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淑虹
夢里常常回到離別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的老屋,回到那個簡陋的小院子。院子里,爺爺那彎腰駝背的身影,那慈祥的面容,還有愛撫我的微笑,每每醒來,都使我淚流滿面,輾轉反側。
爺爺家的老屋是六間土坯房,院里長著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東邊兩間偏房算是倉庫,盛滿了爺爺種地打下的糧食。西邊偏房是一間豬舍,豬舍里常常養(yǎng)著一頭豬,見人就叫著要食吃。院子的角落里放著鐵锨、鋤頭、镢、耙、犁等農(nóng)具,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小院。
院門外靠東一側有一棵毛白楊,很高大,每到春天,樹還沒有發(fā)芽的時候,“毛毛蟲”就急不可待地鉆了出來。我們姐妹來到爺爺家,在樹下?lián)臁懊x”、捉螞蟻、聽鳥叫。看桃花、梨花,品一樹芳香。
那時候,我們哪里知道什么是憂愁?
小時候,我最愛去爺爺家,那兒有藍天白云,有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子,有清澈的嘩嘩流淌的小溪。陽春三月,爺爺會做一個紙糊的風箏領著我們?nèi)ヌ镆袄锓棚w,我仰頭望著天上的“蝴蝶”高興地跳著叫著;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鋪上涼席,爺爺搖著蒲扇躺在上面,給我講月宮里嫦娥和吳剛的故事,我望著天上的月亮,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中秋時節(jié),我吃著爺爺奶奶打的香甜可口的月餅,饞得小伙伴們直流口水;到了冬天,奶奶哮喘得厲害,爺爺把炕燒得熱熱的,炕頭放著干凈的痰盂,我們陪奶奶躺在炕上聽爺爺講那過去的故事。
那時候,我哪里知道什么叫悲傷?
天有不測風云,就像晴天打了一個霹靂,就像夜幕突然降臨,爸爸因病去世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那年,爺爺已經(jīng)七十二歲了。爸爸是爺爺唯一的兒子。爸爸走了,留下了四個未成年的女兒,還有一大堆債務。久不種地的爺爺找村支部書記要了兩塊地,一塊種糧食,一塊種蔬菜。從此,每天天剛蒙蒙亮,爺爺就扛著锨拿著鋤去地里刨土、除草、澆水、施肥,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烈日曬脫了他的皮膚,他全然顧不了這些,只為收成好些,可以換點兒錢給孫女們扯幾尺布,做身新衣服,買幾根頭繩扎在辮梢上。那年暑假,我來到爺爺家,他正在地里干活兒。剛剛麥收結束,收割、打捆兒、脫粒等繁重的農(nóng)活兒已使他筋疲力盡。秋糧是農(nóng)民的主糧,為了種好秋季作物,爺爺彎著腰,在地里刨地,他揚起镢頭,用力刨下去,又揚起,又刨下,是那樣吃力。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看見他古銅色的脊背上汗水直流,蒼白的頭發(fā)濕成一片,粘在頭皮上。他彎著腰刨著地,就像一個大大的“七”字,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好多次,在上學的路上遇到前來送菜的爺爺,他推著自制的三輪車,車上放著筐,筐里有我們愛吃的時令蔬菜。爺爺反復囑咐我們要聽媽媽的話,要好好學習。而我每次總覺得他又清瘦了許多,唯有那堅定的眼神、有力的步伐沒有變。長大后,我才慢慢體會到,因為爺爺送的不僅僅是青菜,還有他對我們的希望。農(nóng)忙時節(jié),爺爺攙扶著奶奶領著我們?nèi)サ乩锸崭睿瑺敔敁]鐮收割,我們在奶奶的指導下捆抱糧食,田間地頭留下了我們一家三代人的汗水。
靠著爺爺奶奶種的糧食和蔬菜,我們度過了最困難的那幾年。有一次放假回家,我們姐妹幾個吵著要吃肉,爺爺去買了排骨,燉了滿滿一鍋肉湯,許久沒有吃肉的我們大快朵頤,全然沒有顧及坐在桌前一直沒有動筷的爺爺奶奶。當我吃飽出去玩兒,累了再回家時,看到坐在桌前的爺爺奶奶在吃我們吃剩的骨頭,爺爺把骨髓吸出來讓奶奶吃,說奶奶身體不好,奶奶卻讓爺爺吃,說爺爺干活兒多。我愣在門口,眼里噙滿了淚水。爸爸走了,世間最疼愛我們的,除了媽媽,就是白發(fā)蒼蒼的爺爺奶奶了。
那時候,農(nóng)村家家戶戶養(yǎng)雞,貧窮的人家只在屋前柴垛下扒個窩,母雞就在窩里下蛋。一個夏日午后,我去爺爺家,忽然聽到雞的叫聲,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路邊一個柴垛下,一只母雞剛剛下了一個紅皮雞蛋,拿在手里還熱乎呢!我像撿了寶貝一樣向爺爺家跑去。當我驚喜地把雞蛋給爺爺看時,他的臉色霎時變嚴肅了:“這不是撿的,是拿的,是偷的,窮人家養(yǎng)只雞下個蛋不容易,快送回去。”看著爺爺生氣的眼睛,我委屈地哭了。爺爺摸著我的頭說:“咱家是窮,可再窮也要有骨氣,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別人家的東西一點兒都不能動。”爺爺?shù)脑捨乙恢便懹浻谛模r刻警醒自己:人生不是索取,不是不勞而獲,要靠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
十八歲那年冬天,我在下班的路上被車撞倒,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望著坐在床前喜極而泣的媽媽,我的眼光在四下里尋找。媽媽知道,我是在找爺爺,她說:“外面雪大、風大、路滑,你的爺爺腿腳又不靈便,沒讓他來。”是啊!爺爺已經(jīng)八十歲了,從老家到醫(yī)院十多里路呢!就在我疼痛難忍的時候,病房的門開了,爺爺身穿黃大衣,頭戴棉帽進來了。他的胡須上結了白花花的冰霜,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提著一個被風吹破的塑料袋,袋里的燒雞一半已露在外面。我拉著爺爺冰冷的手,禁不住放聲大哭,媽媽也不停地用手抹著眼淚。爺爺笑著安慰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咱們一家三代經(jīng)歷了人生三大不幸,終于熬過來了,只要自己不認輸沒人能說你輸。”看著爺爺剛毅的眼神,我渾身充滿了力量,身上也不覺得怎么疼了。
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我經(jīng)歷了下崗、創(chuàng)業(yè)失敗,每當絕望之時就想起爺爺?shù)脑挘骸盎钪陀邢M∪嗽诳嚯y面前一定要堅強!”
爺爺八十八歲那年離世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去為他送行,浩蕩的送葬隊伍是對爺爺無聲的褒揚。
爺爺走了,那個農(nóng)家院子還在,那棵毛白楊還在。它的樹干依然筆直,它的樹皮依然泛著青色,它的樹枝向四周伸展著,似在迎接著我的到來。每當想念爺爺時,我就來到這里。看到大樹,就像看到了爺爺。爺爺似乎依然在院子里拾掇著,我是在爺爺?shù)膿嵊麻L大的,這棵大樹也是看著我長大的。在我的心里,這棵大樹就是爺爺?shù)幕恚鵀槲艺陉枔跤辏瑸槲彝ρ鼔涯憽?/p>
靠著這棵大樹,我就有了生存的力量,有了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有了挺直腰桿做人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