性”②，他贊賞了維爾加在作品中的客觀化手法，并寫道：“小說家不應當有任何道德觀念、任何宗教思想、任何政治見解，而應當熟悉一切道德觀念、宗教思想和政治見解，并且盡可能公正地理解它們。” ③若一部作品沒有作者的主觀意圖，則故事的走向便可用科學的方法預測，也就是卡普安納主張的：讓文學具有科學性。

維爾加在作品中強調了真實主義的基本詩學原則：要讓藝術家的手絕對地看不見，使藝術品仿佛是自己形成的，與作者毫無關系④。以《鄉村騎士》來說，決定故事走向的就是西西里保守的道德觀念及天主教的宗教思想（作者身為西西里人早已為大眾所熟知），整個大環境的價值觀將會限制角色們的思考方式并成為其行動準則，結局也像是早已注定的。“無個人性”原則意味著大環境的價值觀是理解故事的關鍵，而具體要討論的就是西西里的地域文化語境。

2.維爾加的“民間敘事”寫作

小說《鄉村騎士》的作者維爾加在其創作中主要使用了稱為“民間敘事”⑤的寫作方法，作者不直接書寫故事背景，而是借筆下角色之口側面道出⑥。這種寫作方法實際上除了故事背景外，還涉及了每個角色的性格以及角色間的關系，這些故事的“基本設定”會透過劇情中人物說話的語氣、行動、意圖間接展現。民間敘事是一種重敘述、輕描寫的寫作方法，在一個沒有“旁白”的情況下，閱讀原作小說時可能需反復琢磨才能對故事的隱性劇情有所體會，而歌劇演出為一幕到底，不像閱讀書本能前后反復推敲，理解上可能更加困難，因此馬斯卡尼需要另一種替代方案。

“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是歌劇中的第一次“敘事”⑦，同樣由體裁特征衍生出的功能在故事開始之前補足后續缺少的劇情，使故事的邏輯脈絡得以串聯。與劇情相關的體裁特征是小夜曲，效果如同民間敘事一般，借圖里杜之口以此體裁暗示其與蘿拉二人之間的關系。

二、“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的體裁特征、功能及與劇情的聯系

1.前奏曲

作曲家在譜上以樂曲標題的方式直接寫明了前奏曲體裁，這首前奏曲是為整部獨幕歌劇作序引功能的獨立分曲，又“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穿插在前奏曲中，因而天然帶有前奏曲的性質。本劇的前奏曲具備序曲的地位，可以套用序曲的功能加以分析，作曲家或因作品僅一幕所以標示前奏曲，但其樂曲結構是完整且獨立的。

本曲的序引功能不與劇情產生直接關聯，而是結合其他體裁，將其他體裁定位在序引的功能上，因此其他三個體裁同樣也能套用序曲的功能加以分析。西西里舞曲體裁作序引的用途在開頭指明故事地點、渲染鄉村生活色彩，以及預示圖里杜在熱戀背后所隱藏的悲劇結局⑧。在小夜曲及贊歌的體裁方面，指出了男主角演唱本曲的時間點在“故事開始之前”，作序引功能相當于一段事前交代故事設定的開場白。

2.西西里舞曲

此體裁同樣在樂譜中以標題的形式標明，雖然作曲家為“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下標西西里舞曲，實際上則是以此體裁的樣式加以發揮創作的獨唱曲，西西里舞曲的成分占比并不高。西西里舞曲方面的特征有八六拍附點節奏型、調性為小調、以西西里方言演唱，以及歌詞中特有的斯特蘭博托（strambotto）詩文格律，以單節八行十一音步的詩文構成。并且本曲實際上并非“舞曲”，而是如同17世紀一些作品對此體裁的描述“aria siciliana”或“aria di cantar siciliano” ⑨一樣，理解為“西西里之歌”或“西西里歌調”會更為貼切。

作為一種田園曲類型的體裁，西西里舞曲具有喚起聽者對某種自然景致聯想的作用，也就是西西里島的鄉村氣息。在原著小說中，作者透過民間敘事的寫作方式借圖里杜之口說出了如葡萄園、雞圈等鄉村景觀⑩，在歌劇中則以音樂的形式進行渲染，也就是此西西里舞曲。除了鄉村景觀及感官氛圍這種顯性的塑造，與西西里地域文化相關的隱性塑造即是前述的“保守的道德觀念”及“天主教的宗教思想”。隱性塑造在歌劇中起到一定的預示劇情作用，在真實主義“無個人性”的原則之下，西西里舞曲體裁塑造的文化語境便是決定故事走向的依據，觀眾借此便能以科學的方式推測劇情發展。

