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順
時已立夏,老憨叔仍披件藍布夾襖,腳穿憨嬸在世時給他做的“千層底”。自打四十年前老伴兒去世,老憨叔的話就變少了,郁郁寡歡半輩子,上個月突然得了腦出血,差點兒攆著憨嬸上西天。出院后,他便眼斜嘴歪流口水,成了如今這病懨懨的樣子。
日上三竿時,老憨叔才推開門。一陣微風迎面吹來,撲鼻的馨香直鉆進他的心肺里,這是艾草的清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老憨叔轉過院角,繞到開滿紫穗花的苦楝樹南面。那片綠油油的艾草在晚風的輕拂下,正如情人般如膠似漆、耳鬢廝磨。他不由彎下腰,伸長脖頸,把胡子拉碴的嘴吻向鮮靈靈的艾草,貪婪地吸著艾草的清香。良久,老憨叔才瞇眼站直,心滿意足地舒口氣,如喝過陳年老酒似的回味著。老柿子般紫紅的臉上,立刻溢滿陶醉的憨笑。
第二天清晨,老憨叔早早收拾好要帶的家當。他城里的兒子也剛好開車到了家。
一進門,看見父親擺滿廳堂的大包小包和壇壇罐罐。兒子急道:“爸,我不是叫你別拾掇這些嗎?轎車的空間小,裝不下那么多東西的。”看老憨叔一言不發地杵著,兒子走近勸道,“放心,城里什么都有,真有短缺的,買也方便。你不用煩神,接你過去就是讓你享清福的。”
老憨叔很不情愿地把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回原處,最后只剩一床被子和兩大包衣物。“舊衣舊鞋也別要了,爸,缺啥我去給你買新的。”兒子說著去解包袱,想挑出舊衣服。老憨叔一巴掌打開兒子的手:“這里面的東西都要帶上,這是你媽給我做的鞋和織的毛線衣。不拿上,我就不走了。”“好吧,都帶上,都帶上。”兒子邊敷衍邊把東西往車上拎。等裝好車子,卻又看不到老憨叔的人影兒了。兒子連喊幾聲才見回音,循聲望去,不由著急問道:“爸,爸,你刨那艾草做什么?”“移幾棵栽到小區樓下。”老憨叔一邊說一邊顫巍巍地掄起鐵鍬。
“爸,你聽我說,這個不可以。”兒子連忙跑過去,抓住揪柄說,“小區里都是花圃和草坪,不許亂栽植物。你喜歡艾草,我叫你兒媳經常買,像過端午節那樣掛在你的房門口。但這個真的不可以移到城里去。”“那我就不去了,我離不開艾草。”老憨叔一屁股坐到地上。
“爸,你為難兒子呢!你患了腦出血,沒人照顧,要是突發……都沒人知道,別任性了,爸!”兒子扶起他,像哄孩子似的。
“我就刨幾棵總行吧,小區里不讓栽,我栽到外面。”老憨叔道,口水流到下巴的胡茬子上,“我記得你的房子是最后排,后面是條水溝。我栽到院墻外的溝堤上總行吧。我在窗口能看到它就行。”他執拗道。“好,但今天不行,你看車子滿了,移了艾草也沒處放,等我有空再回來挖。”兒子打開車門,叫他看塞得滿滿的車子。
“好放,好放,兩棵好放,我抱懷里,放腿上。”老憨叔顛三倒四道,“我抱懷里總行吧。”
栽在堤上的兩棵艾草,老憨叔侍弄得生機勃勃。如他所愿,站在臥室的窗口,他能天天看見艾草青青。
深秋。一夜寒霜,打白了地,打落了葉,打黃了草,也打蔫了堤上那兩棵綠蔥蔥的艾草。
老憨叔的病更重了。他艱難地挪到窗口,扒住窗臺,踮腳伸脖子也沒能看見他的艾草,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兒子回來要送他去醫院,被他擺手阻止。老憨叔氣若游絲,嘴唇一張一合,如離水的魚。兒子連忙貼過耳朵去,終于聽清老憨叔拼命喊出的遺囑:“要在我和你媽的墳上……栽上艾草。”臨死前,在吐盡最后一口氣的同時,老憨叔呼喚的兩個字,仍然是艾草。
兒子淚如泉涌,這才想起四十年前母親去世時,只有幾歲的他隱約聽姥姥說過,母親的乳名叫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