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香百年

畢文學

2023年2月，春寒料峭，我應邀前往昂昂溪羅西亞大街采風，主題是羅西亞大街肉棗的百年興衰史。這是我繼《羅西亞大街449號別墅的故事》完稿之后首次舊地重游。

春風在初曦的照耀下不停地在地面和空中巡梭，昂昂溪羅西亞大街108棟俄式建筑歷經百年滄桑，星散錯落，黃墻碧瓦，依然在這邊塞古城訴說著它那浩渺如煙而又神秘的歷史故事。

羅西亞大街古老的街路如一塊塊新砌就的面包石路面，像大秦帝國的武士，以其特有的歷史責任感排列整齊，并合力托起那些前來旅游觀光的人流。

在古街兩側和深巷，眾多百年老榆樹在春風里向游人發出“歡迎光臨”的敬邀之聲。

我沿著熟悉的線路，從大街的東端走來，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又是那么陌生和新鮮。

我走過中東鐵路醫院的舊址，走過中東鐵路工人俱樂部，最后來到圣使徒教堂和距其前后相隔不足百米的神父宿舍的大門外。在這里，我仿佛嗅到了一股強烈而濃郁的誘人香氣，是它讓我的所思所想穿越了百年的歷史時空，讓羅西亞大街的肉棗香腸這個滿身滄桑的優秀品牌，再次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1897年，中東鐵路開始修建，這項工程歷時數年，它為昂昂溪這個常住人口不足一萬人的邊塞村落開辟了兩個世界。

1900年，昂昂溪火車站落成時，在昂昂溪居住的俄羅斯人已有1600余人。后來，道北的羅西亞大街風情小鎮建好后，入住的俄羅斯人一度高達4000人之多。在羅西亞大街兩側的俄式建筑達108棟，家家戶戶有木籬圈圍起來的花園。他們最喜歡的是薔薇花，因其居民多為工薪階層，文化層次普遍較高，每到周末，在薔薇花香的微薰之下，小鎮的鋼琴聲和手風琴聲不絕于耳，多情的瑪達姆（俄語，夫人）在優美的音樂聲中，濃妝艷抹，穿著連衣長裙舞影婆娑。

昂昂溪火車站落成之后，昂昂溪這個名字成了齊齊哈爾市火車站的代名詞，因俄國侵略者在修筑中東鐵路時，為遏制中國東北的經濟發展，他們讓中東鐵路故意繞過齊齊哈爾市區，在昂昂溪榆樹屯地界便拐了過去。

異族列強入侵，其心必惡，但在歷史的發展中，雙方的美食文化互相融合，竟也能爆發出驚人的吸引力。1900年，羅西亞大街圣使徒教堂的神父其什加果夫作為資深的神職人員，在他考入圣彼得堡神職學院之前，已是圣彼得堡灌腸莊一位技藝精湛的俄羅斯香腸制作大師。從神職學院畢業后，經選拔，他被派到昂昂溪羅西亞大街圣使徒教堂當神父。在生活中，他有一個習慣，那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在傳教過程中，他除大力主張弘揚東正教義、創辦學校之外，還特別注重研究醫藥和美食。他發現，在昂昂溪有很大一部分中國人都非常喜歡吃俄羅斯的香腸。于是，他投其所好，親力親為，有針對性地開發一種讓中國人更加喜歡的香腸，以此來增強當地民眾和他的親切感。可是，命運和他開了個玩笑，盡管他使出渾身解數，研發還是失敗了。

一天，齊齊哈爾城里東正教教堂的主教英賀福來訪，還給他帶來了一籃子新疆和田大棗。其什加果夫連續吃了幾顆之后，和田大棗的香甜味道讓他頓時來了靈感，激動之下，一掌拍在了英賀福主教的肩膀上，讓這位風度翩翩的主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瘋了嗎？我的其什加果夫主教？”英賀福坐在地上昂著頭，一臉驚訝地問其什加果夫。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高興，失禮了！失禮了！”其什加果夫主教邊說邊將英賀福主教攙扶了起來。

