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昕*
【內容提要】本文從空間的視角比較了旨在促進歐亞大陸整合的兩大宏觀治理項目:中國發起的“一帶一路”倡議和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借助空間社會學分析的“領土-地方-尺度-網絡”四維框架,我們比較了兩組歐亞空間想象和互聯互通治理方案在四個維度上的分歧與互補性。近期,兩組項目在政策層面的“對接”實踐,以自然實驗的方式進一步體現了兩組空間安排對抽象空間配置上的認知異同:具體體現在命名實踐、與“歐亞”概念的關系、指導連通性實踐的隱喻以及項目的制度化和政治代表性等方面。兩套空間認知之間的“對接”需要克服差異、尋找比較優勢基礎上的分工合作。
冷戰結束以后,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勃興和之后反全球化浪潮的興起,催生了全球各個地區對地理空間、地區安排的重新規劃,甚至全新的想象。這種地理想象的深度、廣度和頻率,在沒有大規模戰爭重新劃分地理邊界的和平時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發生在廣義歐亞地區的地理想象和各種空間重整的努力,更是這一全球現象中最活躍的構成。許多學者和戰略界人士甚至不止一次斷言,“世界政治的歐亞時刻已經到來”①T. Bordachev, “New Eurasian Momentum: How to Make Integration Effective”,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December 14,2015;Yang Cheng,“The Eurasian Moment in Global Politics: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Great Power Strategies for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P.Dutkiewicz,R.Sakwa (eds), Eurasian Integration – the View from Within, New York: Routledge, 2015,pp.274-289.。在此“歐亞時刻”的背景下,中國政府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尤其是其中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把對歐亞大陸“互聯互通”的想象提升到了世界政治中最引人關注的中心議題之一。同時,“一帶一路”并非延續歷史上絲綢之路的唯一空間想象和安排。俄羅斯政府倡導的“歐亞經濟聯盟”提供了另一個關于歐亞聯通的想象方案。與此同時,進入21 世紀以來,哈薩克斯坦、土耳其、伊朗、日本、韓國等國家也都先后提出了自己的以歐亞地區為中心或想象目標的空間安排計劃。①M. Laruelle, “The U.S. Silk Road: geopolitical imaginary or the repackaging of strategic interests?”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2015,Vol.56,No.4,pp.360-375.
2015 年5 月,中俄兩國政府簽署了《關于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和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對接合作的聯合聲明》,雙方支持對方關于歐亞地區的倡議和計劃,初步表達了合作的政治姿態。這使得上述兩種空間重整計劃被賦予了新的政治經濟含義,尤其是如何管理不同主體可能以不同方式推動的“互聯互通”。2018 年5 月17 日,歐亞經濟聯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歐亞經濟聯盟經貿合作協定》。該協定的十三章內容覆蓋了關稅合作、貿易便利化、知識產權、政府購買、電子商務、市場競爭等領域,“標志著中國與聯盟各國經貿合作從項目帶動進入制度引領新階段”②李自國:“‘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是中俄的戰略選擇”,2019 年6 月10日,https://m.ciis.org.cn/sspl/202007/t20200710_902.html。2018 年12 月,該經貿合作協定生效。③“關于2018 年5 月17 日簽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歐亞經濟聯盟經貿合作協定》生效的聯合聲明(全文)”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19 年10 月25 日,http://www.mofc om.gov.cn/article/ae/ldhd/201910/20191002907748.shtml中俄雙方對對接性質的理解、從政策到制度層面的實踐,又為理解歐亞空間重整的不同安排提供了可能性。
已有研究多從“地區一體化”或者“地區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歐亞空間內以中俄為代表的不同的地區重整計劃。基本的共識是將俄羅斯的歐亞一體化理念和制度實踐歸納為“封閉式”,而將中國的對應倡議理解為“開放式”。比如,維爾西認為,俄羅斯新歐亞主義政策就是空間擴張戰略外交政策的典范,而歐亞經濟聯盟則是俄羅斯努力發展和鞏固其在近鄰和周邊地區的影響力和霸權的重要手段。①See Hadi Veicy,“The Policies of Russian Regionalism and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International Quarterly of Geopolitics,2022,Vol.18,No.4,pp.177-201.顧煒也認為,俄羅斯作為歐亞地區秩序中傳統的中心國家,在該地區的主要目標是維持自身在地區事務中的主導地位。②參見顧煒:《中俄戰略協作與歐亞地區秩序的演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第171 頁。類似的,科里克維奇和布拉特爾斯基指出,2014 年烏克蘭危機后,俄羅斯在軟實力和物質利益兩個政策領域的能力都有所減弱,只能利用其在安全領域的領導地位來推進區域經濟一體化。因此,中外學者普遍認為,俄羅斯近期關于歐亞一體化的想象和制度安排主要是為了維護自身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