全劇中與此體裁關聯的橋段主要圍繞著桑圖扎展開，劇中桑圖扎有相當長的時間持續待在舞臺上，沒有進入教堂做彌撒，其間不斷有其他角色進出場與之互動，可謂是故事的核心角色。桑圖扎之所以于舞臺上徘徊不進入教堂乃因當地宗教信仰的因素，天主教影響下的西西里道德觀念非常保守，在婚前便失去貞潔的桑圖扎是“有罪”的，因此不被允許進入教堂。關于桑圖扎失去貞潔的描寫在場景“浪漫曲與場景”當中，第67小節的“onor”一詞可說是此場景甚至是全劇的詞眼，此句“Priva dellonor mio rimango”直譯作中文為“奪去了我的榮譽”，實際意為“奪去了我的貞潔”。保守的道德觀念不僅在劇中存在，現實中也是，當時意大利文學傳統相對比較保守，且維爾加個人的寫作風格也較為嚴謹，如性、死亡或其他丑惡之事，僅會簡單描述而不詳加描寫？。如此這般在現實與故事中皆有同樣的保守觀念，可謂是印證了真實主義的原則。

歌劇的結局同樣沒有將情殺案直接呈現，而是自一位村人口中傳來圖里杜的噩耗，阿爾菲奧殺了與自己妻子有染的圖里杜。阿爾菲奧的報復手段可謂是最極端的做法，致其如此憤怒的外在因素仍然是當地保守的道德觀念。在西西里人的認知中“家庭”是一個整體，不容干涉與侵犯，起初圖里杜的母親露琪亞對桑圖扎愛答不理的態度也是因為桑圖扎實際上還沒有與圖里杜結婚，尚不屬于他們的家庭。而阿爾菲奧在村里是位富裕并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物，妻子出軌之事若傳出，對他來說可謂是顏面掃地，所以在這件事上他至少必須“有所作為”。阿爾菲奧殺死圖里杜的做法便是貫徹歌劇標題中“騎士（cavalleria）”一詞的含義，“騎士”為直譯，實際代表的是“俠義”“正義”一類的意思？。

西西里舞曲的功能是貫穿全劇的重要元素，正如皮埃特羅·德拉·瓦萊所說：“西西里舞曲更適于喚起人們憂郁和憐憫的情感。”？開頭的這一曲與悲劇性的結局有了首尾呼應的效果。

3.小夜曲

作曲家沒有明確指出“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是一首小夜曲，但這一體裁特征仍然明顯。這是一首發生在破曉的清晨小夜曲，在整個前奏曲結束后銜接了村民開始一日作息的工作場景，除了清晨的時間點外，小夜曲的體裁特征還有以撥弦樂器（豎琴）伴奏以及與愛情相關的歌詞。

小夜曲是一種男性表達對女性愛意的體裁，本曲的功能為在故事正式開始之前先告訴觀眾圖里杜戀慕蘿拉這一事實。在維爾加的小說中，作者在開篇便寫明圖里杜在得知蘿拉要與阿爾菲奧結婚時感到憤怒，二人見面之后的對話也透露了圖里杜對蘿拉的感情，例如其中“你可以用任何適合你的方式來玩弄上帝的旨意（指與阿爾菲奧結婚）！”？便是圖里杜拐彎抹角勾引蘿拉的話語。但在歌劇的戲劇性考量下，馬斯卡尼把原著的這一部分刪去，將蘿拉這位“罪魁禍首”登場的時間點延后至圖里杜與桑圖扎爭執的二重唱中，取而代之的是以這一體裁直接告訴觀眾圖里杜的內心想法。

在歌劇版本中，圖里杜始終沒有承認對蘿拉的情感，因此小夜曲體裁的功能作為補足缺失的劇情是有必要的。與此體裁對應的部分是場景“四段重唱”中圖里杜與桑圖扎的二重唱，其中桑圖扎咬定圖里杜與蘿拉如今仍有私情，這是對自己的始亂終棄。桑圖扎在故事中對圖里杜的質疑乃至決裂是“后果”，小夜曲體裁所代指的隱性劇情則是“前因”，而這首小夜曲插入于前奏曲中的位置，恰好就是圖里杜與桑圖扎二重唱中二人激烈爭執時的音樂主題，作曲家對本曲的安排實際上隱含了這層因果關系。

4.贊歌

在本曲的體裁中，馬斯卡尼將具有哀怨氣質的西西里舞曲“變形”為對美麗的蘿拉的贊歌？，雖然贊歌的特征是當中比重最少的，僅能從歌詞判斷，但歌詞在聆聽時實際上是最明顯的。本曲的歌詞除了是愛情內容，同時也是對蘿拉的贊頌，如開頭的兩行詞：“噢！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肌膚細膩，嘴唇嫣紅。”便是以民間敘事的方法側面描寫蘿拉的美麗形象。