沒過一個月，其什加果夫主教制作的肉棗獲得了成功！因為他選料考究，用的都是精品瘦肉，沒有面粉等輔料，因此實際制作成本也高得驚人。但它的甜美味道得到了眾多品嘗者的贊譽，一時間，他制作的肉棗成了富人家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道待客美食。其什加果夫主教給他這個新產品起名為羅西亞大街肉棗，僅此一項產品，他便掙得盆滿缽滿。不過，他也沒有忘記那位給他送和田大棗的老朋友—齊齊哈爾東正教堂的主教英賀福。

就在其什加果夫主教準備帶著他的新產品羅西亞大街肉棗去拜訪英賀福主教的時候，突然傳來噩耗。英賀福死后，其什加果夫非常難過。在英賀福主教的葬禮上，其什加果夫帶去了薔薇花和十個彩色雞蛋，還有他的新美食—羅西亞大街肉棗。

回來的路上，其什加果夫主教坐在他那輛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爺車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像英賀福一樣。可能是受到驚嚇的緣故，也可能是年紀大了的原因，從此，他的身體日趨衰落。

事后，其什加果夫通過俄國中東鐵路局宗教事務處請來一位非神職人員幫他打理教務。他找來的這位管理員名叫哈莫丘克，29歲，留著像馬克思那樣的大胡子，精明干練。哈莫丘克上任沒一個月的時間，便把羅西亞大街教堂的教務特別是經濟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條，僅羅西亞大街肉棗一項，經濟效益就翻了一番。與此同時，他還和其什加果夫主教學會了灌制肉棗和香腸的精湛技藝。他把其什加果夫送給他的449號別墅進行了重新裝修，將其作為專門從事經銷羅西亞大街肉棗的店鋪，取名為“羅西亞大街肉棗鋪”。店鋪除了賣肉棗外，還賣香腸等肉制品。肉棗采取促銷手段，每斤肉棗少收一個盧布，此舉一度讓羅西亞大街肉棗銷量大增，成了本地采購者光顧最多的商鋪。哈莫丘克的突出表現，贏得了老教主其什加果夫和羅西亞大街風情小鎮居民的一致好評。

1949年，昂昂溪在中共齊齊哈爾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成立了養禽、屠宰、熟食三個加工工廠。1956年，昂昂溪區政府將這三個工廠合并為畜產品經營站，主要經營豬、牛、羊、蛋、禽五大類生熟制品。在這段時間里，昂昂溪的飲食服務業蒸蒸日上。

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在昂昂溪鐵路機務段西側的一個小酒館里，一位蓬頭垢面的俄羅斯老人在那里用流利的中國話大聲嚷嚷著：“都走了，都走了，我不走，我要和這里的教堂圣地永存！”這時，一個男青年走過來勸說道：“先生，您喝多了，我送您回家睡覺。”說完，男青年攙扶著這位俄羅斯老人走出了小酒館。

這位俄羅斯老人不是別人，他就是俄羅斯外事部門指名留在昂昂溪羅西亞大街風情小鎮處理教產事宜的哈莫丘克先生。當一切事務完結之后，哈莫丘克拒絕回國就職，他以常住僑民的身份，一直隱居在羅西亞大街的一間民宿之中，這里沒有他的親人，也沒人知道他不愿離開羅西亞大街的真正原因。日子如流水一樣慢慢地流過，越來越多的皺紋無情地爬上了這位異國老人的面龐……