中國學者關于“一帶一盟”對接的大量研究已經指出中國和俄羅斯主導的兩套地區規劃在不同層面的差別。比如,郭連成指出,在“一帶一盟”的合作框架下,中俄在戰略定位、合作模式、范圍和體量上以及資金實力方面均有差異。①參見郭連成:“‘一帶一盟’對接合作:現狀與前景”,《財經問題研究》,2018年第10 期,第16-20 頁。關貴海和戴惟靜比較分析了中俄兩國在區域一體化中的作用,認為俄羅斯在安全領域仍然是后蘇聯空間一體化的引領者;而中國則使用更自由的形式、試圖樹立公共產品提供者的負責任大國形象。②См. Гуань Гуйхай, Дай Вэйцзин. Роль великих держав в региональных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процессах: на примере России и Китая в евразии// 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 12.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2020.№5.C.85-96.焦一強則指出,在“對接”的理念背后,包括針對歐亞空間在內的雙方經濟關系的不對稱,已成為影響兩國關系的潛在因素,甚至可能會影響兩國的政治互信。③參見焦一強:“由認知分歧到合作共識:中俄‘一帶一盟’對接合作研究——基于不對稱性相互依賴的視角”,《當代亞太》,2018 年第4 期,第51-85 頁。
也有部分研究超越地區主義或者區域化視角,有意識地引入“空間”作為核心分析對象。這方面的主要代表是萬青松的研究。④參見萬青松:《跨國政治協作空間及其建構:以歐亞一體化與絲綢之路經濟帶的相互關系為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年。他對“政治空間”、“跨國政治協作空間”、“空間再生產”、“歐亞空間”等關鍵概念進行闡述,論證“跨國政治協作空間”是決定區域一體化能否取得實質性進展的最關鍵因素之一。他的研究以此概括了歐亞一體化過程中呈現出的松散、停滯、斷續、不平衡等一系列空間過程的表現,指出歐亞一體化面臨的諸多制約性因素主要是由空間生產機制的缺陷造成的,而解決的最佳方式就是進行跨國政治協作空間再生產。因此,中國與俄羅斯正在推進的“一帶一盟”對接,可理解為一種跨國政治協作空間再生產的新路徑。
本文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更加集中地圍繞“空間”審視中國和俄羅斯關于歐亞的空間想象、空間表達和空間實踐,結合空間社會學和批判地理學等學科的理論前沿,將抽象的“空間”打開為多個維度,分別考察各個維度上中國與俄羅斯對歐亞空間的想象和實踐上的異同。最后通過對兩套空間想象和空間安排“對接”的表現,進一步理解二者異同及其政策含義。
近二十年來,多個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出現“空間回歸”趨勢,①B. Kümin, C. Usborne, “At Home and in the Workplace: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to the‘spatial turn’”History and Theory,2013,Vol.52,No.3,pp.305-318. 金新,黃鳳志,“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空間轉向’芻議”,《教學與研究》,2013 年第7 期,第92-99 頁.空間社會學、批判地理學等跨學科的研究領域也日漸成熟。這個研究取向認為空間不僅僅是政治行為的背景或者舞臺,它本身就塑造行為主體的政治行為。該傳統強調,對于抽象空間的敘述和界定,對于領土的生產和再生產,以及對于空間的規制,都是現代國家重要的政策工具。其中,基于資本模式和國家領土模式的兩種空間認知與空間組織安排具有基礎性地位,而這兩者之間的互動又塑造了空間想象和空間管制的最終結果。該傳統內的最新研究提供了多維空間的重要視角,超越了在抽象空間的想象、代表、塑造上非此即彼、非內即外的認知。在此基礎上,地理空間知識的生成、傳播、消費;以及政治力量如何在多個維度通過地理、空間知識得以伸展,這也成為(國家間)政治競爭的重要環節。②J. A. Agnew, “The Territorial Trap: The Geographical Assumption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1994,Vol.1,No.1,pp.53-80;P.Liste, “Geographical knowledge at work: Human rights litigation and transnational territoriality”,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16,Vol.22,No.1,pp.217-239.D.Harvey,Spaces of Capital:Towards a Critical Geography.New York:Routledge,2001.
在此傳統中,法國哲學家、新馬克思主義學者亨利·列菲伏爾(Henri Lefebvre)關于“抽象空間”生產的理論具有重要意義。抽象空間的生產不僅涉及政治和制度安排的變化,也涉及政治想象的變化,因此涉及日常生活、資本積累、國家行為等多個場域。列菲伏爾理論中包含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不斷強調“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計劃制定者認知的空間和當地居民生活的空間、國家界定的抽象空間和此前已經存在的空間實踐與空間代表”之間永恒的矛盾。③H.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Cambridge:Blackwell,1992.關于抽象空間的共同知識,往往通過地緣政治和歷史敘述、制圖術、城市規劃技術等方式加以體現。抽象空間的理解和表達,一方面形塑了空間背后的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對于改造空間管理方式的主體(包括國家)而言,影響抽象空間生產的能力具有戰略利益。④N. Brenner, S. Elden, “Henri Lefebvre on State, Space, Territory”,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2009,Vol.3,No.4,p.359.對空間關系的想象和規制不僅發生在傳統的國家地理單位內部,也可以跨越這樣的單位邊界,通過多個不同層次(尺度)的空間想象——包括(更低的)地區性、(更高的)跨區域甚至全球性的維度——來展開。因此,空間想象和安排可能超越傳統國家為基礎的領土維度,而轉移到各種跨國的政治經濟秩序、安排和治理方式上。①J.A.Agnew,Geopolitics:Re-visioning World Politics,New York:Routledge,2003.