贊歌體裁的功能是對蘿拉進行角色形象塑造。在全劇中蘿拉出場的戲份非常少，主要是在場景“四段重唱”里介入了圖里杜及桑圖扎的對話，不久后又徑直進入教堂參加彌撒，蘿拉登場時唱著一首“斯托內洛”？，內容為贊美鳶尾花的美麗。盡管這首斯托內洛有類似于“進場詠嘆調”的功能，借鳶尾花的形象指代蘿拉自身，但真實主義的民間敘事手法仍將主要篇幅放在蘿拉與二人的對話，對蘿拉的形象塑造是較為缺乏的，如此看來前奏曲中的贊歌便是對蘿拉形象的“提前補充”。

從角色在故事里的“地位”來看，阿爾菲奧與蘿拉是高于圖里杜與桑圖扎的，阿爾菲奧是位富裕并有社會地位的商人，蘿拉則如同飛上枝頭般攀上了阿爾菲奧，也就是說，真實主義所描寫的“社會底層生活”實際要強調的是圖里杜與桑圖扎這兩位無名小卒。在馬斯卡尼的歌劇中，阿爾菲奧“享有”一首進場詠嘆調，蘿拉則被一首贊歌稱頌；相較之下，身為第一男女主角的圖里杜與桑圖扎卻沒有這種展現自身形象的專屬時間，這便是作曲家在真實主義原則下給予社會底層角色的待遇，雖然是第一主角，但在故事里的其他人眼中他們并不重要。因此，雖然作為一首贊歌不若其他體裁功能具有較為深層的含義，但對出場時間最短的蘿拉的形象塑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三、結論

“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是一首體裁功能性豐富、帶有多重含義的獨唱曲，每個體裁各自的功能為：序引性功能（前奏曲）、指代故事背景的地域文化語境并預示悲劇性結局（西西里舞曲）、說明一段隱性劇情（小夜曲）以及蘿拉的角色形象塑造（贊歌）。這一曲的原本樣貌是象征“悲劇”的西西里舞曲，小夜曲及贊歌的體裁特征則是馬斯卡尼為了戲劇上的需求有意為之。經過作曲家的“變形”，歌曲在聽覺上變得光鮮亮麗，觀眾表面上看到的是圖里杜對“美麗的蘿拉（贊歌）”“表達愛意（小夜曲）”，實際上“悲劇（西西里舞曲）”卻隱藏其中。

這四種體裁將小說的文字表現形式轉變為適合歌劇的呈現方式，馬斯卡尼取消了原著中大篇幅的對話，將之濃縮進一首歌曲并以體裁的功能表現。并且，這也是作曲家以真實主義思潮創作歌劇時所提出的方案，歌劇不像文學作品能以文字方式保存與流傳，。要的是在舞臺上傳播并取得票房，對于真實主義中要求讀者自行體會的內容，馬斯卡尼需要一種“直接的暗示”。也許不是每個人都了解真實主義，但有素養的觀眾能夠理解體裁功能的含義，“蘿拉，你的衣裳如牛奶潔白”就是一個不靠言傳便能意會真實主義的方案。

（張竣凱，上海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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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Little， Meredith Ellis， “Siciliana”，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 London： MacMillan， 2001.

[5] Verga， Giovanni，Cavalleria Rusticana and Other Stories， New Ed edition，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2006.

① 高建為.略論意大利真實主義的起源及其文學成就[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1）：112-117.

② 高建為.略論意大利真實主義的起源及其文學成就[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1）：112-117.

③ 柳鳴九.自然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546.

④ 同②

⑤ 原指西西里民間故事常用的敘事方法，維爾加將其發展為其作品中特有的敘述方式。

⑥ 同②

⑦ 鄒彥.音樂會版演出讓我們看到了巨大潛力：評上海歌劇院《鄉村騎士》和《丑角》[J].歌劇，2017（5）：26-29.

⑧ 同⑦

⑨ Little， Meredith Ellis， “Siciliana”，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 London： MacMillan， 2001.

⑩ Verga， Giovanni， Cavalleria Rusticana and Other Stories， New Ed edition，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2006，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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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 Meredith Ellis， “Siciliana”，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 London： MacMillan， 2001， quote from Pietro della Valle， Della musica delletà nostra， 1640.

Verga， Giovanni， Cavalleria Rusticana and Other Stories， New Ed edition，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2006，28.

鄒彥.音樂會版演出讓我們看到了巨大潛力——評上海歌劇院《鄉村騎士》和《丑角》[J].歌劇，2017（5）.

原文為stornello，一種短小的意大利格律詩或歌，通常有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