要說哈莫丘克先生在昂昂溪羅西亞大街風情小鎮沒有一個朋友是不對的。據當地的老人回憶，哈莫丘克先生有一個忘年交，就是他喝醉酒后送他回家的那個年輕人。

1945年，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黎光村青年張樹株在趕牛車回家的路上，發現路旁蜷縮著一個喝醉酒的俄羅斯老人。他便停下車，用手去觸摸老人的脖子，這時他聽到老人發出了輕微的聲音：“救救我，救救我！”“啊，他還活著！”救人刻不容緩，張樹株不假思索地把老人抱上車，急速地趕回了自己的家。張家是黎光村的老戶，為人善良厚道，村里人有口皆碑。張樹株的父親看到兒子用牛車拉回來一個凍僵了的外國人，便急忙吩咐家人快拿一床棉被把凍僵的老人裹起來，然后再用臉盆盛一盆雪給他搓手、搓腳，還有臉頰，直到看到血色為止。在張家人齊心協力地救助下，哈莫丘克撿回了一條性命。從此，他和張樹株二人就結下了忘年之誼。

1946年的春天，哈莫丘克把張樹株請到了自己家。哈莫丘克說：“樹株，我今天教給你做一道美食，你學會了以后可以和你的朋友、家人分享，你看如何？”“好呀，那我可沒有學費給你。”張樹株說著，臉上露出了調皮的笑容。“我不要學費，就當還你一個人情。”哈莫丘克教得認真，張樹株學得勤奮，沒用多長時間，二人制作的美食相差無幾。

時間來到了1949年，張樹株以從哈莫丘克那里學來的肉棗和香腸制作技術，成為昂昂溪熟食加工廠技師，負責肉棗和香腸灌制的技術指導。從此，肉棗再次出現在老百姓的餐桌上，老百姓給它起了個雅號—“平民饈饌”。

1957年的一天，哈莫丘克找到張樹株，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舊的發黃的筆記本說道：“樹株，你學會了肉棗和香腸的制作還不夠，我把其什加果夫神父曾記載開發的羅西亞大街肉棗的配方和生產工藝筆記送給你，也許將來對你的后人有大的用處。”“不行啊，就是接受也應該由政府接受。這樣吧，明天我帶您去我的單位，您把它交給我們的站長，讓我們站保存著，您看行嗎？”哈莫丘克先生聽了后，默默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張樹株帶著哈莫丘克來到了昂昂溪畜產品經營站。新上任的站長1.67米的個子，一副瘦小的身板。他滿臉驚恐地坐在那里，見張樹株領著一個外國人走進來，他連連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進來。就在這時，副站長驚慌地跑了進來，看到張樹株領著一個外國人，他連忙說道：“張樹株，站長今天身體不舒服，你們有事明天再來吧！”張樹株看到站長驚魂未定的樣子，他無法判斷站長出了什么狀況，不可能因為來了個外國白胡子老頭兒就把他嚇得如此這般。于是，只好回了一句“那好吧”，便領著哈莫丘克離開了。

轉天一大早，張樹株和哈莫丘克又來到了站長辦公室，站長不在，副站長接待了他們。張樹株說明了哈莫丘克先生要向區畜產品經營站捐贈羅西亞大街肉棗配方和制作工藝的想法后，副站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外國人的東西，我們不能接受。”說著，他便催促張樹株趕快把這個外國人領走。臨出門，張樹株轉過身問副站長：“站長昨天沒事吧？”“沒事，他調走了，組織上安排他去區政府文化站當站長了。”說完，又向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快走。

后來，張樹株從工友那里聽說，新來這個站長是部隊轉業的中尉軍官，曾是重慶青木關中央音樂院的學生。轉業來到昂昂溪后，區政府任命他為畜產品經營站站長。上任第一天，副站長陪他到各站點檢查工作，當來到屠宰車間，正趕上工人師傅宰殺生豬，那恐怖的場面可把這位文藝軍官轉業的站長嚇得不輕。當天他就找到區委組織部長，說什么也不在那兒干了。組織部沒辦法，只好安排他去區文化館任館長了。