對于抽象空間的不同認知塑造了對于跨國空間管制的不同安排,而不同的空間想象和空間規制之間有可能產生多重不同的競合關系。與此同時,作為更廣泛的“戰略伙伴關系”的一部分,俄羅斯和中國政府致力于協調“一帶一路”和歐亞經濟聯盟的進程,這樣的“對接”作為理念和實踐,本身又為我們理解兩套空間觀的實質提供了近乎自然實驗的機會。在上述洞見基礎上,并借助杰索普、布倫納和瓊斯等人提出的關于空間經濟社會關系的“領土-地方-尺度-網絡”(Territory-Place-Scale-Network)四維框架,②B. Jessop, N. Brenner, M. Jones, “Theorizing Sociospatial Relations”,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Society and Space,2008,Vol.26,No.3,pp.389-401. 這個四維度的區分并非打開空間多維性的唯一可能,在這四個維度之外還可以增加諸如“性別”等維度。See Daniel Lambach, Space, scale, and global politics: Towards a critical approach to spac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21,Vol.48, No.2,pp.282-300. 中文中關于該多維分析框架的介紹可參見王豐龍、劉云剛,“尺度概念的演化與尺度的本質:基于二次抽象的尺度認識論”,《人文地理》,2015 第1 期,第9-15 頁。我們總結了中俄之間對于歐亞空間的想象和空間規制的基本特征,評估了“一帶一路”倡議和歐亞經濟聯盟在領土、地方、尺度和網絡四個維度上的互補性和可能分歧,以及這些異同對于“對接”實踐的可能影響(見表1)。

表1 “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的“領土-地方-尺度-網絡”四維分析
中國的“一帶一路”中的“絲綢之路經濟帶”覆蓋歐亞地區大部,但并不僅僅限于這個核心區域。這個倡議以多個層面的“互聯互通”為核心,不依賴嚴格的組織形式,通過促進超越國家邊界的各種經濟要素的自由流動和文明平等交流,一方面希望在全新的地域范圍和空間層次上重塑中國的國民經濟體系(包括但不僅限于消化國內過剩產能),另一方面也希望創造一個“扁平”、“均質”的歐亞空間,本質上淡化集體文化、身份認同,對歐亞地區實現某種世界主義意義上的空間再造,幫助在之前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過程中沒有獲益的邊緣國家通過新的聯合方式、尋找共同擺脫邊緣地位的發展模式。①M. Mayer, X. Zhang, “Theorizing China-world integration: sociospatial reconfigurations and the modern silk road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1, Vol.28, No.4,pp.974-1003.中國倡導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推進過程中,城市、城市群和各種起到連接作用的基礎設施是重要的推動手段。作為歐亞聯通最重要的表現和成果之一的中歐班列,其最初推動力恰是來自重慶等地方政府的制度創新和地區間的制度仿效,隨后才逐漸被中央政府提升為全國性政策并納入“一帶一路”的框架。而“一帶一路”實踐本身,也對中國國內的區域、城市群的發展構成了重要影響。②馬斌:“中歐班列治理機制及其對‘一帶一路’建設的示范意義”,《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3 年第6 期,第35-47 頁;Chen Xiangming,“Reconnecting Eurasia:a new logistics state, the China-Europe freight train, and the resurging ancient city of Xi’an”,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2023,Vol.64,No.1,pp.60-88.這些理念都間接體現在關于“一帶一路”的制圖術中:幾乎所有關于“一帶一路”的地圖(不管制圖者的身份和機構)都描述了一個平整的歐亞大陸,傳統的國家邊界在地圖中完全不標注,或者被大大淡化。相反,這類地圖中清楚標識的往往是各種“點”(生產中心、交通樞紐城市)、“線”(交通和基礎設施網絡)和“面”(各種經濟走廊)。制圖術本身也反映了上述對于歐亞空間的想象和對于歐亞空間互聯互通的想象。①M. Mayer, X. Zhang, “Theorizing China-world integration: sociospatial reconfigurations and the modern silk road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1, Vol.28, No.4,pp.983-985.
