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志
北方有很多村屯,小山屯是我在東北生活過的地方。
小山屯很小,走幾步就走進了莊稼地,要不是夜晚還有幾十戶人家亮著燈光,縱橫的玉米田就把小山屯隱藏在了莊稼地里。小時候,我怕走夜路。夜黑風高,玉米稈在黑夜里扭動,不懷好意地窺視著。出來亂跑的孩子,頭皮發麻,腳步生風,幾只野鳥逃離樹枝,留下點點黑影。奔跑,只有奔跑,和晃動的黑影賽跑。跑進了小山屯,風靜了,玉米稈的影子遠了,家的大門敞開著,看家狗不知情地亂叫,叫幾聲名字,狗兒也安靜了。此時,毛孔才慢慢松弛閉合了。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小山屯有很多麻雀,自由地飛翔在玉米地和林間的鄉土路上。在小山屯的土房子,低矮的院墻,脹滿草籽的田間地頭,無聊的我追著麻雀,拿著彈弓和夾子閑逛。想著以后的生活,是否會和父母一樣,春天撒上玉米種,夏天種上白菜,秋天在院子里曬上玉米,冬天將白菜、蘿卜、土豆藏在菜窖里。然后,點上爐子,等著第一場雪覆蓋小山屯,房子里貼上當年的報紙,爹會來,娘會來,奶奶也會拄著拐杖來。房前有個大院子,高高的柴火垛,孩子在里面捉著迷藏,我抽著卷煙吐圈圈。
小山屯在松花江的北面,當有貨郎走村串巷吆喝著“便宜啦,江魚”時,這里的春天就到了。魚是新鮮的,帶著江水味兒的麥穗子、嘎牙子,還有老頭魚。小魚小蝦拌著小米飯,是狼吞虎咽的香,應了那句老話—“臭魚爛蝦,下飯冤家”。
吃過江魚后,小山屯的雨季也慢慢露頭,屯東頭兒大坑里的水也越來越多,看別家的孩子像個泥鰍,在里面狗刨著,饞得心里癢癢的,像吃了江魚一樣流著口水。
大坑的東面有幾畝地,是家里最好的一片地,靠著電井,旱澇保收。我不經常去那片地,卻被麥地里的蟈蟈兒吸引著,還有別人家可能會有的香瓜,對小孩來說那是十足的誘惑。
村東頭第二家的老翟太太,個兒不高,男人是老翟頭。老翟頭當過兵,很少出門,聽說在戰場上受過傷。小孩子不敢去聽英雄的事跡,怕的就是翟老太太。她的一只眼睛不好,看人總是怪怪的,腿有點兒跛,走起路來一深一淺。她那滄桑的臉看著讓人悚然,我們每次去東大坑都先張望下,再一陣小跑兒躲進莊稼地里。
我們以貌取人持續了幾年。老翟頭拄著拐到鄉上,身上掛著獎章,回來戴著大紅花,全屯看老翟頭一家的眼神變了,每次路過屯東也沒那么可怕了,倒是希望路過時能看到老翟頭,看看他的獎章,聽聽他的戰斗故事。他是在哪里參加的戰斗,如何受的傷,怎么和這個老太太就結婚了?老翟頭和翟老太太的故事伴著黃土成了謎,就像沒人記得屯東頭兒的大坑是什么時候填平的一樣。
小山屯北面有一處高岡,和屯中心的落差不足十米,和一望無際的平原相比,這里就稱之為“山”了,小山屯由此得名。
小山屯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土路,老房子在屯中。三間土房,前后左右都是親戚,房前有個大院子,院子里有高高的柴火垛,娘常拖柴,爹掃院子。院子前面一條街住著大爺,后面一條街住著七爺。三條街住著“姜、尹、周、王”四大姓人家,我家是屯里的大姓人家,奶奶說,爺爺曾經有一輛大馬車,不停地往返在“三肇”,那時羨慕爺爺見過世面,走過好遠的路。
小山屯很少有熱鬧,有了熱鬧,家家都有動靜。其中,老少皆宜的就屬唱大戲和放電影了。
也記不得是哪年,小山屯要唱二人轉。老少都動員了起來,有車馬的出車馬,有人力的出人力,幾輛馬車就拼成了一個方正的戲臺,隊長跑到鎮上請的戲班子,說是長春來的,嗓子都好得很。
小山屯來了二人轉,也引來了鄰屯的村民前來觀看。小山屯難得的人頭攢動。好位置坐滿了屯里輩分高的,不經事的孩子就在外圍亂轉,偶爾擠進去,又跑出來,唱戲聲、喧鬧聲讓我沒記住什么戲詞。小帽兒、正戲一個接著一個,戲唱了一段,戲外的節目就來了,臺上和臺下的互動開始了。累了一天的屯里人也打起了精神,吹喇叭和彈弦的可以停停了,開始二人轉演員的個人才藝表演。正戲是二人轉的大餐,穿插的小曲兒和表演是熗鍋的蔥花、大蒜,看戲的滋味就在這里。
小山屯西頭兒有片地,爹喜歡種玉米,玉米地旁有一片林地,很少走人,是我喜歡去的地方。樹林路很長,直通鄰屯,樹都是齊刷刷的楊樹,筆直有力,路邊是莊稼地,會長出肥美的綠草和野菜,其中有一種扁葉草,鴨和鵝都愛吃。
每年暑假,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這片樹林放鵝,鵝會順著路一直吃下去。遠遠可聽見清脆的喊鵝聲,猜不清是哪家的姑娘,好聽的聲音像二人轉戲臺上的調調,帶著鑼聲和鼓聲,在鵝聲里婉轉悠長。
小山屯從屯東頭兒數到屯西頭兒,都是親戚。我喜歡去的就是本家大伯和老叔家,大伯家在后院,靠近小山。大伯是手藝人,泥瓦手藝了得,大伯家有屯里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因為看電視而去大伯家的次數變多了。但我和大伯交流得少,大伯也是個寡言的人,只是一次和我講起評書《薛剛反唐》,倒是滿眼放光,神采飛揚。我想,大伯是把很多故事藏在了心里,很多人未必懂他。
因為奶奶,我常去老叔家。奶奶姓周,身材高大,愛干凈。我剛記事兒時,爺爺就去世了,奶奶一直住在老叔家。奶奶一個人住著最亮堂的正房,老叔一家五口人擠在另一鋪炕上。我常跑去和奶奶說話,奶奶給我好吃的,說小山屯以前發生的事,聊她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的爺爺……小山屯一會兒年輕著,一會兒又變老了。
幾年前,我到北京出差,順便看望了姑奶。她在北京生活幾十年,姑奶走路有些蹣跚,白發根根可見,聊起小山屯時,她的口齒清晰,眼睛放光,從西頭兒的每戶人家打聽到東頭兒。說起爺爺奶奶,說起那些屯鄰,那些事,就像昨天剛發生過,一覺醒來,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