這些情況張樹株沒有跟哈莫丘克說，哈莫丘克也沒有心思在意這些事，他有許多事情要去做。

最近哈莫丘克確實很忙，他收到了他的夫人從荷蘭的來信，說荷蘭政府相關部門已經同意哈莫丘克去荷蘭投親的請求。他要集中精力去中國的外事部門辦好相關簽轉手續，盡快結束近半個世紀旅居中國的僑民生活。

時間過得真快，不到半個月，哈莫丘克就把投親的一切外事手續辦齊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哈莫丘克洗漱完畢，帶著虔誠的心，去羅西亞大街圣使徒教堂舊址轉了一圈，因為教堂內部已被當地政府改成了糧店。這既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完成了這個重要的告別儀式，哈莫丘克來到了張樹株的家。“樹株，我要走了，這個東西還是由你來保存吧。”哈莫丘克說完，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個發黃的筆記本。

“哈莫丘克先生，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能要這個東西，別人知道了會誤會我的。”

“我非常理解你，所以，我給你寫了一份個人收藏協議，我相信他們不會難為你的。”

哈莫丘克站在那里想了想，說道：“我告訴你，我們教堂的主教其什加果夫臨終有言，‘這個肉棗始創于中國的昂昂溪羅西亞大街，將來如果我們的人都要離開的時候，一定要把它交到一個熱愛美食藝術的中國人手里。這就是我苦苦不肯離去的原因，如果你不肯接受，那就請你和我一起去羅西亞大街教堂門前把它燒掉，從此不會有人來糾纏你。”等哈莫丘克說完，張樹株想了想，說道：“那好吧，我陪你去把它燒掉。”

張樹株不情愿地跟著哈莫丘克先生來到羅西亞大街教堂門前，就在那個發黃的筆記本要被點燃的一瞬間，張樹株一把搶過筆記本并把它緊緊地握在了手里。哈莫丘克先生看到張樹株這個舉動，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哈莫丘克先生是在昂昂溪火車站乘國際列車走的，他的離開，給俄羅斯人因中東鐵路而滯留在昂昂溪的歷史畫上了句號。

時間進入了20世紀60年代，羅西亞大街糧店在一個下雪的天氣里突然起火，教堂原建磚木結構很快在無情的火光中塌落。火災之后雖有重建，但永遠失去了羅西亞大街教堂外形的歐式文化符號，給人們留下的是一段難以忘懷的歷史回憶……

一晃，19年的光景過去了。1968年，張樹株因身體原因退休，在家休養。

時間進入20世紀70年代，昂昂溪區畜產品經營站更名為齊齊哈爾市食品公司昂昂溪區食品采購供應站，并建成了150噸冷庫，用于豬、牛、羊屠宰后的儲備。

1985年，張樹株將肉棗和香腸制作技術傳給了長孫張欽義，由他負責食品站肉棗和香腸制作的技術指導。

1995年，齊齊哈爾市食品公司昂昂溪區食品采購供應站更名為齊齊哈爾市昂昂溪區豐源肉聯廠，負責人為張欽義。

2002年，齊齊哈爾市昂昂溪區豐源肉聯廠更名為齊齊哈爾豐源食品有限公司。

2005年，齊齊哈爾豐源食品有限公司與俄羅斯廣闊公司合作，負責向中國區域提供純正的俄羅斯風味肉食制品。

2006年，齊齊哈爾豐源食品有限公司更名為黑龍江豐源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為張欽革。

2022年，集團成立了黑龍江豐源羅西亞食品有限公司，公司負責人為羅西亞大街肉棗第五代傳人張海彪。

“一波江潮漫天雪，百年滄桑鑄輝煌。”在采風回來的汽車上，我陷入了沉思。這次采風不僅僅是一段羅西亞大街肉棗飄香的百年歷史，它更應該是民生的真實寫照。這厚重的歷史積淀讓我們期待，期待羅西亞大街肉棗超凡脫俗，期待這個人民大眾喜愛的美食品牌再現輝煌！