隨著我國的不斷改革,擴大開放以及經濟、文化全球化的潮流影響,在全球的各個地方掀起了“漢語熱”的學習活動。但是由于漢英文化的差異,在將中國的名著漢譯英的過程中出現了諸多的問題。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如何處理漢語和英語的關系一直是翻譯界的焦點話題,譯者都在通過自己的努力將中國文化“原滋原味”的呈現給外國的讀者。這就要求譯者既要精通中國語言文化背景,又要具備豐厚的英語基礎水平,以達到“中國特征”的完美保留。
相形之下,俄羅斯更早、更集中地調用了“歐亞”這個空間概念。這個概念本身是一個含混的概念,在不同領域中,這個概念可能被用來描述歐亞大陸的整體或其中的某些特殊地區。對當今西歐和東歐的大部分國家而言,“歐亞”這個概念和蘇聯空間緊密相關,前蘇聯空間的后續國家被認為至少是代表了歐亞空間的核心地帶。相應的,后蘇聯空間地緣政治的主要導向之一就是重建由70 多年蘇聯歷史形成的多種聯通機制。這些聯通機制在物理形態上包括能源管道、道路(尤其是鐵路)、生產網絡等,也包括抽象的聯通,即人口、經濟交往甚至抽象的世界觀上的聯通,這些不同種類的“基礎設施”與現今的國家邊界相互交錯。蘇聯解體之后,空間關系的重新打開引導出不同的政治治理方案,以幫助維持歷史上聯通的遺產(獨聯體),或者減少對之前產生的聯通安排的依賴(歐盟),還有就是超越原蘇聯空間、打開聯通的新方向,建立與中國、伊朗、土耳其、阿富汗、巴基斯坦以及印度的新聯通關系。在此意義上,后蘇聯的發展可以解讀為關于重塑、生產新的聯通空間關系、以及這些不同安排背后競合關系的故事。所有這些不同主體推動的各種聯通項目,幾乎都是通過借助某種關于聯通的歷史想象,以及建筑在重建某種古代絲綢之路的基礎上。
俄羅斯政府所倡導的歐亞空間治理計劃被廣泛地認為是一種“政治-領土”意義上的“空間修復”(spatial fix),其意義遠遠超過經濟/資本主義生產意義上的空間修復。②A. P. Tsygankov, “Mastering space in Eurasia: Russia’s geopolitical thinking after the Soviet break-up”,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2003,Vol.36,No.1,pp.101-127.這個計劃圍繞幾個跨國組織展開,其中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是后蘇聯空間內的一個“集體安全”框架,擁有自己的制度化的軍隊構成。歐亞經濟聯盟則是一個政治-經濟組織,建立在關稅同盟和單一經濟空間基礎上,由一個超國家組織(歐亞經濟委員會)加以管理。這兩個組織的成員有所重合,差別僅僅是塔吉克斯坦不是歐亞經濟聯盟的成員。這一組制度建設是以領土為基礎的民族國家對現代地理想象的實踐結果。
更具體地看,俄羅斯倡議和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是一個有組織形式的區域國際組織,其成員是明確的主權國家。這個組織背后的地理想象包含著內部建立縱向科層、對外構筑保護壁壘的政治考量。同時,歐亞經濟聯盟高度依賴成員國之間在文明意義上共同身份的構建,是一個以成員國家現有政治單位為基礎、以共同的文明身份為依托對外延伸的過程,有明確的地理空間邊界和組織基礎。
和“一帶一路”不同,歐亞經濟聯盟通過創設一個跨國家的關稅聯盟和自由貿易區,實現一種“封閉”的聯通形式:互聯互通帶來的各種要素的流動是在這種空間安排限定的領土邊界內進行的。因此,這種封閉的互聯互通在空間上的表現為連接不同的領土空間,而不是新馬克思主義地理學中更多強調的“空間跳躍”(從一個點跳躍到另一個點)。①David Harvey,The Limits to Capital.London,New York:Verso,1999.在歐亞經濟聯盟和集安組織的例子里,最主要的空間關系是區分以成員國為基礎組成的領土單位的內部和外部。相應的,對這樣的歐亞空間的管制必須通過空間內部、而不是從外部展開。位于莫斯科的歐亞經濟委員會對歐亞經濟聯盟空間的管理,旨在促進經濟活動超越國家邊界的更高流動性,但是這些流動都被限制在一個更大的、多國的“地理抽屜”內部。
相比“一帶一路”倡議大量借助絲綢之路的歷史比喻,俄羅斯對于歐亞的地理重構則更多依賴沒有時間維度的關于“地方”的想象,傾向于將歐亞地區視為一個既定的“地方”。如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或者20 世紀90年代福山的“歷史終結論”一樣,俄羅斯地緣政治想象背后一直有鮮明的文明底色。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發展與支持基金會董事會主席貝斯特里茨基在比較了絲綢之路的歷史隱喻和俄羅斯對于歐亞的領土概念之后總結道:“至少400 年來,它(俄羅斯)努力——部分有意識、部分無意識地——將‘道路’轉變成為‘領土’、一個定居地的生產性文明。是處于自己最鼎盛時期的俄羅斯帝國建設了中央歐亞的部分地區。”②A. Bystritskiy, “The Future Upon Us”, in Toward the Great Ocean 4: Turn to The East,Valdai Discussion Club Report,2016,p.3.在此基礎上,歐亞經濟聯盟也希望以一個多國的文化/身份認同構建的項目,開發屬于自己的地區認同。類似歐盟倡導的“歐洲性”,俄羅斯也希望借助歐亞經濟聯盟等組織載體和一體化想象來構筑特定空間上的“歐亞性”。
