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恩師

夏俊峰

巫老師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中等個子，很清瘦，額頭微凸，發際線靠后。巫老師與人對視時眼珠會不停地左右晃動，似乎無法對焦。我想，他可能是有眼疾的。巫老師鮮穿顏色亮麗的衣服，我印象中，他常年都是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衣服因多次漿洗而褪成灰白色，偶爾也見星星點點的斑漬。后來才知道，那時候的巫老師屬于合同制教師，工資不高，家里還有責任田，那些斑漬就是起大早去農田干活兒留下的泥水星斑，來不及換洗衣服，便又匆忙趕到學校教學。

初二下學期，在一次班級大掃除中，我拎著灑水壺去池塘裝水，隔著池塘，在那棵滿樹吐綠的垂柳下，巫老師向我招招手，我趕緊跑過去。巫老師悄悄地對我講：“以你現在的成績，明年中考考上的可能性不是特別大，如果你在初二留一年再參加中考，你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你在班里屬于年齡最小的，你回去跟你的父母商量商量，要是同意我的建議，明天告訴我，這兩天學校就要確定名單了。”那時候我們都知道，初中想留級的機會是非常少的。作為祖祖輩輩都在黃土地里刨食的農村人，如果考取了中專中師，戶口由農村戶口轉為非農戶口，國家就全包了，上學期間包吃包住，每月免費發放飯票菜票，畢業以后包分配，直接進入單位。“跳出農門”是那個時代很多鄉村學生的夢想。能改變農村學生命運的中考，自然也就成了獨木橋。

我小學畢業時，正趕上學制改革過渡期，小學由五年制試點改為六年制。因為有很多家長不同意，所以那年小升初的考試就讓五年級和六年級的學生一同參加，擇優錄取五年級的學生。我從五年級直接升入了初中，與六年級升入初中的同學一個班。小學階段如果學習不好是需要留級的，這就造成了我們班上同學之間的年齡差最高達到五歲。

我回家跟父母商量，父母去請教了我的啟蒙老師，啟蒙老師很興奮地對父親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情，你還猶豫什么？巫老師對你家孩子真不錯，他很看好你家孩子，千萬別錯過。”

初二留級以后，我的成績提高了很多，初三中考，毫不費力地達到了中師中專的錄取分數線。中考成績出來以后，我來到巫老師的辦公室，一是報喜，二是感謝巫老師當初的幫助，更重要的是，我想讓巫老師幫我把關填志愿的事。因為，巫老師在我的心里就是我最信任的人。記得巫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先跳出農門再說，要是上高中后考不上大學就不好了。以你這小身板兒，還是報考師范吧，中專出來進工廠，你也不一定吃得消，三年師范以后大概率還是會回到家鄉來教書，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還是同事呢！”我不知道是巫老師對家鄉教育事業的熱愛，還是對我的喜愛，我聽從了巫老師的話報考了師范。果不其然，三年以后，我被分配回了家鄉，在一所村小擔任教學工作。當時，學校里有十位老師，只有我和教導主任是師范專業科班畢業，其余八位老師不是合同教師就是民辦教師，學校里根本沒有專職的音體美老師，都是略微有特長的老師在兼任。在那個師資匱乏的年代，尤其邊遠的鄉村，教學質量堪憂。當時的老師是沒有廠礦企業職工吃香的，但后來教師的待遇竟然對標了公務員。無論當初巫老師是出于哪方面考慮，總之我佩服他的獨到眼光和深謀遠慮。

后來，我在外地待了好幾年。有一天晚上，我夢見在火車站偶遇巫老師，他告訴我，這次是去北京看腿疾的。當時覺得也就一場夢而已，便沒有放在心上。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同學們說，巫老師果真患有腿疾。我回到家鄉以后，立馬聯系了幾位同學，相約去看望巫老師。

去的那天，霧氣氤氳，天空灰蒙蒙的，快到的時候飄起了小雨，老遠就看見巫老師坐在輪椅上，右腳踏著輪椅踏板，左褲腿卻是空蕩蕩的，懸在那里隨風晃蕩。師母說，巫老師聽說我們今天要來，一大早就坐在廊檐下看著路口，下雨了也不肯進屋。雖然我們一眾師生好多年沒有見面，但巫老師仍一個個叫出了我們的名字。也許這就是當老師的本事，自己教過的每個學生都牢牢地記在心間。巫老師教了一輩子書臨到退休時發現自己患了骨癌，在醫生的建議下，對左小腿進行了截肢，但效果不是太理想，最近發現癌細胞又擴散了。在我們大家都唏噓生命無常、命運不公的時候，巫老師卻很輕松地調侃，他已經完成了人生的使命，兒子長大成人，自己開了家公司，效益還不錯，孫子也有了，就是苦了老太婆，照顧自己這么多年。站在巫老師身后的師母一言不發，眼眶濕潤，悄無聲息地將雙手搭在巫老師的肩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對患難與共、笑對人生、不離不棄的恩愛夫妻。臨別時，巫老師執意要送我們到家門口，直到我們拐出了村口仍看見他在廊檐下對我們揮手。那也是我們師生最后一次見面，巫老師終究沒能抵住癌細胞的侵蝕，但愿他老人家能在另一個世界自由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