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趣

陳嘉儀

問一個生長在嶺南的孩子，你眼中的秋天是怎樣的？標準回答必定是：嶺南只有夏天和冬天，怎么會有秋天呢？而實誠的孩子的回答便會是：嶺南的秋天有“秋老虎”的說法，比夏天還要熱呢！但是，我要自己人為地給嶺南劃出一段名曰“秋天”的時間，正是在立冬那夜涼涼的大雨之后的這些天。

立冬那天的白天，確確實實可以用粵語方言中的“日間”來形容。從日出到日落的每一分每一秒，從操場到教學樓的每一層每一間課室，都被火熱的太陽包裹在其中。如果你有幸恰好在樓頂，更可以淋漓盡致地體驗，因為除了腳下的這個方位，你將在一天內感受太陽環繞式的全方位移動照射。有陽光直射的地方，你幾乎無法睜開雙眼；而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你的每一個毛孔也不得不打開，垂淌著汗水努力呼吸。

終于，在立冬這夜，嶺南人迎來了期盼許久的、遲到將近兩個月的“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經歷了長長的夏天變得黑黝黝的皮膚，終于能覆上了兩層薄薄的單衣。頭上的那片天空卻喜歡風度而非溫度。它裹挾了不知道多久的、混雜了整個城市的灰塵的一堵堵云，被它如換季清倉一樣，一股腦兒地塞進一個大袋子里，然后用電泵抽成真空狀態，拋到某個垃圾堆里。人們常喜歡稱這時的天空為“秋高”，我卻覺得不然。它并非如此孤高，讓人覺得清冷且不愿與人接近的。它更像回到了嬰孩時那樣，是輕薄的、稚嫩的、純潔的、柔軟的，不帶一絲絲憂愁的、惹人憐愛的，讓你忍不住想去接近它，抱住它，親吻它。

出于對這天空的喜愛，我常常想，或許這也是燕子南飛的另一個原因吧，畢竟這時的天空是完全只屬于它們的。從北方向南方遷徙的路程一定遙遠且艱辛，但假如我是其中的一只，我一定也能堅持到達這里。因為越是向前，我所呼吸到的空氣越是濕潤溫暖，不會有冷刺劃過我的喉嚨和肺腑。而我上下翻飛的翅膀，也不會因為長途跋涉而感到疲憊且沉重，而是會感到放松、輕盈，以及許久沒有找到過的舒展的暢快。這里的天空清澈、湛藍，沒有任何阻擋，我會覺得我的生命也升華了一般，即便我展翅升起的高度不能再高，但我能看到更高、更遠的世界，感覺到“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感覺，錯位成了古老傳說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鯤鵬。

對了，一定會有人說，既然天空如此澄澈，連一片云都沒有，那么太陽不就可以毫無遮攔地繼續“攻擊”這里了嗎？是的，人們即便被耀眼的日光弄得睜不開眼，卻也從不怪罪這珍貴的秋。因為到了夜晚，月光可以穿透黑暗，讓每一個在黑暗中抬頭仰望她的人清晰地看見她的倩影。一場“秋雨”過后，月亮仿佛覺得又快到了一年好光景要開始緩緩落幕的時候了，它便終于忍不住掀起了那片垂在窗前的紗簾，向千呼萬喚了許久的世人展露出自己綽約的風姿，它斜躺在跟白天一樣澄藍的天空里，而天空也識趣地調低了自己的亮度，變成一塊深藍色的燈芯絨背景布，默默地映襯著這位千年美人一年一度的“光輝歲月”。而距離這位美人或遠或近的眾星，也不禁悄悄地走出來觀摩這位女神的風姿，但沒有一個有資格敢與她一較高下，群星已儼然融到了這背景布上，充當了絨布的裝飾物。

而在這難得的月夜里，硯湖里干枯脆黃的殘荷似乎也變得好看起來。湖邊的長椅上，佳人成雙成對—或靜靜地坐著，一起抬頭仰望天空，迷人的月牙兒和漫天的星輝落在她的眸子，而她那雙深藍色的眸子又映在他的眼里；又或是他用他那焐熱的大手握著她的雙手，在這個涼涼的夜終于找到了一個優美的借口將她擁入懷中；但還是那對坐在長椅上聽風過殘荷的聲音的銀發夫妻最引人艷羨，他們的背已經開始有了佝僂的曲線，但老婆婆無憂無慮地晃著她的腳，與老伴兒回憶起哪年哪月在這輪明月下他們絆過的嘴，又再想起當年他不得不服輸而又心中不甘的那個無奈的眼神，心中回蕩起那種小勝后的喜悅。

“風吹一片葉，萬物已驚秋。”這秋自古以來總惹得許多詩人感傷時間飛逝、萬物凋零、年老遲暮。“自古逢秋悲寂寥”“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每一個字都讓人心中生發出許多愁思。而嶺南的秋從不會驚人，更不會惹人心生哀愁。秋，是澄藍澄藍的，而且走在路上仍可以鼻嗅草青，耳聞鳥歡。而且嶺南的秋來得極晚，你不僅不會因為它一夜之間降臨而感到不適應，還會像父母企盼遠游的孩子一樣，在每一個夜晚，揣測著它的歸期。遠游的孩子又怎會不想歸家。是啊，在嶺南，秋的到來也意味著冬的臨近，只要冬來了，那么真正在外的那些游子距離歸家的日子就會越來越近了。在外奔波忙碌一年，歸家的鐘聲終于即將敲響，誰又能不歡欣喜悅呢？

每當盼來了嶺南的秋天，我總有許多做不完的事。我想裁一片澄藍的天，夾在書里；我想攬一縷秋風入懷，伴在身側；我還想捧一池秋水殘荷，裝在一個搪瓷小碗里，放在窗前……嶺南的秋，來也匆匆，在一個風急雨驟的夜晚悄然來臨，又在下一次冷空氣到來時再次悄然出走。嶺南的秋沒能在詩歌經典中成為一種題材，難免是因為過去的詩人總是對嶺南抱有偏見，認為這里瘴氣漫天、潮濕難耐，未曾到過這里，每一個嶺南的秋都在他們不知道的某個時候、某個遠方偷偷地來了又走了，讓他們從未感受到嶺南的秋之可愛。詩人們總是因為秋天帶來的遲暮之感而悲嘆不絕，感慨時間如逝水東流，悄然離開其無法使其停住。但在我這個嶺南孩子的眼中，才情萬千的詩人卻未給嶺南的秋天留下一些傳唱千古的詩句，“才”是時間流逝了千年，存留給嶺南大地真正的時間飛逝之遺憾！此刻的我，在月色清輝中，祈愿著秋也能為我駐足多情，看我在秋風拂過的夢境里想把那一片天，那一縷風，那一池秋水殘荷，借給千年前那些才情滿懷的詩人才子，讓他們為嶺南寫一次“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