具體而言,普京一貫堅持獨特的歐亞文明的存在,不止一次公開聲稱歐亞經濟聯盟代表了對歐盟的“文明替代品”。①N. A. Vasilyeva, M. L. Lagutina, The Russian Project of Eurasian Integration:Geopolitical Prospects.Lanham,MD.,Lexington Books,2016,pp.193-194.2013 年,普京評論道:“未來的歐亞經濟聯盟……不僅僅是互利協議的集合。歐亞聯盟是一個在新世紀和新世界中維護歷史歐亞空間國家身份的項目。”②V. Putin, “Meeting of the Valdai International Discussion Club”, September 19, 2013,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2432017 年他在北京“一帶一路”論壇上的講話中,將大歐亞伙伴關系計劃直接稱為“文明項目”。③Путин В. Выступление Владимира Путина н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м форуме ?Один пояс,один путь?.14 мая 2017 г.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4491大歐亞伙伴關系的主要推動者之一謝爾蓋·卡拉加諾夫也強調歐亞大陸一體化與“一帶一路”倡議之間的互動,是“偉大絲綢之路”沿線“文明合作空間”的再造。④Караганов С. От поворота на Восток к Большой Еврази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2017.№5.https://interaffairs.ru/jauthor/material/1847.其他俄羅斯高層官員和學界的歐亞一體化推動者也都不斷強調歐亞經濟聯盟是一個“文明項目”。因此,俄羅斯推動的歐亞大陸的想象,是“一種雄心勃勃的地緣政治想象,……試圖在國際關系中維護俄羅斯的特定身份”,并且,“對傳統價值觀的訴求支撐著大歐亞大陸的文明建設。”⑤D. G. Lewis, “Geopolitical Imaginaries in Russian Foreign Policy: The Evolution of‘Greater Eurasia’”Europe-Asia Studies,2018,Vol.70,No.10,p.8,p.11.
因此,盡管“歐亞”通常被理解和表達為一個無法界定、無邊無界的廣袤空間,但歐亞經濟聯盟等組織形式恰恰是希望為這片廣袤之地設置一個地理/領土的邊界,而且這個邊界的空間范圍是為“歐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確立自己的中心。當代俄羅斯關于歐亞空間的話語經常出現的是“中心”、“樞紐”、“橋梁”等詞匯,暗示了俄羅斯處于“歐洲”和“亞洲”之間的“中間”和“中心”地位。因此,通過歐亞經濟聯盟和其他相關的組織建設,俄羅斯希望強調自己在歐亞空間的中心地位——所有關于歐亞的發展都必須從此通過,以此為中心。
在此基礎上,俄羅斯國家還展現了一個“地區構成的世界”的世界觀,并以此作為自己認可的國際秩序的基礎。當代俄羅斯相信未來的世界秩序將由若干大區構成,如果想對世界事務有所影響,各個國家需要和這些大區域中的至少一個保持緊密關聯,大國的理想狀態是對至少一個大區域保持主導地位。以這樣的“尺度”構成的世界圖景里,歐亞地區就是這若干大區之一,而俄羅斯則視歐亞為容許自己保持世界大國地位的權力基礎。在2011 年俄羅斯總統大選期間,普京在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清楚地設定了他對歐亞經濟聯盟的定位,“一個強大的超國家聯盟,有能力成為現代世界的若干極之一,同時作為歐洲和動態的亞太地區之間的一座高效的橋梁”①В. В. Путина. Новый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й проект для Евразии – будущее, которое рождается сегодня//Известия.3 октября 2011 г.。
2021 年俄羅斯官方正式推出的“大歐亞伙伴關系”計劃進一步界定了這樣的歐亞空間觀,認為大歐亞伙伴關系可以對“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一個共同經濟和人文空間”的長期目標有所貢獻。②Концепция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2016). 30 ноября 2016 г.http://static.kremlin.ru/media/acts/files/0001201612010045.pdf這樣的空間表達和蘇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一系列關于將歐洲和歐亞融合為一個共同而統一的空間社區的方案高度相似。先前類似的地緣空間話語表達包括:戈爾巴喬夫在1980年代概括的一個“從大西洋到烏拉爾山的歐洲”,③E. Vinokurov, “From Lisbon to Hanoi: the European Union and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in Greater Eurasia”, in L. Kadri (ed.), Russia’s ‘Pivot’to Eurasia (London,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2014,pp.56-61.梅德韋杰夫提出的一個更加關注安全的“從溫哥華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的完整的歐洲-大西洋區域”,④D. Medvedev, “Speech at Meeting with German Political, Parliamentary and Civic Leaders”,2008,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320以及一些俄羅斯官員和學者提出的諸如一個從“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到里斯本”的大歐洲,⑤С. Караганов. От поворота на Восток к Большой Евразии// 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 30 мая 2017 г; Valdai Discussion Club, Toward the Great Ocean-3: Creating Central Eurasia,2015.一個“從上海到明斯克的大歐亞”來代替“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的大歐洲”,⑥Игорь Иванов. Закат Большой Европы. Выступление на XX ежегод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Балтийского форума ?США, ЕС и Россия – новая реальность?. Юрмала, Латвия. 12 сентября 2015 г.直到“從摩爾曼斯克延伸到上海的‘大歐亞’”①Сергей Нарышкин. Успешная работа ЕАЭС с КНР поможет создать ?Большую Евразию?//RIA Новости.6 октября 2015 г.等等。所有這些對跨“歐洲-亞洲”大陸的空間想象和可能的政治經濟安排都基于從一個地理節點到另一個地理節點的表達。
根據這種對于歐亞抽象空間的理解,歐亞經濟聯盟在將自己建成一個歐亞地區以領土為基礎構建的核心之后,將與它自己的西向、東向、南向的其他“地方”的空間治理項目發生互動。相應地,歐亞空間的互聯互通將會通過不同區域塊之間的正式的和制度化的關系得以實現。2016 年,普京曾經有過這樣表達:“我們相信,這個一體化的網絡和多邊雙邊協議的網絡,包括那些關于自貿區的協議,可以發展成為一個大(更大的)歐亞伙伴關系的基礎。”②Путин В. Пленарное заседание 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го форума.17 июня 2016 г.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2178.歐亞經濟聯盟和“一帶一路”之間的可能的“對接”也可以視為這種空間關系的一個例子,其他類似的還有建立歐亞經濟聯盟和東盟之間的合作安排,甚至是和歐盟的一個正式的關系。
在中俄兩國政府于2015 年正式提出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之后,中俄之間上述兩種空間觀、地理想象和背后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差別已經體現在“對接”實施過程中面臨的具體問題和挑戰上。“對接”過程本身,為理解兩國針對歐亞的不同空間觀,提供了一個近乎自然實驗的機會。包括“對接”、“歐亞”在內的一系列重要概念在不同語種(中文、俄語、英語)中對應名詞含義上的微妙差別,就不僅僅是語文學層面的差別,而往往體現了中俄面對歐亞空間的兩種不同的空間觀和背后推動空間重整的不同政治經濟過程。
歐亞經濟聯盟將自己呈現為一個傳統的地區一體化項目,該項目有一個國家為中心的編碼化了的組織結構,在組織設定和發展過程中也并不避諱、直接聲稱自己與另一個地區一體化先行者——歐盟——之間的相似性。①J.Heathershaw,C.Owen,A.Cooley,“Centred discourse,decentred practice:the relational production of Russian and Chinese ‘rising’ power in Central Asia”, Third World Quarterly,2019,Vol.40,No.8,pp.1440-1458.中國官方對于“一帶一路”的表達則避免“項目”的表達,而反復強調這是一個“倡議”。對于“倡議”定性的強調,是希望弱化外部對于“一帶一路”作為可能的“戰略”帶來不必要的過度解讀。在“一帶一路”的英語表達One Belt and One Road(包括縮寫形式OBOR)被普遍使用之后,中國政府負責“一帶一路”推廣的三個部門在2016 年發布了一個指導意見,要求不再使用“OBOR”作為該倡議的英語縮寫。該通知建議“一帶一路”的英語名稱應該是“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縮寫是“B&R”。此后,中國政府的指導意見確定英語縮寫形式為BRI。對于“OBOR”的謹慎態度,是擔心英語讀者會過度解讀One Belt and One Road 中的“One”,從而誤解為“A Belt,A Road”。②參見張文揚:“‘一帶一路’英譯更名的背后”,2017 年4 月11 日,https://www.ee o.com.cn/2017/0411/302156.shtml此后的命名實踐仍然希望淡化單一性,而強調作為倡議的開放性和項目多元性,任何主體都有可能加入其中。這樣的定名實踐體現了中國國家對于調整“一帶一路”的“構想的空間”,從而影響外部對此“感知的空間”的努力,與歐亞經濟聯盟的領土為基礎、固定概念的歐亞互聯互通形成鮮明對照。
“歐亞”這個概念,自蘇聯解體以來,在俄羅斯和當前歐亞經濟聯盟的成員國內部都獲得了更多的關注。在俄羅斯,官方話語越來越多地將歐亞空間塑造成為地區內多個一體化框架共同的領土基礎和集體認同表達的共同指向。從2000 年初的歐亞經濟共同體、2010 年的歐亞關稅同盟,到2015年的歐亞經濟聯盟和2016 年的大歐亞伙伴關系,這些對歐亞概念的組織界定包含了更加鮮明的文化甚至文明含義,也旨在影響后蘇聯空間應該如何被構建和被認知的文化基礎。
盡管“一帶一路”大幅度調動了關于歷史上絲綢之路的話語資源,中國話語也沒有將絲綢之路經濟帶界定為任何意義上的“歐亞項目”。2015 年“對接”文件中唯一一處涉及歐亞的,是將歐亞地區作為兩者對接的一個可能領域。對于“歐亞”的強調有可能沖淡“一帶一路”倡議中海上絲綢之路部分的重要性,因為后者沒有類似的地理空間維度可以調動。對于歐亞大陸本身的稱呼,在中文語境中也有逐漸被“亞歐”取代的趨勢。更重要的是,中國大一統歷史敘事與主張中華文明的內亞性或者歐亞性的史觀之間存有張力——哪怕元朝和清朝的歐亞性得到廣泛認可——這也恰恰是“一帶一路”推進所引發的大歷史討論中未有預期的一部分。①參見昝濤、殷之光:“‘一帶一路’的歷史觀、世界觀與價值觀”,《文匯報》,2015年7 月15 日。
因此,在話語實踐上,中國官方關于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敘述沒有強調特定文明或者歷史指向,而希望嵌入某種未來導向的甚至本質上類似世界主義的理念,比如“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表達。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17 年“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的演講中專門指出,“我們要將‘一帶一路’建成文明之路。‘一帶一路’建設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推動各國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信任”②習近平:“攜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在‘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的演講”,《人民日報》,2017 年5 月15 日第3 版。。這些假設在關于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抽象空間版本中也有表現:與俄羅斯對歐亞經濟聯盟和大歐亞伙伴關系的表述相比,中國提供的關于東亞和西歐之間超聯通性的二維圖景想象,并沒有為族群身份和文明差別提供空間,也明顯淡化了“歐亞”作為一個特定“地方”和“領土”的含義。
中文中對于“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的概念,其實隱含了將兩個不同但相互兼容的物體連接起來、形成新的單一物體的過程,類似中國傳統木工中的榫卯結構。因此,在這樣對于“對接”的想象中,“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的合作產生的經濟流應該相互交匯,并整合形成新的經濟流動。俄羅斯國家、媒體、研究機構關于“一帶一路”和歐亞經濟聯盟“對接”關系的論述使用的是cопряжение和更晚近的состыковка或cовместное строительство等表達。這些關于“對接”的俄語表達都意味著基于同步平行發展的、“匹配”的兩條平行線。換言之,“對接”在這里意味中俄關于歐亞的兩套空間想象和實踐以互不干擾、互不沖突的方式平行推進。相比中文“對接”蘊含的意味,俄語對應的是相對容易達成的一個目標;更高階的“對接”政策目標才會升級到在平行項目之間規章制度的統一上。這一含義也在作者與俄羅斯學者的非正式交流中不止一次被證實,即:“我有我的計劃、你有你的計劃,大家互不干擾、一起發展,這就是cопряжение成功的表現。”換言之,2016 年以來所謂“一帶一盟”的“對接”,在俄羅斯的語境中其實已經是成功了。
在英語中,“對接”通常被翻譯成docking、conjugation、coordination、harmonization 或者alignment,但這些表達單獨都無法完全捕捉到中文與俄語之間關于“對接”表達的細微差別,這也間接強化了中文和俄語“對接”表達的差異性所隱含的政策后果。
“一帶一路”倡議和歐亞經濟聯盟之間另一個重要的區別,是后者符合“區域一體化”的傳統規范,而前者則回避了這一理念。自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國家一直在推動以正式的制度形式來推進歐亞一體化,而中國則倡導更加靈活和無邊界的歐亞地區合作。因此,要參與俄羅斯國家版本的歐亞區域合作或者協調,一個國家必須加入歐亞經濟聯盟,而國家之外的行動主體(比如城市和城市群)往往是這類地區整合中的被動參與者。相反,更加開放靈活的“一帶一路”倡議,原則上可以容納來自任何國家的幾乎所有參與者,包括不同尺度單位上的參與者——我們也確實看到中國的城市以更大的積極性主動參與到“一帶一路”的相關項目中,最明顯的例子作為中國地方政府主動制度創新結果的中歐班列,而類似的地方(政府)積極參與甚至是為歐亞融合主動提供制度創新的做法在俄羅斯內部極為罕見。
從歐亞經濟聯盟具體的組織架構來看,歐亞經濟聯盟包括歐亞經濟最高理事會、歐亞經濟聯盟政府間委員會、歐亞經濟委員會(下設管理委員會和執行委員會)、歐亞經濟聯盟法院,形成了自己的決策、執行和爭端解決機制。①韋進深:“歐亞經濟聯盟的制度設計與‘一帶一盟’對接的模式與路徑”,《國際關系研究》,2020 年第2 期,第31-46 頁。如何協調已經制度化的多邊經濟組織(歐亞經濟聯盟)和完全沒有組織結構的倡議(絲綢之路經濟帶)——后者甚至不能被視為一個個單一“項目”的組合——是“對接”實踐的挑戰之一。其次是相關的代表性問題。俄羅斯政府是否能夠單獨代表歐亞經濟聯盟與中國“一帶一路”協調項目,而“一帶一路”缺乏所謂的“成員資格”,以及中國更傾向于與“一帶一路”相關國家開展雙邊基礎上的合作(也包括歐亞經濟聯盟的其他成員國),這都構成對接的另一重挑戰。中國政府和相關企業參與者也確實更傾向于在雙邊國家間基礎上與單個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就“一帶一路”框架下的項目進行談判和制定項目,而不是直接通過歐亞經濟聯盟,因為后者的任何成員國都可以否決接受該倡議,類似的做法也容易導致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之間展開競爭。①M. Duchatel, et al. ‘Eurasian integration and the EU’, in Absorb and Conquer: An EU Approach to Russian and Chinese Integration in Eurasia. The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2016,p.28.這些對接中的困難,反映了歐亞經濟聯盟將歐亞互聯互通理解為基于“領土國家”的一體化,這與“一帶一路”倡議將歐亞大陸視為非領土構成的泛大陸開放空間的愿景之間存在著差異。
“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的主要吸引力在于,通過“一帶一路”建立起來的歐亞超級互聯互通,使得從東亞到歐洲的貿易流動只需經過兩次海關檢查,即“中國-歐亞經濟聯盟”和“歐亞經濟聯盟-歐盟”。②Valdai Discussion Club,Toward the Great Ocean-3:Creating Central Eurasia,2015,p.13.然而,雙方基本空間觀的差別也導致對于歐亞超級互聯互通的受益來源和地點的不同理解和期待。對于中國國家和企業參與者來說,“一帶一路”基礎設施將使歐亞大陸(中部)變成中國和歐洲之間快速、平穩穿越的過境區。“絲綢之路經濟帶”期望利用跨歐亞鐵路網絡(比如備受推崇的中歐班列),以“時間換空間”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跨越中國與西歐之間的距離。相比之下,俄羅斯國家和相關企業參與者則希望“一帶一路”倡議的互聯互通為其所經過的俄羅斯地區帶來好處,具體而言,就是希望更多地利用俄羅斯現有基礎設施作為“一帶一路”運輸走廊的一部分,例如盡可能引導跨歐亞貿易通過俄羅斯境內已經在運行的跨西伯利亞鐵路網絡,并且希望穿越歐亞大陸的經濟流在途中盡可能多次停留,以便俄羅斯地區和企業從跨歐亞的新絲綢之路中受益,包括促進沿線地區的經濟發展。事實上,俄羅斯方面就曾表示擔心,中國贊助開發經由哈薩克斯坦的過境線路,將導致西伯利亞鐵路網的使用率下降,從而對俄羅斯遠東和西伯利亞地區產生負面影響。①Ларин А.,Матвеев В.Россия на новом шелковом пути.16 марта 2015 г.https://www.n g.ru/dipkurer/2015-03-16/9_silkroad.html; “Cargo from China to Europe will pass through Georgia, bypassing Russia”, December 1, 2015, http://agenda.ge/news/47479/eng; J. C. K.Daly, ‘Bypassing Russia, Ukraine Becomes Another “Silk Road” Terminus’, Eurasia Daily Monitor,2016,Vol.13,No.18.更加極端的態度是:與哈薩克斯坦或格魯吉亞不同,俄羅斯國家并不準備將其領土單純用作中國商品運往歐洲市場的過境走廊。②Коростиков М.Под высоким сопряжением//Коммерсантъ.9 мая 2016 г.這些關于“流量”和“存量”之間不同的利益,體現在“一帶一路”和歐亞經濟聯盟之間關于歐亞大陸是平坦空間還是凹凸不平的空間、是地域性的還是網絡性的、是單一的泛大陸尺度還是多個宏觀區域尺度的復合體的爭論中。
中國和俄羅斯各自對廣義的“歐亞”空間提出了國家層面進行地區重整的空間想象與制度安排。本文借助空間社會學和批判地理學的最新發展,在“領土-地方-尺度-網絡”四個維度詳細比較了“一帶一路”和歐亞經濟聯盟之間關于歐亞空間認知和制度安排上的差異。當然,地理想象和空間重整理念上的差別并不意味著合作的不可能,因為差別恰恰可能轉化成為比較優勢基礎上合作的基礎。如前文所述,俄語意涵內平行發展、互不干擾意義上的“對接”,在現實中可以認為已經達成,而在豐富多維度上的“對接”還有待進一步展開。自2022 年2 月以來,由俄烏沖突等激發的一系列歐亞空間內的地緣政治、地緣經濟的最新變化,也在迅速重塑包括俄羅斯和中國在內的歐亞行為主體關于歐亞空間在多個維度上的主觀認知和表達,以及后續的政策和制度安排上的調整,為雙方圍繞歐亞地區的地理想象和空間治理方案之間的“對接”帶來了新的動力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